知行禮堂的座位呈扇形分布,兩條放射式的通道將大扇分為三個小扇,簡潔莊重的主席臺則位于圓心。方才那些與教育事業(yè)相干或不相干的牛人集中坐在中間的扇形里,懵懂而歡脫的學生們穿著校服,由各班老師帶領落座在兩邊。主角、配角、群演們紛紛各就各位,敬仁高中的第一個開學典禮即將開始。
洛雅終于結束了漫長的迎賓生涯,被安排坐在正對主席臺左邊那片扇形的第一排,等待開學典禮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的閃亮登場。彼時,校董彭祖民將親自為進校前三名者頒發(fā)勵志獎學金,而她就是最高獎學金的獲得者。
在炎熱的室外站了一個小時的軍姿,屁股這才挨到椅子,洛雅發(fā)自內(nèi)心地覺得這涼爽的禮堂簡直是人間天堂。她一邊東張西望,一邊搖著迷彩帽扇風,很快便在各路領導冗長無味的講話聲中睡著了。雖然她在上課睡覺方面經(jīng)驗豐富,卻還是第一次在領導講話時睡得昏天黑地,并且被攝像機拍個正著。許多年后,她也牛了,便有好事之徒將這段錄像翻出來發(fā)到了互聯(lián)網(wǎng)上,引起好一陣熱議。只見當時的洛雅耷拉著腦袋,兩條麻花辮子隨意甩在身后,額頭上厚實的劉海像一道門簾,被微風吹拂得無比張揚。
直到主持人宣布開始頒發(fā)首屆勵志獎學金,洛雅才在“獎學金”三個字的刺激下?lián)伍_惺忪的睡眼——這三個字意味著整整八千塊錢啊!
作為富勤街洛記包子鋪的唯一女繼承人,聰明伶俐的洛雅從小便接受了父母的特殊訓練,六歲時就可以迅速算出十五個三鮮包、八個韭菜雞蛋包、四個香干豆芽包、六個豬肉茴香包的總價錢,即使對方遞來一張百元大鈔也從沒找錯過。此時眼看八千塊錢馬上從天而降,十六歲的洛雅心里樂開了花,想著父母這個月可以少賣多少包子??!
三等獎學金和二等獎學金頒發(fā)完畢,高一一班的洛雅同學便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意氣風發(fā)地上臺領獎了。她穿著跑龍?zhí)椎囊路?,擺出最佳女主角的勁頭,走出了解放軍跨過鴨綠江時雄糾糾的氣勢。這還不算完,走到彭祖民面前,她突然跺腳立正,揮盡臂力敬了個標準的軍禮,英姿颯爽,干凈利落。
洛雅故意出了一番洋相,果然引起兩側學生席的陣陣竊笑;但笑聲馬上被中間嘉賓席響起的熱烈掌聲遮蓋住。牛人們以為洛雅這樣出場是事先安排好的,目的是呼應一下彭祖民的軍人出身;可極少數(shù)像陳天麗那樣細心的人還是會發(fā)現(xiàn),彭祖民的反應似乎并不符合軍人的敏銳,他遲疑了許久才莊重地立正、回禮。
閱歷豐富且內(nèi)心強大的彭祖民,即使明天變成窮光蛋也能保持從容淡定的一個人,當他看到穿著軍裝、梳著兩個麻花辮的洛雅充滿朝氣地向他走來,立刻感到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許久不曾感覺到心跳的他幾乎招架不住來自胸腔左側的瘋狂撞擊,一下一下,折煞此生。他的思緒在眾目睽睽之下游離了,穿越時光回到那個動蕩的紅色年代,回到十六歲的他拿到嶄新軍裝的那個下午……
作為當時家庭未受沖擊的干部子弟,部隊是彭祖民理所當然的去處,他也和所有大院子弟一樣,渴望到戰(zhàn)場上沖鋒陷陣,建功立業(yè)。此時,他唯一割舍不下的就是他的初戀女友,徐漫菲。
“這就是你的新軍裝吧?快拿過來給我看看!”徐漫菲一見到彭祖民,便毫不客氣地搶過他手里的軍裝。她的父親徐敬仁是部里的高級工程師,參加過許多機密的國防建設,和彭祖民的父親彭濤是老搭檔。由于妻子早逝,工作繁忙的徐敬仁經(jīng)常把年幼的徐漫菲托給彭家照看,徐漫菲就是這樣和彭祖民青梅竹馬長大的,互相喜歡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兩人原本約好一起到A軍當兵,按照他們的出身,絕對可以順利通過政審。可是,由于徐敬仁后來牽扯進一宗莫名其妙的泄密案,組織上認為他始終沒有把問題交代清楚,便直接導致了徐漫菲當兵的政審不合格。想到即將和女友分別,彭祖民當兵的興致減少了大半;此時看到徐漫菲若無其事的樣子,他感到十分寒心,說話也變得刻薄起來:“你怎么比我還高興???憋足了勁的架勢,是不是我前腳上火車你后腳就找個新的?”
徐漫菲正興奮地擺弄著軍裝,聽到彭祖民的話便抬起頭,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兩行眼淚無聲無息地從眼睛里滑落下來。
彭祖民最見不得她哭,那雙本來就水汪汪的大眼睛再注滿眼淚,他的世界算是徹底被淹沒了!他只好拍拍徐漫菲的肩膀,解釋道:“一想到要和你分開,我心里就難受!還有,現(xiàn)在外面那么亂,徐伯伯又被隔離審查了,要是有人欺負你怎么辦?”
彭祖民不說還好,一說徐漫菲哭得更厲害了。她哽咽著說道:“不然你要我怎么辦呢?這樣哭哭啼啼抱著你不讓你走?說我害怕我無助讓你擔心?我心里的難受不比你少?。 ?p> 彭祖民緊緊抱住徐漫菲,后悔自己剛才說出那樣混蛋的話。他賭氣道:“我還得去找我爸!如果他不保徐伯伯,不讓你去A軍,那我也不去了!”
徐漫菲趕緊勸阻道:“彭伯伯上次說得很明白了,不是他不幫,是他幫不了!這次牽扯的是泄密,又是在這種敏感的時候,我爸爸什么都交代了,沒有人相信也是白搭!你就別為難你爸爸了,安心去當兵,只要有機會,我一定會去找你的!”
彭祖民想了想,說:“那我在部隊好好干,為我們的未來爭取更多的主動。你答應我,無論當不當兵,只要有機會,一定要來找我!”
“嗯,就這么說定了!”徐漫菲立刻打起精神,再次露出笑容。她穿上新軍裝的上衣,戴好軍帽,瀟灑地把兩條麻花辮子往后一甩,笑容燦爛地向彭祖民敬了個軍禮。隨后,她神采飛揚地對彭祖民說:“記住我現(xiàn)在的樣子!將來,你必須從上千個女兵里一眼把我認出來!”
彭祖民撫摸著徐漫菲的臉頰,她那一刻的音容笑貌如烙印一般深深打在他的心上。盡管她讓他懷揣著重逢的希望,可他還是感覺到一種毫無頭緒的悲傷,那種悲傷似乎預示了他們今生的有緣無分。
很久以后洛雅才知道,這場開學典禮是她和親生父親的第一次見面,雙方毫不知情,且充滿了戲劇性。彭祖民第一眼就從她的臉上看到徐漫菲年輕時的輪廓,一看再看,輪廓反而模糊了;而洛雅則完全沉浸在八千塊錢的喜悅中,絲毫沒有察覺到傳說中血緣之間那種神奇的共鳴。所以,不管怎么回憶當時的細節(jié),她只記得那八千塊錢的重量和臺下響起的掌聲。
那一雙雙快速一張一合的手讓她聯(lián)想到無數(shù)只水鳥在湖畔邊振翅鼓翼,把她從萬惡的錢眼兒里拉出來的同時,也拍打出她對未來的無限激情。大概正是這個關于水鳥的聯(lián)想將當時的掌聲無限放大,使其傳到鼓膜的時候變得排山倒海。那一刻,洛雅突然意識到自己高高地站在眾人面前,一種君臨天下的偉岸和一股不斷蔓延的浮躁從心中迸發(fā)出來,使她冒出一股想飛的沖動。
洛雅就是在這一刻喜歡上敬仁高中的,因為她在這里的登場如此閃耀——這種閃耀無所謂能否照亮別人,關鍵是勾起了她繼續(xù)發(fā)光的欲望。她時常對著鏡子打量身上那質(zhì)地良好的白襯衣,優(yōu)雅的領帶,深藍色的及膝裙和黑色的長襪,看上去簡直不像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校服。她興奮地預感,這里不是學校,而是一個充滿叛逆氣息的青春流放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