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戰(zhàn)場回來后,立下戰(zhàn)功的陳梓炎被調(diào)到某醫(yī)院擔任院長,工作比從前忙碌許多。他無心再娶,見陳天麗在親戚家過得還不錯,便將她繼續(xù)寄養(yǎng)在那邊,自己一得空就帶著好吃的過去看她,父女感情并不疏遠。
小學畢業(yè)后,陳天麗回到父親身邊,開始父女倆相依為命的生活。陳梓炎方才發(fā)現(xiàn)女兒對自己的母親誤解頗深,想來是親戚們沒少在背后胡亂議論。他主動找女兒談心,告訴她,他和她母親是如何從伉儷情深走向天各一方的,他說這是時代造成的悲劇,不能怪任何人??赡昙o尚淺的陳天麗依舊不能理解母親的選擇——這里有她的丈夫和女兒,她為什么不能說服外公和外婆,一起留下呢?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們習慣了享樂,根本無法適應自食其力的生活。所以,他們不惜拋棄了父親和她。面對這個半大的孩子,陳梓炎只能無數(shù)次向她強調(diào),他和她的母親是自由戀愛、和平分手,母親當年離家是為了盡孝,算不得拋棄,卻依舊無法減輕女兒對母親的抵觸情緒。在陳天麗當時的認知里,人定勝天是唯一的真理。她認定母親但凡在乎她,就應該排除萬難把她帶在身邊,而不是故意在不合時宜的時候假惺惺地接她。
實際上,和憎恨相比,“無感”二字更能準確描述陳天麗對母親的態(tài)度。她對母親毫無印象,或者說,那點有限的印象不過是建立在董玉茹離開前拍攝的全家福上,愛恨根本無從談起。只不過受成長環(huán)境的影響,她不屑母親一家的所作所為,便故意將其視作路人。她已不記得母親走后她連續(xù)數(shù)日的徹夜哭鬧,也不記得夢見母親面容時口中呢喃的呼喚。她早已把對母親的渴求壓抑在連自己都看不見的記憶深處?;氐礁赣H身邊后,陳天麗一邊上學一邊料理家務,把家中一切安排得妥妥當當,優(yōu)異的成績卻從未受影響。雖然她從未認可過那個名叫董玉茹的女人,父親卻打心眼里覺得她越來越像她的母親,聰明又能干。順利考上燕京醫(yī)學院的陳天麗對未來躊躇滿志,她希望自己能成為像父親那樣出色的醫(yī)生,然后和自己喜歡的人結(jié)婚生子——或許在她的潛意識里,還是渴望有一個完整無缺的家庭吧。
然而,陳天麗的希望破滅了。
在父親陳梓炎病逝后的第二十一天,大學肄業(yè)的陳天麗方才被穿著毛料軍裝的彭參謀長親自接走。離開時,彭參謀長站在陳梓炎的墳頭前,緩緩灑下一瓶白酒,神情肅穆地鞠了三個躬。肝腸寸斷的陳天麗跪在旁邊,方才敢放聲痛哭出來。
這位彭參謀長不是別人,正是彭祖民的父親彭濤。某次戰(zhàn)役,陳梓炎本是后方軍醫(yī),卻因機緣巧合在正面戰(zhàn)場上救了團長彭濤一命。彭濤向來敬重知識分子,互相了解之后,對陳梓炎報效國家的選擇更加欽佩。陳梓炎也喜歡彭濤率直豪爽的性格,即使多年后,兩人來往頻繁,直到彭濤隨部隊調(diào)至天江。
彭濤出身極正,關(guān)系盤根錯節(jié),背景深厚。孤苦無依的陳天麗初到彭家時,彭家的子女都在外地,家里十分冷清。面對彭濤夫婦無微不至的照顧,這位飽受驚嚇的故人之女雖然心懷感激,卻沒有一絲劫后余生的喜悅。
陳天麗并不后悔陪在父親身邊,但經(jīng)此一劫,她已不再抵觸母親及外公外婆,也開始相信母親當年是真心接自己的。痛失父親的陳天麗重新像孩子一樣渴望起母親,她時??粗菑堊约汉翢o印象的全家福,想著遠方的母親若得知父親結(jié)局慘淡,女兒寄人籬下,會作何感想呢?她想求彭伯伯幫忙聯(lián)系母親,好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彭伯母曾幾次暗示她,彭伯伯雖然位高權(quán)重,但很多時候也是敢怒不敢言。這次他親自出面保下她,完全是感念父親當年的救命之恩,已是冒了極大的風險。她知道自己若再得寸進尺,求他幫忙尋找遠在國外的母親,只怕人還沒找到就會招來禍端。再說,萬一他不愿幫忙,再懷疑她尋找母親是出于什么不良動機,那她恐怕連彭家也待不下去了。
于是,燕京醫(yī)學院的高材生陳天麗只好聽天由命地當起了小百貨商店的售貨員,后來在彭濤的安排下進了衛(wèi)生院成為一名內(nèi)科大夫。至此,當年風華正茂的女學生已長成二十五歲待字閨中的大姑娘。彭伯母征得陳天麗的同意后,便把她當做自己女兒一般為她張羅對象。無奈陳天麗心高氣傲慣了,無論如何將就,別人介紹的對象她一個都沒看上,直到三年后彭家的小兒子彭祖民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來。
那時,陳天麗已然成為彭家的一分子,平時對彭濤夫婦的照顧有目共睹,深得彭家?guī)孜蛔优恼J可。
彭祖民因為徐漫菲的事擅自轉(zhuǎn)業(yè)回家,氣得彭濤大發(fā)雷霆,彭伯母卻覺得這未嘗不是件好事。她生養(yǎng)了三男一女,個個被丈夫打發(fā)去保家衛(wèi)國,好不容易回來一個,就這樣留在他們身邊也不錯。不過她可不會由著彭祖民的性子,讓他把大好年華都荒廢在尋找徐漫菲這件事上。兒子有了新人,自然會忘了舊人;至于這位新人的最佳人選,自然是眼前的故人之女陳天麗。
雖然陳天麗比彭祖民大三歲,但勝在秀外慧中,知根知底。尤其她醫(yī)術(shù)精湛,有她在的這幾年,他們老兩口愣是沒跑過醫(yī)院,家里少了這么個人還真不方便。按照彭伯母的設想,陳天麗已然沒了娘家,既受了彭家的恩惠,婚后必然一心撲在丈夫和婆家身上。此事若真成了,兒子兒媳守在他們身邊,再生個大胖孫子,晚年生活不要太愜意!彭濤聽了妻子的想法,雖然覺得十分功利,但孩子們?nèi)羟橥兑夂希亲匀皇窃俸貌贿^。
于是,在彭伯母的極力撮合下,這件事還真就成了。陳天麗同樣看中了彭家的知根知底,想來自己在天江也不可能找到比彭家更可靠的人家,況且她看彭祖民倒也沒什么不順眼的地方。而彭祖民正因為轉(zhuǎn)業(yè)的事和父親關(guān)系緊張,自己也感到無比頹喪。為了盡快擺脫這種壓抑的狀態(tài),他才決定聽從母親先成家后立業(yè)的安排。之所以同意和陳天麗,是因為她的成長背景和這種背景熏陶出來的氣質(zhì),與他的初戀情人徐漫菲頗為相似。
結(jié)婚后,兩人日子過得還算舒心。兒子彭琛的出生給全家?guī)砭薮蟮南矏偅泊瞪⒘诉@些年來陳天麗心頭的滾滾陰霾。可即使她有了家庭、做了母親,父親依舊是她內(nèi)心無法治愈的傷痛。
幾年后,國內(nèi)進入飛速發(fā)展的嶄新時代。此時的陳天麗白天上班,晚上帶孩子,終日像陀螺一樣忙碌,甚至無暇思考煎餃意味著什么。先是時局的限制,后是生活的日趨安穩(wěn),使她漸漸不再對遠方的母親心存幻想;可就在她一心只想帶好孩子、過好小日子的時候,一個中文名叫楊南嶼的年輕人出現(xià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