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開始后,洛雅反而沒有哭泣。她陷入一潭死水般的平靜,因為她不得不承認,面對眼前的現(xiàn)實,自己根本無力抗衡。
現(xiàn)實就是這樣黑白顛倒,冷酷起來毫不留情。鄭云偉的致辭才是這場葬禮的重頭戲,其次是對陸永強的風光厚葬,再次是陸家那幾個感情并不深厚的親戚,一心盼著葬禮快點結(jié)束,大家好商量如何分割陸永強這一房的遺產(chǎn)。
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陸憬然是真的。
可這里除了洛雅,還有誰真心為陸憬然的死悲痛欲絕呢?
大概只有高蘊海了吧。此時此刻,他正癱坐在大廳的角落里,似乎感覺不到額頭上的紅腫。
方才陸家親戚見高蘊海不再驚擾逝者,不再破壞氣氛,也沒敢強行將他趕走。畢竟,他看上去既不正常,又不好惹。鄭云偉倒是派人一直留意著他,生怕他的出現(xiàn)別有用心,為的是伺機做出對自己不利的舉動。事實上,高蘊海的確是沖著鄭云偉來的。他恨不得用自己的拳頭,一拳一拳把對方搗爛。可洛雅剛才揪著他的衣領(lǐng),匆匆告訴他“靜觀其變”。他不知道要這樣“觀”到什么時候,但無論如何,他心里已經(jīng)為鄭云偉開啟了生命倒計時,眼前這滿嘴胡吣的致辭將成為他在陽間的絕唱。
賓客中的洛雅始終揪著心,鄭云偉精湛的演技讓她既擔心高蘊海會沖動出手,又恨不得親手殺之而后快。她見不得他那隱忍克制的悲痛、立志追兇的堅毅,更無法直視他那堪稱教科書式的表演將正義與情義詮釋得淋漓盡致。若非知道他另一副截然相反的面孔,她說不定也會被感染得潸然淚下。默哀的時候,她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林冽,他好像真在虔誠地禱告著什么。
終于,葬禮結(jié)束,人們四散離去,林冽依舊沒有任何舉動。洛雅表面上無精打采,心里卻失望透頂,覺得林冽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上乱幻耄钟X得難以置信——她竟然在期待林冽為她重操舊業(yè)???
這時,大廳外傳來一聲尖叫:“啊?。?!殺人啦!??!”
沉重的氣氛就此劃破,眾人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最先順著聲音趕過去的,是和鄭云偉一起過來的兩名下屬,以及剛剛采訪鄭云偉的幾個記者,幾個膽大的好事者,也緊隨其后跟了過去。
洛雅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兒,她慌亂地回頭,看到高蘊海待在原地一臉驚愕,方才松了一口氣。隨后,她緊張地看看林冽,林冽卻趁機攬住她的肩膀,語氣輕松道:“走,咱們也去湊湊熱鬧?!?p> 由于事發(fā)突然,殯儀館臨時調(diào)派了人手到現(xiàn)場維持秩序,鄭云偉的兩個屬下也在竭力保護案發(fā)現(xiàn)場。雖然早有林冽那句意味深長的“靜觀其變”,但看著被警戒線圍起來的男衛(wèi)生間入口,洛雅還是不敢相信剛剛還氣焰囂張的鄭云偉,此刻已經(jīng)死在了那堵墻后面。
據(jù)說,死者之所以被發(fā)現(xiàn),是因為隔壁蹲位的年輕人掏紙巾的時候不慎將鋼筆帶了出來,鋼筆一骨碌就滾到了死者那邊。年輕人沒聽見隔壁有任何反應(yīng),便以為沒人,打算方便完自己撿??沙鰜韰s發(fā)現(xiàn),隔壁門是鎖著的。一番拍打招呼無果,他便踩著馬桶,想從隔斷上方一探究竟,結(jié)果這一看便發(fā)出了剛才那聲魂飛魄散的尖叫。
實際上,案發(fā)現(xiàn)場在被封鎖前,也進進出出了不少人。除了當時在里面方便的,還有第一時間聞聲沖進來獵奇的,這些閑雜人員里不乏拍客,兇案現(xiàn)場的一手資料也就隨之流傳開來。洛雅知道林冽為什么帶她來湊熱鬧,還特意借來別人的手機,讓她目睹如此血腥的照片。類似于驗貨吧,洛雅看到倚在馬桶上的鄭云偉同樣身中數(shù)刀,刀傷處呈現(xiàn)明顯的黑紫色,疑似兇器有毒——這些死法,幾乎和陸永強一模一樣。
聞訊趕來的市局局長邢志飛頂著來自上級的巨大壓力,面對記者采訪時主動承認,就目前掌握的證據(jù)來看,陸永強和鄭云偉兩位警官接連遇害極有可能系同一兇手所為,并聲稱“這是來自同一犯罪團伙的瘋狂挑釁,是得寸進尺、喪心病狂的打擊報復(fù)”。最后,他正式宣布兩起案件的犯罪嫌疑人,是綽號“湘西毒王”的A級通緝犯王星。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洛雅低聲問道。
“這里說話不方便,先跟我回家?!绷仲斏鞯乜纯粗車?,示意洛雅別再多問。
洛雅沒再多話,趕緊隨林冽悄然離開。直到上車系好安全帶,她才反應(yīng)過來:“哎,不對!說話方便的地方有的是,我干嘛要跟你回家?。??”
林冽嘩啦一聲按下車鎖,表情陰險道:“你想知道真相,難道不需要付出代價嗎?”
洛雅不屑道:“行,不就是付出點兒體力嗎?非逼我動手把你肚里的實話打出來是吧?”
林冽壞笑道:“我的實話可不存在肚里?!?p> 洛雅咬牙切齒地罵道:“流氓!”
果然,一進家門,林冽便迫不及待將洛雅按在墻上,洛雅使勁兒推開他,嚴肅道:“你先把話說清楚!”
林冽嬉皮笑臉道:“我是這么打算的啊!但在說話之前,我要先搜你身?!?p> 洛雅知道他在胡攪蠻纏,生氣道:“你憑什么搜我身?”
林冽狡黠道:“憑你現(xiàn)在鬼心思多,想法難測,萬一你帶了什么設(shè)備打算錄我呢!”
洛雅嘲笑道:“這么怕我害你,你還招惹我干嘛?”
“為了證明你害不了我??!我多聰明!”林冽一口咬定,沒得商量,“別說這些沒用的。反正你不讓搜身,我就什么都不說。連搜身都不敢,不會真打算坑我吧?”
洛雅見林冽打開電腦點開游戲,又從冰箱里拿出飲料,知道他是故意耗時間玩,只好不耐煩道:“搜身是吧?來,搜!”
林冽笑嘻嘻地湊過來:“就是嘛!這是江湖規(guī)矩,乖乖地趴墻上!”
緊接著,剛被搜了兩下,洛雅就轉(zhuǎn)身怒道:“你這是搜身還是揩油???愛說不說,反正鄭云偉死了,死得跟我沒半毛錢關(guān)系,我還不用領(lǐng)誰的情呢!”
“哎哎哎,別走別走!”林冽趕忙攔住洛雅,賠笑道,“這不是跟你開個玩笑嘛!這些天我度日如年,感覺好像跟你半輩子沒見似的!”
洛雅板著臉,說:“你的感覺沒錯,咱倆之間已經(jīng)是上輩子的事兒了!”
林冽不樂意了:“不許耍賴!剛才不是說好了嗎,今天這事兒成了,那件事咱倆就翻篇兒!”
洛雅趁機追問道:“今天這事兒,到底是誰干的?”
林冽故意賣關(guān)子:“邢志飛不是說了嗎,是湘西毒王干的啊!”
洛雅分析道:“得了吧,我聽見陸永強是被鄭云偉槍殺的,放出來的消息卻是什么中毒、刀傷;同樣的死法,既然陸永強不是那個什么毒王殺的,鄭云偉應(yīng)該也不是!你們憑什么這么放心把兩條人命都嫁禍給這個人?”
林冽聽了立馬澄清道:“哎,注意你的用詞!什么‘你們’,這事兒跟我可沒關(guān)系!至于湘西毒王嘛,這個人都死了四五年了,只是知道的人有限罷了!當然,他也不是什么好人,刀上淬毒是他生前慣用的殺人手法。”
“原來如此,看來這個人是死不見尸了吧!”洛雅不禁懷疑道,“你知道這么多內(nèi)幕,這事兒怎么可能跟你沒關(guān)系?”
“你真的想知道?”林冽見洛雅態(tài)度堅決,只好道出實情,“這件事說來湊巧,我是從戴國安那知道的。”
洛雅聽完瞬間變色,囁嚅道:“你是說……年初那次?”
林冽點點頭,低聲道:“殺子之仇,不共戴天。不過那天即使我不出手,戴國安也是活不了的。之前他為了自保,偷偷寫了一份自首材料,里面涉及陳天麗、楊湛還有馮家干過的那些事。這份材料后來被陳天麗發(fā)現(xiàn)了,她告訴了馮昂,本來馮昂說要找我?guī)兔Φ模Y(jié)果戴晉突發(fā)意外死了,陳天麗就自作主張,打算借著葬禮把戴國安干掉,再偽裝成悲傷過度尋短見?!?p> 洛雅喃喃道:“原來是這樣……在干掉戴國安之前,她還想借戴國安之手干掉我,簡直太瘋狂了!”
林冽繼續(xù)說道:“她計劃得還算周全,只是沒想到我會突然出現(xiàn)救了你。而且,不管你信不信,戴國安其實不是我殺的。當時他知道自己必死無疑,我還沒動手他就直接從露臺跳了下去?!?p> 洛雅不解道:“你說的這些跟那個湘西毒王有什么關(guān)系?”
“戴國安跳樓之后,我從他的辦公桌上看到了那份自首材料,上面寫著湘西毒王王星當年被馮昂手下抓住送去了實驗室,從此人間蒸發(fā)。所以,陸永強的尸體一有消息,我就知道他們在耍什么把戲。那天送你回家,我跟你爸爸提了這件事,他果然很上心,將計就計讓死去的王星來個連環(huán)殺人,接下來自有邢志飛去善后,咱們只管殺不管埋!”
提起彭祖民,洛雅恍然大悟:“我剛才還以為他不會再管我了。”
林冽笑道:“這你可誤會老頭兒了。這世上,除了我,也就是他對你最好了?!?p> 洛雅反問道:“你憑什么把自己排在他前面?”
林冽理所當然道:“因為他還有個兒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我卻只有你,手心是你,手背也是你?!?p> 聽著林冽久違的情話,洛雅忍住笑意背過身;可是很快,開心的神色又黯淡下來。她問道:“對了,戴國安的自首材料,現(xiàn)在在哪里呢?”
“那是陳天麗挖地三尺都要銷毀的東西,我自然不能動?!绷仲粗逖?,補充道,“不過我還是拍了照片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p> “哦,我只是擔心里面的內(nèi)容會對我爸爸不利。”
“戴國安主要寫的是他被陳天麗拉下水的過程,還有就是華爵集團和馮家的事,沒提你爸爸?!?p> “嗯,那我就放心了。”
林冽從洛雅身后抱住她,在她耳邊說道:“我知道你最近承受了很多,現(xiàn)在鄭云偉死了,也算是咱們給了陸憬然一個交代。我也和馮家斷絕了往來,如果可以的話,咱們還按原計劃離開這里,好不好?”
洛雅撫摸著林冽的手臂,悲觀道:“我覺得我做不到。”
林冽沉默了一會兒,自顧自道:“你是不是覺得很矛盾?一個聲音說,是可忍,孰不可忍;另一個聲音說,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梢坏┠闳滔铝?,余生的每一分、每一秒仿佛都在走向一個死不瞑目的結(jié)局;可如果你不忍,接下來的日子里,你將會為這兩個字付出更多,甚至所有?!?p> 洛雅的心事被林冽戳中,不禁鼻子一酸,眼含熱淚,可她嘴上卻說:“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
林冽卻寬容地笑笑,說:“我在說我自己。我的復(fù)仇之路就是這樣走過來的。這只是老天爺玩弄人的把戲,如果你參不透,忍或不忍,余生都是毀了。我只想告訴你,在我這里,我和你早就是一體,我對你唯一的請求就是——和我在一起,不要離開我。”
洛雅驚訝地睜大眼睛,她知道,林冽應(yīng)該已經(jīng)察覺到她和高蘊海之間存在著秘密聯(lián)系,目的就是為陸憬然報仇。他也應(yīng)該清楚她的目的,死一個鄭云偉根本算不得什么交代,害死陸憬然的真兇是馮家!可說了這么多,他不但絕口不提這些,還把出自戴國安之手的自首材料透露給她,難道他真的不怕她為了報仇利用他、舍棄他嗎?
最終,洛雅為難道:“我才搬回彭家,如果這就跟你走,我爸爸恐怕會很失落……”
“我的妞兒經(jīng)歷這么多,怎么可能沒變化呢?挺好的,知道孝順爸爸了?!绷仲驍嗦逖?,將臉埋進她的鎖骨窩,輕聲道,“我也沒少幫你,該你報答我啦!”
憑涯
你是不是覺得很矛盾?一個聲音說,是可忍,孰不可忍;另一個聲音說,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可一旦你忍下了,余生的每一分、每一秒仿佛都在走向一個死不瞑目的結(jié)局;可如果你不忍,接下來的日子里,你將會為這兩個字付出更多,甚至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