嘆
木屋檐下,碧青階上。
雨方停,風(fēng)中夾著濕潤青草的微香,男子靜靜地注視著垂眸無言的女子。
“我幼時家道中落,親人流離不知所蹤,剩我一人坐在林中嚎啕大哭,我本以為此生之福全散,以為下半生須得流浪度日。可我遇見了你,承蒙你照料,才有今日之才。你不僅是我的恩人,更加是我的親人,從前我是個只識詩書的書生,配不上這般好的你,如今我金榜題名歸來,皇恩浩蕩封我為一品狀元郎,富貴榮華唾手可得,日后也是一條錦繡大道?!?p> “我知道,恭喜你了?!迸虞p聲笑,笑意溫軟的似小雨滴落江南兩岸。
“所以,你可否……不要嫁與他?”
女子抿唇,須臾溫聲道:“天涼了,多添些衣裳,不要著涼了?!?p> 男子緩緩仰頭,望著茫茫的天空,眼睛里有一種很悲傷的東西如大河傾瀉般流淌而過。
“我知道了?!?p> 很多時候,答非所問,就已經(jīng)答了。
男子感覺自己胸膛中里灼熱的血逐漸停止流淌,一點點涼了下來。心仿佛裂了個口子,眼睛里壓抑著很大的悲傷,他卻不知道該怎么去緩解這樣的傷痛。
很疼,卻又無可奈何。
從前總是不解文人文章中字里行間的傷情悲涼,如今用這樣慘烈的教訓(xùn)給他當(dāng)頭一棒,叫他領(lǐng)悟。
原來錯過的東西,是永遠(yuǎn)無法再尋回的。
十月初一。
今日街上熱鬧的很,艷紅的花瓣灑了滿地,不少人踮腳看著前方緩緩行來的隊伍,新晉狀元郎坐在馬上,嘴角含笑,身后是灼灼驕陽高懸。
馬踏著花瓣前行,男子的頭高高揚(yáng)起,仿佛腳下之路并不是平凡的街道,而是一條開滿錦繡繁花的青云大道,通榮華,耀先祖。
無數(shù)人瞧著,心中羨艷不已。
那男子騎著馬一路走著,走到一間屋子門口方停下。
男子急忙下馬,推開屋門,欣喜道:“阿意,我回來了。”
隨即屋內(nèi)傳出溫柔的聲線:“可是知水回來?”下一秒簾子被掀開,一名穿著布裙笑意溫軟的女子走了出來。
“阿意!”男子見女子欣喜無比,一把將女子抱住:“阿意,我終是不負(fù)你所愿,考得一甲及第!”
“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楚意輕輕地拍他的肩膀,隨即離開他的懷抱,笑道:“一路過來,想必餓了吧,我去同你準(zhǔn)備些吃的。”
江知水看著自己空蕩蕩的雙手,有些失落,半晌抬頭笑道:“好,許久不曾嘗過你的手藝,想念的緊?!?p> 正在摘菜的楚意撲哧一笑:“兩年不見,你嘴甜了許多。”
江知水這才想起,自己已經(jīng)兩年沒有回來過了。他輕車熟路的走進(jìn)廚房,看著那個淘米的身影,心下浮現(xiàn)一種奇特的感覺。
似欣喜,又似心酸。酸甜交雜,竟讓人有種想落淚的沖動。
楚意做飯的速度很快,不出片刻一桌子佳肴便做好了,江知水吃著熟悉的菜,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卻聽的楚意道:“知水,同你說個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江知水?dāng)R下筷子,不明所以地看向楚意。
“我要嫁人啦。”楚意輕輕笑道。
“……”江知水拿筷的手僵住,不知過了多久,才艱難的問出一句:“……誰?”
“趙員外家的小少爺?!碧崞鹉莻€人,楚意眉眼蕩漾出一抹笑。
“阿意,如今我考取狀元,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給你,你不必……”
“知水?!背獯驍嗨脑?,輕輕搖頭:“每次他都在我困難之時伸出援手,日日伴我身側(cè),是真心待我好?!?p> “那你……可是真心喜歡他?”江知水問道,心里泛著淡淡酸楚。
“前些日子我已接了他的聘禮,再過幾日,我便要同他成親啦。”
原本美味的佳肴,此刻吃到嘴里全然沒了滋味。江知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過那一天的,只知道他原本心中渴求的東西,一夕之間,全部崩塌。
江知水很小的時候便被楚家夫婦撿回家中收養(yǎng),從小與楚意生活在一起,楚家人待他如親生孩子。可惜楚意的爹娘命不好,很早便去了,剩他與楚意二人相依為命。他與楚意一般大,他少年時便心悅溫柔的楚意,一心盼望考取功名求娶楚意。
及冠之年時,他背上楚意為他準(zhǔn)備好的行囊,前往京城參加考試。金榜題名意味著什么,天下讀書人無一不清楚,考了數(shù)十年還未考取的人比比皆是?;侍觳回?fù)有心人,天資聰穎的他靠著刻苦勤學(xué),不出兩年便得以紅袍歸鄉(xiāng)。
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衣錦還鄉(xiāng)之時,他愛的女子卻已心喜他人。
只道是天意弄人。
十一月,空中隱約飄著白雪,大地白茫茫的一片,樹枝及屋頂上覆蓋著雪,門檐處掛著燈籠喜綢。風(fēng)揚(yáng)起,紅綢飄揚(yáng),成了茫茫白雪中的一抹艷麗。
砰的一聲,喜轎被放下,喜婆響亮的聲音劃開冰冷的冬日:“請新娘下轎——”
大紅的簾子被一雙素手掀開,楚意捻著精美艷麗的嫁裳緩緩下了轎子。平日里荊釵布裙便能瞧見溫柔之態(tài),如今換上這樣好看的衣裳,細(xì)膩的青絲上帶著精美的首飾,立在雪中,竟是這般驚華美意。
江知水瞧著,不由得怔了怔,回過神來,向她伸出手:“走吧,今日我來代替楚伯父,背著你進(jìn)去。”
“好。”楚意頷首,將手搭了上去。
有那么一剎那,他有一種錯覺,以為今日不是他將阿意嫁給別人,而是阿意同他成親。
江知水將楚意背了起來,感受到身上的重量,有里有一塊地方被填上了。
楚意趴在他的背上,唇畔微揚(yáng),綻放出一抹溫軟明媚的笑意。卻在沒人看到的角度,有晶瑩在眼角閃爍。
她此生,已是得償所愿。
江知水緩緩地走著,他希望這一路長一些,慢一些,最好永遠(yuǎn)也不要停,這樣,便不用看著他最愛的阿意同別人拜堂。
可惜啊,世上哪有可以走一輩子的路。
跨過門檻,前方已沒了路,新郎負(fù)手而立,喜袍歡慶。
“一拜天地——”
江知水衣袖下的手猛地攥緊。
“二拜高堂——”
指甲嵌進(jìn)手掌心,血跡順著手腕滑落,他無聲地扯了扯袖子。
“夫妻對拜——”
江知水險些要站起來,但還是死死壓抑著情緒。
“禮成——”
攥緊的手猛地松開,緩緩閉上眼睛。
剛剛他多么想不顧一切的將她搶過來,可當(dāng)他看到牽著手相視一笑的那兩個人時,突然間失了所有的力氣。
世上大愛者,唯成全二字耳。
十二月,天空下著茫茫大雪,男子披著狐裘,撐著傘,走到府門前停了下來。
“你如何來了?”楚意瞧見他,笑著相迎。
此時她已將頭發(fā)盤起,衣裙曳地,儼然一位當(dāng)家主母的模樣。
“明日我便要去朝堂復(fù)職了,過來看一看你。”江知水跟著她走進(jìn)府中。
“何時回來?”楚意遞給他一杯暖茶。
“成了官員,往后在京城安了家,便不會回來了?!苯蛄艘豢诓?,不知是茶還是眼前的人,竟讓他心頭浮起一絲暖意。
楚意撥茶的手頓了頓,撐起一抹笑:“是啊,你已不是普通百姓了?!?p> “這些時日,你為他研墨,同他逗趣,攜手買菜,你對他的好,我都看在眼里,或許這便是你最好的歸宿,我……終究是一個外人?!?p> “不?!背鈸u搖頭,道:“我也對你這般好過,我也曾……曾愛過你的?!?p> 江知水怔了怔,有些出乎意料。
“我也曾在你深夜苦讀時伴你身側(cè)為你添香研墨,也曾遇到開心事時一一同你訴說,也曾與你一起提著籃子上街市買菜,只是這些,你可曾記得?”
隱約間,有些片段從腦海一閃而過。
是啊,她也曾對他這樣好的。
只是那個,他一心在考取功名,從未注意到這些。
江知水嘴唇動了動,心下泛著淡淡苦澀:“為何不愿等我回來?”
楚意靜靜地望著他,突然間笑了,眉眼間透露著許多無奈:“你一走便杳無音訊,你叫我該如何?我等了你一年,兩年,若是他不曾出現(xiàn),興許我會繼續(xù)等下去??墒悄阋溃@種沒有任何希望的等待,只稍有人拉一把,頃刻間便會破碎。”淚順著臉頰滑落,她端起茶杯對著他:“這一杯敬你,敬你從此飛黃騰達(dá),富貴榮華無盡?!?p> “阿意……”江知水起身,怔怔看著她,許久,也端起身側(cè)的茶杯:“這杯敬你,愿你余生無恙,夫妻共白頭?!?p> 須臾,接著道:“這最后一杯,敬你我,敬你我有緣無分,往后余生,各自安好?!?p> 深深地看一眼她,似想將她的容顏刻進(jìn)骨子里,許久,轉(zhuǎn)身離開。
江知水出了府邸,重新披上狐裘,撐開傘,緩緩踏入雪中。
他一步一步走著,冰涼的雪浸濕了衣擺,腳底傳來絲絲涼意。驀然回首,身后只有無數(shù)的腳印與夾著雪呼呼而過的涼風(fēng)。
這般荒涼,讓他回想起了這一生。
七歲時,遇見她。
十六歲時,愛上她。
二十歲時,離開她。
卻在二十二歲時,背著她,嫁給別人。
大抵世上事都是如此,你本以為會攜手一生的人,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與你分道揚(yáng)鑣。
命運(yùn)當(dāng)頭一棒,叫人痛不欲生。
他伸出手,接過一片雪,潔白的雪花不出片刻便化作了冰涼的水,順著指縫緩緩滑落,只剩下點點水漬。便如同這十多年的陪伴,最后只剩下一句有緣無分,各自安好。
江知水收回目光,撐著傘向著前方走去。
白茫茫的霧氣逐漸散開,雪中那些深淺不一的腳印盡數(shù)被新落下的雪掩埋。
良久,雪停,曦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