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朗的言下之意自然是讓方起帶著輕騎沿余山小路逃走。以快馬的速度，跑五六十里其實只需不到一個時辰。而匈奴大軍面對慌亂中四散奔逃的百姓，一時未必能找到方起本人。所以方起如果想要一心保命，實際上還有些希望。并且，等方起安全抵達安定郡后，就算守不住涼州這最后一塊王土，也能掉轉(zhuǎn)身直接奔赴司隸。到那時就是徹底的脫離了險境。
但是，這計劃卻遺忘了一個關(guān)鍵點。拋棄百姓和將士獨自逃生，那是方起絕不可能做的事情。
雖然被貶涼州有發(fā)配的意思，但承帝也是切實的把整個虞國最重要的邊塞交在了自己手里。何況這里還有著父親一生的堅守，有著文帝臨走時的重托，有著愛子馬革裹尸的執(zhí)著，更有著天下千萬百姓殷切的期望。作為這個帝國最忠誠的衛(wèi)士，方起絕不能辜負了所有人的心。
“先生，你先行一步。我安頓下百姓們的歸宿，隨后便來。”
方起想著司馬朗畢竟是一番好意，又是自己多年的老部下。他不忍心司馬朗跟著自己一起枉送了性命，只得想辦法勸他先去逃生。
哪知老先生聽到方起的言語，臉上忽然沉了下來，冷冷的說道：
“將軍，你把我司馬郎看得也太小了。你如果不走，我難道還能獨活？”
“先生，我絕沒冒犯的意思。但你畢竟是個儒生，怎好在這亂軍中與敵人廝殺？你還是先行一步，替我去安定郡主持大局，才是正事。”
“儒生如何就不能與敵廝殺了？”司馬朗語氣更加冷了。
“與敵廝殺畢竟是我們這些士卒的本分，就算戰(zhàn)死沙場那也是職責(zé)所在?？上壬愫慰喔乙粔K陪葬？”
“原來如此，將軍的話老朽懂得了。說到底你們當兵的都是慷慨仗義之人，我們讀書的就都是貪生怕死之輩?！彼抉R朗彎腰拾起地上自己那把破折扇，輕輕一甩手，扇子便啪的一聲打了開來，只見那發(fā)黃的扇面上赫然寫著“正氣長存”四個大字。
司馬朗一邊搖著扇子一邊看著方起，繼續(xù)說道：“沒想到這話竟然出自方將軍之口。也罷，就算我司馬朗白與你相交這一場吧?！?p> 司馬朗此時的神情讓方起大為動容。方起與他相識了二十多年，陳王之亂時司馬朗就已經(jīng)是方起帳下的幕僚。但直到今天，方起似乎才真正認識了眼前這個矮小瘦弱的干癟老頭。
此時搖著破扇子的司馬朗比任何一個將軍都更為高大、更加勇武、更有氣魄。他身上散發(fā)著某種光芒，詮釋著他手中扇面上那正氣長存四個大字的真正含義。
方起終于意識到，自己實在不該說那些勸他先走的言語。推己及人，拋棄百姓和將士的事自己絕不會做，那司馬朗這樣的忠正之士又如何做的出。自己那些言語不僅是對部下忠心的質(zhì)疑，同時也是對老友人格的侮辱。想到這里，方起連忙恭敬對司馬朗說道：
“先生莫怪，你我相交二十年，我的為人先生難道不知？剛剛是我方起糊涂了，在這里給先生謝罪，恭請先生原諒?！狈狡鹫f著深深作了一揖，表達自己對眼前這位忠義氣節(jié)、堪稱國士之人的尊敬和歉意。
司馬朗也并不跟方起客氣，挺著身受拜。等著方起行完禮后才又搖了搖扇子回道：
“將軍無需多言。今日咱們哥倆同時葬身這里便是。”
“好！”司馬朗一句話說的方起內(nèi)心的豪情陡然而生，幾日來壓抑的情緒似乎一瞬間一掃而空了。沖口說道：
“他們年輕人有什么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的誓言。咱們老叟難道就沒有這樣的豪情了？今日咱哥倆就放開手大殺一陣，如殺不出去那便攜手赴死，也讓趙通和方權(quán)這倆孩子看看咱們老一輩的忠義肝膽！”
方起和司馬朗，這一武一文兩個老人共事了這許多年，在今天這種生死關(guān)頭才忽然成為了推心置腹的知己。驗證了患難見真情的道理。
兩人執(zhí)手相扶。寒風(fēng)吹的更加緊了，一片片雪花忽然飄飄散散的落了下來。雪并不大，卻冰的異常。與飛雪一起來的，還有前方幾里外的喊殺聲。
還未待方起等人有所反映，那喊殺聲就已經(jīng)近在耳畔。方起甚至能感受到數(shù)萬戰(zhàn)馬一起奔騰時大地隆隆的顫動。
緊接著，潰逃的百姓如決堤的江潮一般從前方奔了回來，霎時與后面尚不知情況的人擠做一團，一時間到處是孩童的哭喊聲和婦女的求救聲。有些腿腳不靈光的老人和無助的小孩被后面著急奔逃的人推搡在地上，人群幾下踩踏便沒了氣息。
方起未料到匈奴人來的竟然如此之快。他更沒料到的是，他安排的那幾千名在前方開路的人馬，此時已經(jīng)成了匈奴人彎刀下的亡魂。
方起與司馬朗對視了一眼，看到對方眼中同樣是決絕的神色。明白今日已經(jīng)沒了退路。
方起不在猶豫，回身一招手，命旁邊士兵擊了三通鼓。鼓罷，對著身旁等待命令的將士們大聲吼道：
“前方有匈奴數(shù)萬鐵騎等著咱們，這些人先前屠殺咱們的父母，欺辱咱們的妻兒?，F(xiàn)在更是把咱們逼上了絕境。本帥一生謹慎小心，從不魯莽。但今日事已至此，我便做一回莽夫！諸君與我殺將過去，先斬他三千顆胡虜人頭。就算是兵敗身死，也是為國盡忠，死而無憾！殺！”
這一聲殺喊的三軍用命、天地動容。
方起手下最后六千個壯士，逆著百姓奔逃的人流，提著忠與義鑄就的肝膽。在早春飄揚的白雪下，跟著方起一起慷慨的奔赴向幾萬只猛獸的血口。
他們中的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一場怎樣的戰(zhàn)斗，所有人也都清楚這場戰(zhàn)斗最后的結(jié)局。但他們從彼此的眼中看到的只有鐵一樣的堅定，那是一種能互相傳染和凝聚的氣質(zhì)，這氣質(zhì)代表的可能是虞王朝最后僅存的風(fēng)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