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一壺濁酒喜相逢
姒酒卿緩緩合上眼時,關無寄將劍抽出,刷的一聲,帶出血一滴滴落到地上,他低頭看著,耳旁碎石掉落的聲響似乎全消失了。
是真的消失了。
“殺死他,陰兵就會回到冥界,不再作祟,人間便也恢復正常。”
姒酒卿死了,陰靈也終于消停。他回頭看了眼狼藉的桃源,的確,不再有碎石、洪流和颶風光臨,只是一團糟地堆在那里,被死寂包裹著。
他在桃源覆滅的邊沿,把一線生機拉了回來。
代價是劍尖指著的一個死人。
他楞在原地,痛苦地閉上眼。
岳澤站在他身后看他呆愣的模樣,心底冷笑一聲,轉身離開。
許久,關無寄看見有白光從地面升騰起來,輕盈地飄忽,又緩緩鉆入他袖口。
他順著白光望去,方才發(fā)現(xiàn)那白光,是從姒酒卿身上散出來的。
他胸膛忽然悶得緊,說不出滋味地難受,五指一松,長劍落地一聲清響,也未拉回思緒。白光越發(fā)密集,他皺起眉頭,腦子亂哄哄,作痛。
他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安魂引?”
他很長時間沒開口,嗓音干澀沙啞。
他親自求過安魂引,所以當這些白光出現(xiàn)時,他稍加分析,便已猜出——從姒酒卿身上升起,往他衣服里鉆的白光,就是安魂引。
他想起了什么。
他忽然蹲下來,極度痛苦地捂住腦袋,五官不見往日英俊,近乎猙獰,關無寄前所未有地失態(tài)。
姒酒卿生前曾有那樣一段記憶——安魂引只附身他一人,或父母兄弟子女,直至主人消亡。
那時通天鏡告訴了他死期,他亦無父母兄弟,他必死,安魂引也必消彌,失了安魂引,桃源必亡。
他沒有第二種選擇,于是他做了那樣的決定,然后瘋了。
直到安魂引鉆進關無寄體內時,這段記憶,才隨之涌進關無寄的腦海。
存在在姒酒卿腦內的所有記憶并未因那具軀殼的冷卻而散失,它們附著在安魂引上,進入關無寄的頭腦,一幕幕上演。
回憶遠在屬于遺忘的幽深處浮現(xiàn),他看到下冥界前,自己與姒酒卿那一碗酒的約定,那一瞬,一個為世所遺忘的身影走回了他的記憶。
暗無天日的冥界,日日夜夜對人間的企盼,回到人間后披戴一身的委屈、冷落與遺忘。
被逼迫,被誤解,步步陷入宿命為他安排的泥淖。
那些故事,那些血淚,撕開塵封,歷歷現(xiàn)在關無寄眼前。
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蜷縮成一團緊緊抱著腦袋,張嘴作嘶吼狀,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安魂引,只傳至親。
他想起姒酒卿的那個口型,他嗓子啞了,用氣息叫他大哥,說只是來討一碗酒喝。
原來,是真的大哥啊。
姒季尋了將近十幾年的大哥,竟是他。
安魂引把真相毫無保留地搬進他的腦子,他失措地用手去遮擋那星星點點的白光,近乎要發(fā)狂。
“伯、仲、叔、季。”
“我原來也姓姒?!?p> 母親告訴過他,他是她在山腳下?lián)斓降?,那時候,他摔得昏過去了。
更早的他記不得了,只能借安魂引中姒酒卿的記憶探尋。
而幼年的姒酒卿是個小瞎子。
他只能感覺到,一大一小兩個孩子手牽著手,赤足奔跑在阡陌之間,一陣春風途徑青山脊背,再順道而下,將暖意送到面前。
于是十幾年后,姒酒卿從冥界上來時,他正暢飲一壺酒,側首,打量著這個削瘦的黑衣少年,竟涌上種見面如故的感覺。
“來,喝點。”
他興致高了,本能地把酒盞往前推了推,少年面上浮起些笑意。
其實那時,關無寄根本就不記得一碗酒的約定。
滿卷桃李春風泛黃后,隱約還留下兩個孩子赤足奔跑的影子,隨著時光悠然飄忽,愈遠、愈淡。
直到許久之后,一壺濁酒喜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