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慰藉

　　那晚關(guān)無寄徹底說不出話了，只撐著自己的額頭坐著，弓著背。

　　娘在山崩中失蹤，人群慌亂地奔走，整個桃源分崩離析。

　　于是我親手殺了他，一劍穿心，何其果斷。

　　可為什么直到他死了，我都不知道他作此決定前所受的委屈與煎熬？

　　那些因果緣由，都淹沒在姒酒卿自己的血與淚里。

　　他不知道一絲一毫，他只果斷地刺出一劍。

　　詭辨俯首看著關(guān)無寄痛苦的模樣，開口：“殺死他是最正確的選擇?！?p>　　“他早已失控，而你不能?！彼J(rèn)真說道，“安魂引如今在你身上，這意味著，你是姒酒卿生命的延續(xù)。守住安魂，是你的使命?！?p>　　“他的命運，其實從很早之前就注定了，你無力回天，早該接受?！?p>　　“關(guān)無寄，你懂嗎？”

　　“拿一個‘命’字來掩飾我的罪孽，這是什么狗屁道理?！?p>　　關(guān)無寄抬起頭，面色寡淡，視線落在昏黃光線籠罩的一片飛塵上。

　　詭辨閉上眼，聽著聽著眉頭就皺起來了：“我說姓關(guān)的，你振作一點行不行？！”

　　她忽然站起來，揚手想給他一巴掌清醒清醒，掌都快落關(guān)無寄頭上了，他也不躲，詭辨的動作卻頓住了。

　　她垂下手，一拍桌子，皺眉嘆道：“嗐，拿你沒轍。喝點酒吧?！?p>　　她叫了一壺陳年老酒，關(guān)無寄自家酒莊釀的，是他珍藏了多年的寶貝，以前總說留著，哪天想不開哪天取來解懷。

　　關(guān)無寄也沒說什么，把盞，一口悶了，火辣辣的差點讓他嗆出來。

　　詭辨給自己滿上一碗，沒什么儀態(tài)地灌下去。

　　姒酒卿死了，她何嘗無恨？

　　天色漸暮，醉意開始涌上腦門。

　　關(guān)無寄長發(fā)散亂，憋紅了眼眶，愣是不見一滴淚，只一口一口飲著。

　　詭辨秉燭走來，昏暗的屋子有了點光亮，她看見男人落魄的模樣。

　　她轉(zhuǎn)身走出去，把昏昏欲睡的子令喚了過來。

　　“你陪陪他?！?p>　　她打量了子令幾眼，錯身離開，身后是一室落寞，關(guān)無寄醉如爛泥。

　　書生本身謎團重重，她卻隱隱覺得，關(guān)無寄混跡江湖這么多年，最輕松最舒心時，還是和書生待在一起。

　　書生有一雙世間至明亮至純澈的眼，似是什么都不懂，但就讓那雙眼靜靜看著他，便是對他最好的慰藉。想來，該是勝卻風(fēng)月和陳酒，一個獨特的存在。

　　她沒法趕子令走了，至少在關(guān)無寄恢復(fù)清醒之前。

　　子令進(jìn)屋后落座關(guān)無寄對面，開口。

　　“關(guān)，有個好消息?！?p>　　“你娘沒死。費伍大哥之前奉命給她送了些好物，山崩時他就在你娘身邊，背著她死里逃生?！?p>　　“好在最后兩人都逃了出來，還都傷得不重。鄉(xiāng)里都說費伍大哥運氣一向好，這次亦然?！?p>　　翌日晨，關(guān)無寄睡了一個大覺，殘酒未消，頭還是昏沉沉的。

　　怕一清醒，有些事就涌進(jìn)來了。

　　天已轉(zhuǎn)涼，子令給他蓋了點東西，起身赴流火閣。仨木等在那里，看到他時，眼睛亮晶晶的：“公子！沒想到……還能看見你?！?p>　　“我們都好好的，沒事了?！彼麑⒆蛞乖陉P(guān)無寄耳畔絮絮叨叨的話照搬出來，并報以溫文爾雅一笑，“貴閣的書還都在吧，這回需要我算算損失幾兩銀子么？”

　　不遠(yuǎn)處，杜若低語：“損失的豈止是銀子，人命啊?！?p>　　仨木的目光暗下去，子令緘默，方寸之間一片死寂。

　　“諸位這是作甚？”

　　子令聞聲回頭，見一人信步走來，發(fā)規(guī)整地鋪在背后，衣冠楚楚，一手執(zhí)扇，頗有儒將之風(fēng)。

　　不過少了那把解慍劍。

　　關(guān)無寄縱然頂著烏青眼圈，仍不疾不徐地說著：“阿令說得不錯，我正尋著你，確需要你來幫忙算算賬?！?p>　　“你……好了？”子令遲疑。

　　錦衣一披，他如本能般恢復(fù)了往日風(fēng)光，與昨夜?fàn)T火下落魄的影判若兩人。

　　“美酒澆愁啊，自釀自飲，快哉！”他拍了拍子令的肩，讓他帶上紙筆，回酒莊細(xì)細(xì)清點。

　　子令看了他一眼。

　　好家伙，悲歡恩仇，一夜嚼透。

　　清點完酒莊，兩人踏著廢墟去看災(zāi)后的桃花源，不知遭了什么邪，仍有些桃樹屹立不倒。

　　關(guān)無寄：“相信我，桃樹是老祖宗留下來佑護后人的寶貝?！?p>　　子令略覺玄乎，也不誤手頭工作：“到現(xiàn)在，村里宅子倒了十二間，逝者二十三，流火閣完好，桃樹尚無大礙?！?p>　　關(guān)無寄呼了一口氣：“看樣子得把家底掏出來了?！?p>　　子令合上賬本，抬眼望他：“關(guān)掌柜，你那三百門客來了一百六，還有，陌尚說要見你，一同商討重建桃源的事項?！?p>　　到了晚間兩人方才趕回酒莊，關(guān)無寄推開門，見眾門客齊聚，一時五味紛雜，聚于喉嚨口。

　　舊友向他張開了雙臂，他走上去，拍拍舊友的背，嘶啞著嗓子低語：“我回來了，多謝?！?p>　　“有事莫要一個人扛著，我們雖沒你那么闊，沒錢出力還是可以的?！?p>　　陌尚打了個響指，他素來不多言語，眾人便替他把方案說與關(guān)無寄聽。

　　一張地圖，眾人在上面圈圈畫畫：“流民安置在此，路和水渠重建起來會比較困難，土石由東北方那條路運進(jìn)，南門出，這兩處的路尚完好?！?p>　　“此季正值秋收，莊稼也被毀得七七八八了，該動用糧倉?！?p>　　“我們思來想去，最好的辦法是請外援，畢竟桃源里面已經(jīng)沒什么東西能用以自救了。關(guān)掌柜，咱江湖上結(jié)識的兄弟遍布四海，怎愁這個！”

　　“但最令人憂心的，還是朝廷。你也知道，咱這地方鬧鬼，豪強游俠兒不斷，那幫官老爺拿咱很沒辦法，這下給他們瞅著空子，不得往死里鉆？”

　　“同樣，江湖上咱也不乏敵手，得防著，別讓人趁虛而入火上澆把油?！?p>　　關(guān)無寄默然落座，在地圖上一翻圈畫，抬頭再問：“你們聯(lián)系好西江湖的弟兄們了？”

　　陌尚點頭，關(guān)無寄再問：“路線？”

　　他隨著陌尚所指看去，卻皺眉：“這條路埋伏多?！?p>　　“我知道，但它最快，勝算最大。”陌尚果斷道，“還有，躲開埋伏最好的時段——就是現(xiàn)在！”

　　關(guān)無寄苦笑：“我們的勝算，搭的是西江湖那些弟兄的命啊?！?p>　　眾人皆沉默，關(guān)無寄忽地拂袖，略帶戲謔地開口：“愣著干嘛？走吧?！?p>　　陌尚怔怔然抬眼。

　　也是，優(yōu)柔寡斷從來不是關(guān)無寄的作風(fēng)。亡命之徒連自己的命都不在乎，又何來牽掛。

　　陌尚劃出的那條路，常有門派經(jīng)過，其中自然不乏關(guān)無寄的冤家。

　　更何況，再北上到達(dá)西江湖，而鎮(zhèn)宇門的老巢就在那里。

　　可以說關(guān)無寄的那些弟兄，也活在水深火熱中。

　　一行人啟程，算著時間點西行，再迅速北上，與援兵匯合。

　　陌尚抽出長刀，率了一眾人保駕護航。

　　忽地，遠(yuǎn)方草叢傳來輕微的雜音，陌尚目光一掃，剛想提醒關(guān)無寄時，那聲音又趨于平靜。

　　關(guān)無寄知他在擔(dān)憂什么，笑道：“林子里的小獸罷了?！?p>　　陌尚心知，關(guān)無寄亦知，怎會是小獸那么簡單。

　　他和關(guān)無寄對了個眼神，錯身時手已攥緊了刀柄，在他耳畔低語：“公子，速向前行，我來斷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