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山。
一個赤著上身的男子背著一捆滿是荊棘跪在山腳下。
蜿蜒小路早已經(jīng)覆蓋了厚厚的積雪,看不出原來模樣。小路盡頭是一座四面透風的木板房,里面?zhèn)鱽黻囮噵雰旱奶淇蘼暋?p> 男子垂著頭,一臉懊惱的模樣。跪在小路的這頭。他不敢靠近木板房。五進五出的祖房和幾百畝良田一年內都輸進去了,所有的長工傭人都走了。只有他媳婦不離不棄跟他住進了這里。只要他不再賭,愿意再給他一次東山再起的機會。
可是狗永遠改不了吃屎的。
男子偷出妻子的僅存的金銀首飾和幾十兩銀子,他要去白山鎮(zhèn)“仁義賭坊”翻本,掙回賭輸?shù)囊磺?,再重新讓老婆孩子過上好日子。
瞪著通紅的眼珠,熬了一整夜,又統(tǒng)統(tǒng)都輸進去了。身上的羊毛大氅都輸進去了。他不知自己怎么走出來的?;谢秀便钡?,鉆進了山林,扔掉了棉襖,背上荊棘,乞求媳婦最后的原諒。
可是媳婦冷漠的從破窗戶里瞧了他一眼,就恨恨的扭回頭去。
其實,媳婦也不是自己的媳婦了。賭光后他去仁義賭坊旁邊的妓院“暢心閣”又借了二百兩,不過又都輸進去了。借不是白借,打了借條的。三天內換三百兩。若還不上,媳婦進來賣身十年,自己來這里當龜奴十年。
當他又輸光了后,早有妓院的耳目通知了老鴇和掌柜的。老鴇吩咐手下把男子按著手印的賣身契送過來讓他媳婦看過了。三天時間,拿不出來就準備一下到“暢心閣”上班吧。
男子從早晨跪到中午。孩子的啼哭聲沒有了,屋子里一點動靜也沒有了。他一顆心突突亂跳,猛然站了起來,卻摔了個大跟頭。兩條腿已經(jīng)凍僵了。他爬向屋子,伸手推開木板們,倒吸一口涼氣:孩子躺在地上,小眼睛圓睜,臉色鐵青。媳婦吊在屋子中間,舌頭伸的老長。
……
柔若無骨的手從滿是傷疤的背上劃過,從尾椎到大椎穴推過,又從百會穴向下沿著脊椎推到尾椎,一陣陣舒服感覺傳來,體會到了舒服的樂趣?;蛟S,當神仙也不過如此。
外面沉沉黑夜之中雪花紛飛,斗室里卻一團和氣。屋中巨大的火盆里木炭燒出通紅的暖意,全身微微出汗。
寧杲躺在鋪滿綢緞被的軟床上,享受著這一切。所有的東西都是自己拿命換來的,這一切都是值得的。自己已然不年輕了,明年就滿五十了。五十知天命,他刀尖上舔血勞碌了一輩子,也該享受享受了。小時候老家發(fā)了大水,爹娘親戚都死了,自己抱著一截木頭逃過一劫。一路乞討向北,小小年紀就進了鏢局打雜??傜S頭看他可憐收留了他,否則自己早就餓死街頭了。等到十七歲,總鏢頭看他忠誠,又把一身武藝傳給了他。后來總鏢頭老死了,鏢局給了兒子。他身為“龍飛鏢局”四大鏢頭之一,自然又幫新主人打理鏢局,天南海北四下走鏢。
“翠兒姑娘哪里人???”寧杲舒服的閉著雙眼,含混的問道。
翠兒抿嘴一笑:“大爺您猜?”
寧杲:“小丫頭片子,我怎么去猜呢?”
翠兒:“大爺走南闖北的,哪里口音聽不出來么?”
寧杲搖頭晃腦:“聲音底子軟,又有京味兒,還帶一兩句卷舌音,不知你是姑蘇的?皇城根兒的?還是燕趙齊魯之地的?”
翠兒:“大爺很厲害,這三個地方我都待過。小時候四處被轉手倒賣,這里去那里去的,我可真不知道我是哪里出生的,我到底又是哪里人。一葉浮萍歸大海,苦命人兒無家鄉(xiāng)?!彼浑p玉手緩緩移動到寧杲腦袋兩側太陽穴上,食指中指相并,緩緩揉按。
寧杲忽道:“你知道我槍林箭雨保鏢多年,至今還活著的的原因是什么嗎?”
翠兒微笑道:“愿聞其詳?!?p> 寧杲:“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彼砩霞∪馔蝗灰桓泶褚桓泶竦膱F起來,全身如鐵鑄一般。
手指過處,到處又滑又硬。這個老鏢師的兩個太陽穴也高高鼓了起來,摸起來就像武林人士用的兵器~鐵膽。
翠兒有些驚慌失措:“大爺渾身就像個石像一樣,這我怎么按的動?”
寧杲閉著眼,全身慢慢放松下來:“這叫鐵羅漢。鐵布衫金鐘罩練到最高境界就是這樣。全身上下刀槍不入,沒有命門。除非我自己尋死,沒有人能殺的了我?!?p> 翠兒敬佩道:“大爺真是厲害。來這里的那些官家老爺富家子弟個個都是酒糟皮囊,我這手勁一按下去個個喊疼,到大爺這里就成了毛毛雨啦?!?p> 寧杲坐起身來,嘿嘿一笑:“鐵羅漢大功告成,我還有個更硬的地方,來,讓你見識見識?!敝兄妇砥鹨槐?,射出一股勁風,將牛油紅燭打滅,一條胳膊緊緊勒住翠兒向床上歪去。
第二天上午。
翠兒跪在一間昏暗的套房里,低眉順目:“主子,孩兒失敗了,甘受主子懲罰?!?p> 最里面太師椅上坐著一個面貌慘白的老婦人,臉上涂著厚厚的脂粉,眉毛刮的干干凈凈,嘴唇中間部分涂的鮮紅,看不出多大年紀。慘白無肉的手,皮膚松弛下垂,把玩著一個翡翠鼻煙壺,一張嘴滿口牙齒如墨般漆黑,冷哼道:“鐵羅漢?我活了一輩子就從來沒聽說過,他八成是在誑你。”
翠兒:“可是他全身都很硬,孩兒實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下手?!?p> 老婦人:“這人雞賊的很??v然殺了他又有何用?他帶著四個手下只身前來投宿,不知他把鏢物藏到了何處?大雪封山,一個大活人,他也不可能送出此地?!?p> 翠兒:“紅兒姐姐沒消息么?”
老婦人:“方圓百里搜查了一夜,沒見到一個人影。上面的消息不會錯,那人的確交給了龍飛鏢局保護北去長白山,這里是必經(jīng)之地。你過來,這個叉子送給你?!睆念^上拔下一個造型普通的釵子,旋開,里面露出一枚藍汪汪的毒針:“你拿好。管他什么鐵羅漢銅菩薩,這玩意,刺他眼睛他眼瞎,刺他咽喉會讓他即刻見閻王。小心,別碰著,上面的毒氣,否則你雙手不保?!?p> 翠兒吐吐舌頭:“這么毒?”小心翼翼的接過,擰好,插進自己頭發(fā)里。
老婦人陰惻惻的笑道:“這是天下第一毒江南戚夫人送給我的。我們女子,武功比不過那些臭男人,可是我們的腦子比他們好使。先別動手了,等那人出現(xiàn)后在動手不遲?!?p> 翠兒:“謹遵師命?!?p> 寧杲出了“暢心閣”門口,望著這漫天飛雪。雪越下越大,絲毫沒有停的意思。
他已經(jīng)在這里住了七天了。
每天的過的日子都一樣。早晨到鎮(zhèn)上生意最好的“馮記羊湯館”喝三大碗羊肉湯,吃十個羊肉火燒。摸摸嘴上的油就去鎮(zhèn)中心“仁義賭坊”賭個天昏地暗。一天下來有贏有輸,輸時居多,七天已經(jīng)輸了三百四十八兩銀子了。晚上就回“暢心閣”喝花酒,左擁右抱,快活似神仙。晚上這里是最熱鬧的時候了。天南地北的客商都被大雪耽誤了行程,一年下來的積攢的利潤都扔在這歡樂窩銷金窟了。
這天子夜十分,遠處傳來一聲鷓鴣的啼叫。
寧杲猛然睜開眼睛,點了身旁翠兒的穴道,順手穿上衣服,耳朵貼在屋門上傾聽。確認四下無人后,打開一條門縫鉆了出去,關上門。他住二樓牡丹間,來到欄桿處,身形一縱,就像柔軟的貓一樣跳向了房頂。伏低身形,踩著屋脊上厚厚積雪如同一道青煙撲向鎮(zhèn)外。
郊外雪地里五個人正持械斗狠,血跡斑斑,將白雪都染紅了。四個蒙面人正持刀圍攻一個瘦高使劍青年。蒙面人個個身手矯健進退有度,實是一流好手。那瘦高青年卻是以一敵四不落下風。五人都已受傷,可見戰(zhàn)況激烈。
寧杲摸出一對鋼抓套上,合身撲了進去,打的瘦高青年連連后退。
四個蒙面人提刀站住四個角,替寧杲掠陣。
片刻以后,青年瞅準戰(zhàn)機,一劍刺向寧杲心窩。
寧杲胸膛向前一挺?!扮I!”長劍崩斷,散成幾截,落進雪里。
鐵羅漢神功護體,刀槍不入。
寧杲趁他驚愕的剎那,上前跨步,一拳打在他胸口處。只聽嘎啦啦骨裂脆響,青年噴出一口鮮血,向后如紙鳶飛去,摔進雪窩里。
四個蒙面人將他尸身提過來:“師傅,他死了?!?p> 寧杲點點頭:“搜身?!?p> 瘦高男子被脫了個精光,除了找到一皮囊暗器和一把匕首,再無他物。只是尸身小腹處有一個紋身,紋的是三個擠在一起的狼頭,六只眼睛陰鶩的盯著你。
寧杲倒吸一口涼氣:“三狼會出手了。”
一個蒙面人:“那個名震漠北的刺客組織?”
寧杲點點頭:“毀尸滅跡,處理干凈。大家各為其主,遇上了也是沒辦法的事。龍飛鏢局縱橫百余年,又何曾怕過誰!依計劃行事。”
四個蒙面人:“是!師傅!”
昏暗的套房內。
老婦人陰沉著臉:“三狼會膽子不小,來我們的地盤搶食吃?!?p> 前面站著一個白衣女子,臉覆白紗,言語很輕:“三千兩黃金很誘人。人為財死,鳥為食亡?!?p> 老婦人:“就怕有命賺,沒命花。據(jù)探子回報,蕭妃的確托付給了龍飛鏢局??墒亲詮某隽送ㄟ|界,蕭妃如同人間蒸發(fā),無影無蹤?!?p> 白衣女:“屬下猜測,龍飛鏢局眾人久在此地不走,是為了掩人耳目,說不定蕭妃已經(jīng)遠走高飛。她要是回到漠河老巢,我們將前功盡棄?!?p> 老婦人沉吟良久:“不會。我推測寧鏢頭在此地實在等什么……具體等什么,我也拿不準。我直覺蕭妃就在附近,狼聞到腥味所以才來,靜觀其變。吩咐下去,這幾天都打起十二分精神來!”
果然不出老婦人所料,小鎮(zhèn)外的尸體逐漸多了起來,瞧模樣打扮都是些江湖好手。只不過被更厲害的搞死了。
那些做買賣的正經(jīng)客商可是叫苦不迭,個個躲在旅店里不敢出來,不知這小鎮(zhèn)出了什么毛病,半夜里到處慘叫連連。是仇殺?情殺?還是劫財?
鎮(zhèn)上也住著不少的其他鏢局,更是如履薄冰,將護送的財物看看的死死的。
每天晚上喝完花酒,寧杲都爬在綢緞床上,讓翠兒給他放松背部肌肉。
翠兒:“大爺天天去仁義賭坊,輸了不少了吧?”
寧杲眼皮也不抬:“錢財乃身外之物,如果我命沒了,要這些東西做什么?”
翠兒笑了:“大爺鋼筋鐵骨,刀槍不入,誰又能殺的了你?”
寧杲:“保不準有一天我自己活膩歪了,自己結果了自己。”
翠兒:“大爺說笑了,誰會自己殺自己呢?我看大爺身體棒著呢,肯定是個大壽星?!?p> 寧杲耳朵微動:“你們這里大半夜的怎么老是有個男人抽抽搭搭的哭?”
翠兒:“他啊,活該自己倒霉,把全部家當和媳婦都輸給仁義賭坊了,老婆怒其不爭,掐死孩子自己也上吊了。他自己來我們院當下人贖罪來了,這是半夜里睡不著想他婆娘孩子了。”
賭,果然使人家破人亡。
人間慘劇,他老婆是有多么絕望才會下狠手不讓親生骨肉再在這個娑婆世界受苦。
寧杲皺皺眉頭,閉著眼睡去。
翠兒睡到半夜,腦袋一痛,被人打醒。睜開眼睛,嚇的魂不附體,一咕嚕爬下床來,跪在地上:“主子???”
燭光下,老婦人怒目圓睜:“你盯的人呢?”
翠兒:“他……何時走的?我被他點了睡穴?”
老婦人:“他已經(jīng)護著蕭妃北去一百里了!走!”一閃身,飛出門外。
翠兒心中暗贊:這老不死的輕身功夫還是這么好。急忙披上衣物追了上去。
雖是深夜,四下里被大雪一映,到處一片慘白。
老婦人率八男八女十六名得力屬下向北飛奔。終于在黎明前追上獵物,只見前面十幾道人影上下翻飛,斗在一起。四下里鮮血淋漓的殘肢斷體橫七豎八的散落在皚皚雪地上。
外圍的一個白衣女渾身血跡,提劍退了過來:“主人,暫莫過去!我五名屬下已全部戰(zhàn)死。三狼會坐山觀虎斗,撿了個大便宜,和龍飛鏢局的人斗了起來。我們也來個以逸待勞,待那雙方兩敗俱傷,我等再出手。”
老婦人凝視著中間的馬車:“婉兒,那蕭妃就在那里面?”
白云婉兒:“是的!屬下探的明白!蕭妃女扮男裝,混在一隊販布的商隊里,那商隊的人也是龍飛鏢局的鏢師假扮而成。”
老婦人冷哼一聲:“你這明白探的有些晚,難怪你名字叫婉兒。”
白云婉兒臉上一紅,如同蘋果。
老婦人盯著前面:“原地待命,靜觀其變。最后還是得靠老婆子我一鼓作氣,收拾殘局。什么鐵羅漢,什么三狼會,讓你們見識一下什么叫做真正的高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