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說是哪位公子，只“公子”二字，已足夠貳喜警鈴大作。
“苾菀妹妹，你確定我是在此地修習(xí)？會不會弄錯了？”貳喜仍舊不死心。
苾菀憤懣不滿地看了貳喜一眼，繼續(xù)往里走：“你還是快些進(jìn)來吧。公子雖破例允了李管事十五日之期，可短短半月便想沏出能通過評斷的茶水，不說難如登天，卻也相差不遠(yuǎn)。所以你確定要將時間耗在別處？”
貳喜略一思量，只得跟著脫鞋入內(nèi)，并下意識將門關(guān)上。繞過展架陳設(shè)時，不由縮緊了身體離遠(yuǎn)了些。
苾菀原本對貳喜頗有幾分不耐，但見貳喜很守本分，不但沒有癡迷貪婪地盯著一屋子的琳瑯多看，更遠(yuǎn)遠(yuǎn)的繞開那些華麗名貴的器具，臉色不禁緩和下來。
和整間屋子的奢華不同，烏木長幾上擺放的東西很是樸素低調(diào)。齊整熨帖的一方青色棉布橫貫長幾，月白淺口大肚的茶洗里托放著同色的茶碗。長幾右手邊擺了一個紅泥小火爐，沒有燒火，其上放著一把砂銚，稍遠(yuǎn)些放著盛滿清水的水缽。
見貳喜過來，苾菀端正跪坐在長幾后的蒲團(tuán)上。凈了手慢慢擦干，不緊不慢道：“聽聞你從前未曾習(xí)過茶技，我便先從最基礎(chǔ)的注水教起?！?p> 貳喜原以為苾菀只是負(fù)責(zé)接待自己，沒想到居然還是自己的小師父，忙不迭學(xué)樣有樣跪坐在長幾對面的蒲團(tuán)。
苾菀用長柄竹舀從水缽里舀出清水倒入砂銚，蓋好。揭開茶碗碗蓋輕放在一旁。一手提起砂銚，一手隨意挽出個淺淺的蘭花指搭在砂銚蓋上，手腕輕抬。一道粗細(xì)勻稱的水流穩(wěn)穩(wěn)地從銚口注入茶碗。待到苾菀手腕一沉水流一停，茶碗中的水面剛好和碗口齊平，不漏半滴。
整個過程行云流水，貳喜即便身為門外漢也頗覺賞心悅目。
苾菀雖然年幼，但稚嫩的臉上滿是莊重：“你可看清了？”
貳喜點頭。
苾菀頷首，將茶碗中的清水倒回砂銚，起身將位置讓給貳喜。
“你只需要記住注水的兩大要點，其一，不可岔出水花；其二，不可濺起水聲。至于輕重緩急剛?cè)岽旨?xì)等諸多技巧，還需日積月累慢慢練習(xí)?！?p> 貳喜垂眸看去，整個幾面果真干爽如初，一滴水也沒有。
兩人起身互換了位置剛一坐定，苾菀便微微皺眉：“腰背挺直，眉目微垂，下頜略收?！?p> 這小師父還挺嚴(yán)格。貳喜按要求調(diào)整好體態(tài)，見苾菀沒再多開口，閉上眼將苾菀從頭到尾的舉動來回梳理。等有了幾分把握，這才凈手開始。
第一次上手，即便貳喜再怎么小心，也掌握不好要領(lǐng)，不但水花飛濺，水聲也嘩啦作響。好在貳喜沉得住氣，沒有因此驚慌失措半途而廢。
苾菀看到這，面容更為緩和。對于自己被公子下令來教習(xí)此人一事，也不如原先抵觸，反倒多了幾分認(rèn)真的心思。倘若來人眼高于頂只會惺惺作態(tài)，亦或畏畏縮縮不動腦筋，苾菀絕不會多說份外之言半字。
“注水技巧只得通過一次次反復(fù)練習(xí)。難得你心性沉穩(wěn)，假以時日定能熟能生巧。然，你也莫要高興太早，注水只是茶道基礎(chǔ)。須知從你坐上這蒲團(tuán)起，便半刻不能松懈。不僅是你的身體，甚至你的心神，全都要保持在最完美的專注狀態(tài)，這樣才能沏出一盞好茶?！?p> 盡管被個八九歲的小丫頭說教，但是貳喜絲毫不覺不妥，反而聽得很專注。聞道有先后，術(shù)業(yè)有專攻。一切之于自己有益的事物，貳喜向來來者不拒。
“可知沏茶第一步為何是凈手？”見貳喜搖頭，苾菀毫無意外繼續(xù)道，“凈手看似無足輕重，實則不僅是要你凈手，更重要的，是靜心。”
貳喜聞言，若有所思。
苾菀見貳喜有所明悟，便吩咐了貳喜繼續(xù)練習(xí)，自己則取了前日沒看完的《述煮茶泉品》細(xì)細(xì)品讀。許是苾菀自幼修習(xí)茶道，即便看書，脊背也依舊挺得筆直?？吹觅E喜不由將背再挺直了幾分。
門扉照射進(jìn)來的光影將各做各的兩人籠罩，一時間，茶室內(nèi)安靜地只剩些微輕響的水流和輕輕的翻書聲。
不知過了多久，院中回廊由遠(yuǎn)及近傳來“磕—噠——磕—噠——”的聲響，將此地安靜打破。貳喜心神沉浸在注水練習(xí)中，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苾菀卻已經(jīng)放下書站起身。
貳喜剛將水注滿茶碗將砂銚放下，正暗自滿意此次的練習(xí)，不經(jīng)意抬頭看見苾菀的舉動，再聽“磕噠”聲響已臨近門扉，一道念頭嗖地閃過。
這是苾菀口中的“公子”來了？
貳喜當(dāng)即就要起身，這才驚覺跪坐久了，雙腳早已木得失去知覺。情急之下非但沒能站起，反倒因為扯動某處壓住的裙擺，重心不穩(wěn)之下整個人控制不住地往前一撲，頓時響起重物倒地的悶響和瓷器摔裂的脆響。貳喜胸腹磕在矮幾上，內(nèi)臟難受得險些將早膳吐出來。
然而不等貳喜再有多余動作，下一刻，青綠暗紋下裳下露，穿著雪白棉襪和彩色編帶木屐的腳，踏著四下飛濺開來的碎片出現(xiàn)在貳喜眼前。與之而來的，還有一道輕笑。
“即便是傾倒于本公子非凡的魅力之下，小仙子也不用行此大禮吧?！?p> 這嗓音這稱呼，貳喜印象不可謂不深?？磥砥冚铱谥械摹肮印?，就是傳聞中“逍遙浮世”的三公子顧以嵐了。
貳喜強忍不適地跪匐身：“婢子魯莽，打碎了茶具，請三公子責(zé)罰。”
顧以嵐看了眼一地的狼藉，轉(zhuǎn)頭對苾菀道：“去拿些傷藥來。小仙子這身白玉似雪的肌膚，留下丁點疤痕可都是天大的罪過?！?p> 顧以嵐這話一出口，貳喜才后知后覺手腕處有刺痛傳來。多半是被瓷器碎片所傷。
苾菀看了眼跪在顧以嵐跟前瑟縮不語的貳喜一眼，領(lǐng)命而去。
顧以嵐垂眸盯著低頭靜默的貳喜看了好半晌，才帶著微不可查的輕寒涼意淡笑道：“小仙子似乎很怕本公子？”
貳喜正要開口，就聽顧以嵐又道：“不是？那為何小仙子見了本公子不敢抬頭？還是本公子樣貌丑陋，不堪入小仙子的眼？”
侯府規(guī)矩之一，沒有貴人允許，不可隨意直視貴人。顧以嵐雖先倒打一耙，貳喜卻不敢不接。
“三公子容貌非凡，可與日月爭輝。是婢子淺鄙，深恐見過三公子后，世間再無顏色?！?p> 許是這記馬屁拍到了點上，只聽顧以嵐笑聲愉悅了幾分：“奉承之言本公子聽過不少，小仙子這番說辭倒也著實新奇?！庇窆巧仍谡浦星昧饲?，“把頭抬起來?！?p> 顧以嵐有令，貳喜不敢不從。只得將停留在地板上的視線緩緩上移。
白襪木屐之上是青綠暗紋的錦緞衣裳，裳上垂了用銀線繡著朵朵玉蘭花的蔽膝。腰懸牙白玉佩，外罩一件也繡著疏疏密密銀色白玉蘭花的寬袖紗袍。光線照射下閃閃發(fā)亮，華麗得仿佛即將參加一場盛宴。
單看這身衣著，貳喜只覺頗為浮夸?？梢暜?dāng)線落到顧以嵐的臉上，竟意外覺得這身繁復(fù)華麗的錦袍頗有些素雅的荒謬之感。
那是一張任何優(yōu)美辭藻都當(dāng)之無愧的絕世容顏，恍惚間虛幻得如仙人似神祇。也讓貳喜先前吹的那句“可與日月爭輝”彩虹屁，從抽象派瞬間變?yōu)閷憣嵟伞?p> 然而更重要的是，一句呢喃還未經(jīng)過貳喜大腦，就不由自主吐了出來：“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顧以嵐顯然見過太多對自己一見傾心之人，對貳喜顯而易見套近乎的話語十分不以為然。
“哦？不知小仙子是在何處與本公子有過一面之緣？”
貳喜腦中將所有的記憶迅速翻了個遍，反復(fù)確認(rèn)自己的的確確從未見過顧以嵐。也是，憑顧以嵐驚為天人的容貌，自己不可能見過卻沒有絲毫印象。那一絲荒謬至極的熟悉感，定是錯覺！
顧以嵐該不會以為自己是特地跟他搭訕套近乎吧？貳喜訕訕而笑：“是三公子貌如畫中仙人臨世，婢子一時恍神，口無遮攔?！?p> “公子，藥取來了?！?p> 苾菀的嗓音打斷了這一插曲，成功化解了貳喜的尷尬。苾菀將不足一握的瓷瓶遞給貳喜，嘴里的責(zé)備嚴(yán)厲不減：“公子跟前怎可行事如此莽撞？若是傷到公子，你有幾個腦袋可擔(dān)！”
顧以嵐用扇柄敲了敲苾菀的頭，笑道：“說過多少次了，小小年紀(jì)別總這般嚴(yán)苛，若是嚇著了這位新來的小仙子如何是好？小仙子起身吧?！?p> 貳喜這會起來，雙腳正針扎一樣的痛。面上神情一時無法做到管理自如，又唯恐生別的事端，視野克制不住地暗暗留了些許在顧以嵐身上。
這番模樣落在顧以嵐眼中，變作了羞惱又膽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