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賢大驚,失色道:“向婉,你.....”
她不看他,緩緩地對九方謹行了一禮,道:“臣婦見過王爺。深夜驚聞龍馭賓天,王爺又召夫君進宮良久不回,臣婦心中實在不安?!?p> 九方謹?shù)难凵窨焖俚芈舆^她隆起的腹部,做了一個虛扶起身的手勢,目光在她臉上流連,道:“多年未見,向婉容貌如昔。”
她淡淡笑道:“王爺說笑了,加上腹中這一個,臣婦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和以前相比是老得多了?!闭f完,她緩步走到白賢身邊。兩人目光相交,只一眼,就明白了對方的心意。
九方謹陡生不悅,冷道:“當年你跟他遠走西境,現(xiàn)在自己進宮來,我可不會再放你走了?!?p> 白賢立即把向婉護在身后,心想今天就是死也要護她周全。
她卻越他而出,捏著一枚銀針對準自己的太陽穴,是她藏在發(fā)髻之中的。她平靜地道:“你若執(zhí)意留我,那我唯有一死?!?p> 九方謹怒極而笑,道:“你也不管白賢的死活了?你也不管你一對兒女的死活了?”
她道:“人各有命,我管不了那么多,今日我和夫君在一起,死也不算什么。”
他臉色陰沉,道:“你寧愿死也不肯和我在一起?”
“是。舊事你定要重提,那我?guī)湍慊貞浺幌?。當年,你為了佛參害死我爹,又為了權勢背棄我娶了范家嫡女。我救過你多少次,你還記不記得?你曾經(jīng)對我許下的諾言,你還記得哪怕半句嗎?”舊年傷疤被撕開,沈向婉紅了眼眶,”你若不念半分舊情,不肯放我們走,那我們就死在這里,也算一個了結了。“
九方謹臉色變了幾變,當年舊事一一浮上心頭,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道:“不錯。我應允過你的話,我還記得。可是白賢,我卻沒有答應過他什么?!?p> 她道:“你若殺他,我定不獨活?!?p> 九方謹唇角緊抿,目不轉睛地看著兩人。
白賢長嘆一聲道:“如果我交出兵權呢?”
九方謹半瞇了眼,道:“你愿意?”
白賢鐵青著臉,心里矛盾得很。如今大局已定,再難力挽狂瀾了。原本他是報了必死之心以慰先帝之靈的,但是向婉一來,他怎么忍心讓她個起陪葬呢。英雄氣短,終究只因兒女情長啊。
”我可以交出兵權,但要你保證登基之后太子人選不變?!?p> 九方謹思索半晌,臉上神色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過了好半天,他才點了點頭,立即就有人呈上紙筆。白賢揮筆將兩人議定之事寫了兩份,各自簽上名字,才取出半枚將符給他。
白賢道:“另外半枚,待我一家團聚之后再行奉上。”
他雖不滿卻也沒有說什么,白家世代良將戰(zhàn)功赫赫,在朝中的勢力盤根錯節(jié),大半將領或徒或友都與白家有些牽扯,聲望并非普通世家可比。九方謹在太子議定的情況下登基本就有違北黎禮制,如果白賢死了,只怕人心動蕩毫無益處。
“潛兒不光是太子,還是我的親侄兒。他自愿單偉,是因為他怕自己年幼挑不起這幅擔子。我會好好培養(yǎng)他,待他成年,皇位便歸還給他。你既然肯交出兵權,那我便封你為東島主。東島乃是一處世外桃源,你們一家在一起也可以盡情享受天倫之樂了?!?p> 東島遠在海外,路途遙遠人跡罕至,根本就是一處荒島,他卻夸得天上有地下無,顯示這是莫大的恩惠一般。他輕輕一招手,立即有內(nèi)監(jiān)捧上酒盞,為他們一人斟了一杯。
沈向婉將兩杯酒都拿在手中,輕嗅氣味,查看顏色,確定無毒才將其中一杯遞給白賢。
九方謹苦笑道:“婉兒,你就防我至此?”
她沒有理會他,將手中的酒飲盡,道:“我們可以走了嗎?”
九方謹面色陰沉地看了他們片刻,慢慢地揮了揮手,乾安宮厚重的宮門被拉了開來。
玄王九方謹?shù)腔鶠榈凼窃趦商熘?,改年號為天佑,時稱天佑皇帝。他登基后大赦天下,減免賦稅,倒贏得了不少百姓的稱贊。
宏昌帝的謚號定為鶴,鶴帝,不舞之鶴,諷刺挖苦之意毫不掩飾。尊先皇后為皇嫂,享太后俸祿,另建北宮安置,時稱北宮皇后。太子仍為鶴帝之子九方潛,等太子成年,帝位將歸還于他。原本反對他的那些人因此對他稍有改觀,拍馬屁的更借此進大肆頌揚他的仁德。
至此,天佑朝開啟了。
“皓王,皓王,別跑了,那里不能去?!币粋€身著錦衣的小男孩在宮道里跑得歡快,穿來穿去叫后面跟隨的宮人們滿頭大汗。他剛從王府搬進皇宮,母親說,這里以后就是他的家了,為什么家里不能亂跑呢。
他在一扇半開的宮門前終于被內(nèi)監(jiān)抱住了,內(nèi)監(jiān)道:“別跑了,我的小祖宗,這里是旭明宮,太子殿下的寢宮?;噬险f了,這里你不能來。”
“為什么我不能來?”透過半開的宮門,廊下一個和他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子正在讀書。他聽見喧鬧聲,抬起眼皮看過來,那是一雙清冷漆黑的眸子,有著與年齡不相符的沉靜,他一下子就被懾住了。內(nèi)監(jiān)見他安靜下來,趕忙抱著他離開。
天佑三年,天佑帝南下巡查。旭明宮在他離宮十天后突然失火了,宮中的宮人無一幸免。北宮皇后痛失愛子,經(jīng)受不住打擊瘋了。一時流言四起,但說來說去總歸不是天佑帝的錯,畢竟,當時他遠在數(shù)百里之外。而且他聽到噩耗后痛哭失聲,傷心得三天吃不下飯,星夜兼程地趕回宮里看太子最后一面。可哪里還能見得著呢,整座宮殿已燒成一片廢墟,抬出來的人已經(jīng)分不清誰是誰了,只能從衣料依稀辨別身份。
事情發(fā)生后三個月,一封飛鴿傳書將消息送到了東島。白賢搖頭一語不發(fā),捏著信的指節(jié)變成了白色。
岑三娘安慰道:”夫君不要難過,你該做的都做了,時勢如此,怎樣都改變不了的?!?p> ”如若我當初留下....“
”如若你當初留下,不過是讓自已身陷囹圄,于事無補的?!罢f著疼惜地看了一眼他左邊空蕩蕩的袖子,道,”九方謹為人陰險狡詐,當年說好放你們離開,卻讓青音堂的人暗中追殺。害你失了左臂,還害得姐姐流產(chǎn),差點連命也沒有了。若不是崔舒嚴崔大人和江湖中的朋友們鼎力相助,咱們哪里能活著到東島來?“
不過三年時間,白賢的鬢角已隱有霜色。東島日子清苦,他和跟隨他而來的部下們?nèi)找共煌5匦燎趧谧?,終于讓這個荒島有了些生氣。
東島上住了幾戶漁民,他們與世隔絕,生活雖然很苦,但是心性樸實善良。在東島的旁邊還有一個小島,名喚清心島。島上有一間小小的寺廟,住了兩位世外高人——靜玄師太與靜云師太,另有幾個小女尼。那靜云師太還是白賢的故人呢,兩人初見之時無不驚訝萬分,感嘆世間緣分真是奇妙。說起京中變故,靜云師太也是唏噓不已。
岑三娘道:”正是因為當年舊事,九方謹心里一直記恨崔大人,給他安了個莫須有的罪名下了天牢。夫君,我讓人把他救出來好不好?“
”好?!八兆∪锏氖郑曃渲说氖钟行┐植?,這兩年她也無心保養(yǎng),皮膚都干得裂開了。他歉疚非常,卻說不出什么溫柔的話,只一下一下輕輕撫著。
她感覺到了他的柔情,笑道:”你以前說我的手是殺人的手,姐姐的手是救人的手?,F(xiàn)在我們倆的手都變成農(nóng)婦的手了?!?p> ”跟著我,苦了你們了。“向婉與三娘待他之心,他深感這輩子也無法報答。
她微笑不語,只將他的手反握住。
初見他時的情形她還記憶猶新。他打了勝仗回來,路過她的山寨,端坐馬上的他英姿勃發(fā),目光炯炯仿若裝著整個星空。只一眼,她就認定未來的夫君非他莫屬。
當時她在江湖上已很有名氣,佛難過八大寨的總寨主,一雙蓮開并蒂刀在江湖中難尋敵手。只因這一眼,什么她都不要了,哪怕知道他新婚燕爾,妻子是赫赫有名的回春堂沈家的千金。她喬裝扮作小兵跟隨左右,同他一起上戰(zhàn)場,風餐露宿浴血殺敵,屢立奇功。被識破身份后也不露忸怩大方表白心跡,他從未見過這樣行事的女子,說不感動是不可能的??伤闹幸延邢蛲瘢銢]有接受她。此后一切如常,她仍扮作男子,跟隨他左右效力。
后來向婉知道了這件事,與岑三娘接觸之后竟然心軟了,當然沒有那一個女子愿意和別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可是岑三娘敢做敢為坦蕩的性格讓她頗為欽佩。她的愛不像女人的愛,倒更像男人一般不拖泥帶水,白賢拒絕了她她便沒再提起過半句。向婉思索再三,勸白賢接納她,畢竟一個女人最好的年華是很容易逝去的。
岑三娘進門后,不像多了一個女主人,倒像多了一個男主人。
有一次三娘發(fā)燒,向婉幫她診脈,她起先死活不肯,向婉還當她心有芥蒂。后來她的燒實在降不下來,請來的大夫也直搖頭,向婉一探脈才知道,她不知什么時候喝下了絕育藥,這次病發(fā)就是那藥的后遺癥。她沒想到三娘竟能做到這種地步。自此之后,兩人敞開心扉再無任何嫌隙,三娘更把向婉的孩子視如己出。
到了東島之后,三娘與白賢空閑下來就教幾個孩子習武,向婉教他們醫(yī)術,時間在這樣平凡卻不平淡的日子中悄悄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