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差在外的工作量總是異常飽和,幾乎每日都要奮戰(zhàn)到半夜的日子過的總是飛快。一轉(zhuǎn)眼,距離我與肖涵機場匆匆一見,已經(jīng)過去了兩周。
當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回到深圳的時候,收到了來自肖涵的信息。
“回深了么?我在這里已經(jīng)安頓好了,何時有空一起吃飯?”
我在輸入框里反復斟酌著字眼,輸入、刪除、輸入,如此反復多次才最終寫下:“已回,什么時候你空,我來請你吃飯。”
點擊發(fā)送。
對方迅速回復:“明晚吧?!?p> “地點回頭發(fā)給你?!?p> “盛情難卻,恭敬不如從命。感謝老板款待?!?p> 我似乎能聽到他說這些話時的表情和語氣,恍惚間像是回到年少時候,每當我得了好吃的,就會隔著陽臺遞給他,他總是調(diào)皮地躬身作揖,回我一句“恭敬不如從命。”
而我總是佯裝用爸爸澆花的水壺澆他,但我從未真的淋濕過他。
我摩挲著電話的邊緣,想要回復千言萬語,卻最終化為一片沉默。
見面的地點最終定在粵季軒28樓,靠窗的位置。
唐夏推薦的,她說,當你們的話題真的觸及你內(nèi)心最深處的傷疤,你忍不住眼淚的時候,可以看向窗外,用美景來平復一下自己的心情。
我接受了她的提議。
唐夏永遠都會為我做最細致的打算。
出門前,史無前例地花了兩個小時來打扮自己。
生日時,唐夏送了我一件時下正流行的寶藍色收腰連衣裙。我仔細穿上,中長款的裙擺配上高高的腰線,襯得整個人白皙纖細而高挑。
散下隨意扎起的馬尾,試著用夾發(fā)棒夾上幾個嫵媚的“大波浪”,發(fā)現(xiàn)并不適合自己,就簡單地在發(fā)尾做了一點內(nèi)扣的造型,唐夏說,這樣的發(fā)型能將臉型修飾的很好看。
我站在鏡子前打量著鏡子里的自己,穿戴整齊,淑女而知性,看著看著,竟覺得有些陌生。
原定七點鐘見面,我六點半趕到的時候,肖涵已經(jīng)坐在了那里。
遠遠看去,他正側(cè)頭看向窗外的燈火輝煌,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只能夠看見輪廓分明的頜骨。那張臉早已褪去了年少的青澀,散發(fā)著成熟男性的魅力。
我平復了一下呼吸,管理好臉上的表情之后才緩步走向他。
他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微笑,那雙眼睛里面分明有著明亮的星辰。
“這里風景真不錯?!彼f。
“嗯,可以俯瞰周圍的夜景?!?p>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笑開:“你還真不一樣了?!?p> 我笑笑:“哪里不一樣了,不還是那任性妄為,不懂事的樣子?!?p> “不,變成窈窕淑女了。”他端起眼前的茶抿了一口。我看到他左手無名指上那枚婚戒,它的造型是如此低調(diào),落在我的眼里卻有了刺眼的光芒。我趕緊移開視線。
“餓了吧,我們來點菜?!?p> “好。在你來之前我已經(jīng)認真研讀過菜單了,好似每一道都很美味。”他向我擠擠眼睛,“老板,我可以敞開了點嗎?”
我笑:“當然可以?!?p> 席間,他問了我很多問題,我的工作內(nèi)容、工作環(huán)境、工作關系、居住環(huán)境、人際關系,甚至是平常吃什么,會不會給自己做飯……,瑣碎且事無巨細的。
我真誠地回答了其中一部分,另外一部分有所隱瞞,還有一部分直接繞過去,索性打起官腔:“你這十萬個為什么我一時也回答不上來,如果一頓飯的功夫我就能把這幾年在深圳的打拼經(jīng)歷全部講完,那我的人生豈不太過單調(diào)?”
“故事的梗概總還可以講一講的?!彼琅f不依不饒。
“哪有什么故事的梗概,難道我沒事還給自己的人生寫個序?況且,我從什么時候開始講起呢?”
“從你離開上海時說起?!彼抗馊缇妗N移鋵崈?nèi)心很清楚,他繞了那么多的圈子無非都是想弄清楚我當初為什么好無預兆的離開上海,這么多年也從未再主動聯(lián)系過他,整個人像是人間蒸發(fā)了一般。
我頓了頓,腦子里瞬間閃過無數(shù)借口來回避這個問題。
“比如,你當初為什么突然間離開上海來到深圳?”他還是問出了口。
我夾起一塊炸鮮奶放入嘴里,酥脆、軟糯,但不似之前來吃的時候那樣香甜。盡量使語氣聽起來很平淡:“相比上海,深圳的氛圍更適合我一些吧。這里的人,這里的氣候,這里的環(huán)境和這里的企業(yè)氛圍,跟我更契合一些吧?!?p> “你知道我感興趣的并不是兩個城市之間氣質(zhì)的差異。”他繼續(xù)追問。
我頓感心亂如麻,我知道,如果此刻我隨便編個理由搪塞過去,他總會發(fā)現(xiàn)破綻并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可如果我坦誠相對,那我這些年的逃避和掩蓋都將變得毫無意義,況且,我是否做好了準備來毀掉我和他之間這種單純的關系?
我嘆口氣:“你無非是想問為什么這些年我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我想你描述的并不準確。你不是憑空消失,而是有意為之,你不聯(lián)系我,也并不允許我聯(lián)系你。我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問題??尚Φ氖牵抑滥阍谏钲?,可我不知道你在哪里,我不知道怎么聯(lián)系你。我特地去你家問了阿姨,她諱莫如深,似是我再多說一句都是褻瀆了她這些年對我的疼愛?!毙ず廴ξ⒓t,情緒有些激動,端起眼前的茶一飲而盡,“如果沒在機場遇到你,你是不是真準備和我相忘于江湖?我到底還要怎么對你好?我到底還要怎樣把你捧在手心上?我他媽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你看看?!?p> 眼淚在眼眶中打轉(zhuǎn),我低下頭不敢再看他,只不住地喃喃:“我知道,我都知道?!?p> “你什么都不知道,”肖涵的聲音有些顫抖,“我以前總以為現(xiàn)在是科技社會,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渠道有很多種,只要想,就不存在聯(lián)系不到的人。可是你真是讓我體會到什么叫‘社交脆弱’,只要你想,真的能切斷與外界的所有聯(lián)系,從此徹底消失在一個人的生命中?!?p> “我不想說,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就不要再逼問,沒有任何意義?!?p> “沒有意義?上次是上海,下次是深圳?再下次呢?機場遇到的那天,我甚至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叫你,我怕我一叫你,你會頭也不回地離開那里?!?p> 他的眼神中帶著一絲脆弱和不知所措,全然不見機場見他時那般的意氣風發(fā)、神采奕奕。這樣的肖涵我從未見過。我自以為離開是不傷害他和秦楓的最好的辦法,卻從未想過,會以另一種方式深深地傷害著他。
肖涵,你可知道,如果我將內(nèi)心深處的秘密傾訴給你,這輩子我們都回不去了。
可,原本我們就是回不去了。
我扭頭看向窗外,28樓實在是太高了,一眼望去,看不到真真切切的萬家燈火,只能俯瞰那些遙遠的燈光點點,不禁讓人產(chǎn)生距離感和模糊感。
只一瞬,淚水便模糊了眼睛。
原來逃避從來都不是最佳解決方案,不論時隔多久,你擔心的,最終都會來到你面前。
那好吧,肖涵。這是命運的決定,也是你的決定,那么我就徹徹底底地告訴你,告訴你從小到大,當你把我當作妹妹來疼愛的時候,我對你存了怎樣不純潔的、齷齪的心思,告訴你,我是如何愛戀著你,癡戀著你,像個白癡一樣的一味只會逃避。
我盡量讓自己瘋狂跳動的內(nèi)心通過平靜的語調(diào)表達出來:“如果非要講的話,這個故事的開端不應是我離開上海時,而是我第一次見到你。”
我簡單直接、毫無保留地將那些從來不肯表露的心意和盤托出,像是個被扒光了衣服的人,赤裸地站在他面前,接受他的審視。
我清晰地看到他臉上表情的變化,由期待答案的迫切,到聽到答案時的震驚,以及內(nèi)心覺得答案不可思議的凝重,這些表情,我一一盡收眼底。精英肖涵,在這一刻的表情管理失敗極了。
“這就是你要的答案,我精心隱藏,你又何必苦苦追問呢?”我自嘲地笑笑,“現(xiàn)在該如何收場呢?我們該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繼續(xù)做回那對童年的玩伴?還是我依舊應該選擇自覺的遠離你的生活?”
“是我太粗心?!毙ず瓝u搖頭,臉上的表情愣愣的,顯然還沒從這答案帶來的震驚中緩過神來。
我苦笑:“所以,我們根本不應該重遇,不應該還坐在一張飯桌上吃飯,你也不該苦苦追問這些問題的答案。如若不是這樣,再見面,我總還可以扮演那個你自小就認識的鄰家小妹?!?p> 肖涵直視著我的眼睛說道:“不,真相就是真相,不是說我不知道它就不存在。我們應該在真相的前提下想解決方案?!?p> 我點點頭:“你說的對,那么從現(xiàn)在開始這個包袱由你和我一起承擔,我終于可以不再一個人硬抗。”
“說到底,是我對不起你,讓你一個人承受了這么多?!?p> “你再這樣說,倒真是讓我無地自容了。你做錯了什么呢,你像疼愛親生妹妹一樣疼愛我,你正經(jīng)地談了戀愛、結(jié)了婚,正經(jīng)地過著自己的生活,你做錯了什么呢?”
他沉默不語。
我們都知道,只要我對他還存有感情,那么當前的局面就是一盤死棋。時光不會重新回到我們青春年少的時候,給我們二次選擇的機會。已經(jīng)走到今天,再不見對他、對我都是最好的選擇。
回家的時候,我拒絕了肖涵送我回去的提議,選擇自己一個人走在寒風凜冽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行走。寒風刮過,似乎充滿了嘲笑與諷刺的意味,刮亂了我精心吹好的發(fā)型,也刮寒了我好不容易幫自己焐熱的心臟。
高跟鞋踩在石板上發(fā)出清脆、響亮的聲響,那些不成音符的單音節(jié),凌亂地散落在風中,讓人更是平添寥落的哀傷。
手機在大衣兜里震動,掏出來看一眼,是唐夏。
“你在哪呢?”
“路上?!?p> “約會結(jié)束了?”
“嗯。”
“怎么樣?”
“把話說清楚了,以后大家就都知道該怎么辦了吧?!?p> “你怎么打算?”
“沒想好。我總不能再跑一次,跑累了。”
“他呢,他知道你因為喜歡他而躲著他這么多年,他說什么了?”
“他說‘對不起’,其實他沒有對不起我什么,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問題?!?p> “別這么說?!?p> “照常過日子唄,剔除不了的,就坦然接受,等時間來幫幫我。”
“你在哪,需要我陪嗎?”
“不需要,好著呢?!?p> 其實我一點也不好,走在人來人往的馬路上,我的腦子里卻全是肖涵的臉,他笑、他震驚、他失落、他無語,還有他身上依舊保留著的陽光燦爛和那些年我們一起經(jīng)歷過的青春。
那可是我的整個青春。
我用盡整個青春芳華來暗戀他。
我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尷尬無比的告白,平生第一次的告白,遲到了不知道多少年。
時常會想,如果早些告白會怎么樣,早些告訴他我喜歡他,是不是就可以免去此刻的遺憾?又或者我們會早早地變成陌生人?
呵,真是造化弄人。
我掏出耳機塞進耳朵,按下播放鍵,那首熟悉的《那些花兒》便順著耳機線傳進耳朵里。我們最喜歡樸樹的版本,清澈、悠揚,常常在陽光明媚的午后,買杯奶茶,爬到天臺的藤椅上曬太陽。那樣好的日子是再也回不去了。
眼前是人行橫道,中學的時候肖涵帶我闖過紅燈,那是我長到這么大唯一一次闖紅燈,他說,闖過去,我們就能買到湯姆叔叔家的最后一塊蛋糕。
突然很想再闖一次。
這真是個不好的示范,帶著耳機過馬路不說,還帶著耳機執(zhí)意闖紅綠燈。
所以,不撞我撞誰呢?
“砰——”
一聲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