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鹿白和趙則騫跨出陳府大門的時候,依稀聽到了后院傳出的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嚎聲。李鹿白回頭看了看,陳府門匾上懸掛的白色葬花仿佛更加蒼白凄涼了一些。
“走吧,我們回去吧?!壁w則騫拉起李鹿白的手腕,牽著她一步步離開了陳府。
在陳府耽擱了半日有余,兩人再回到客棧的時候已經(jīng)早過了午膳的時間,不過他們剛回客房坐下沒多久,便有伙計過來敲門送膳,來的正是昨日與李鹿白說過話的那個伙計。
“二位客官,小的見你們進了門,便送些午飯過來,中午的時候我特意讓廚房留著的?!被镉嬤厰[碗盤,邊盯著李鹿白看,探聽消息的意圖實在明顯。
趙則騫送了一碗飯到李鹿白跟前,正巧隔開了伙計的視線。
李鹿白原本心情欠佳,如今見了這伙計倒是覺得有些逗趣,不過她也沒有直接將結(jié)果告知,反而是反問道:“若是陳家大少爺真是被冤枉的,你待如何?”
“這……”伙計顯然沒有想到過這個問題,他摸著后腦勺,像是陷入了沉思,半晌才猶猶豫豫地道:“那日游街,小的氣憤不過,向他扔了雪球,若是,若是他被冤枉了,那,那,小的就去跟他道歉!”說到最后,表情變得特別一本正經(jīng),仿佛要英勇就義了一般。
“噗嗤!”李鹿白這下真是忍不住笑了出來,指著那伙計道:“那你眼下就可以去陳府門口賠罪去了!”
那伙計愣了一會,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下是漲紅了一張臉,結(jié)巴了起來:“真……真是冤……冤枉的?!那……那小的……唉!罪過!罪過!”這樣說著,轉(zhuǎn)身跑開了,看起來倒像是真的要去陳府賠罪一樣。
李鹿白笑著看著伙計跑出房間,然后笑著收回視線,又笑著端起飯碗開始用膳,還招呼趙則騫一起,看起來心情是真好了。
趙則騫也端起了飯碗,邊吃邊注意李鹿白的神情,見她始終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還連吃了兩碗飯。
李鹿白吃飽喝足,滿意了,才放下碗筷,看著趙則騫疑惑道:“王爺為何總是看我?”
趙則騫也放下了碗筷,直視著李鹿白,盯了她半天,直到李鹿白忍不住開始摸自己的嘴巴,他才開口道:“你好些日子沒像現(xiàn)在這樣笑了。”
李鹿白摸在嘴邊的手有一瞬的僵硬,嘴角的笑意卻又往上揚了揚,然后最終逐漸無力地消褪。她垂了垂眼眸,再抬眸的時候,眼睛里的笑意也是消散無蹤了。
“事情已經(jīng)圓滿解決,為何還是不開心?!壁w則騫起身拉過李鹿白,為她披上了氅衣,“吃飽了,跟我去外面走走吧?!?p> 前兩日投宿客棧的商隊已于昨日中午離開,現(xiàn)如今客棧里就只有李鹿白和趙則騫兩個住客了,兩人在樓下的中庭里散著步,倒是清靜得很。
“現(xiàn)在這個時候,陳安應該已經(jīng)回到陳府了?!壁w則騫抬頭看著依舊灰撲撲的天空,“你若不放心,我可以陪你去陳府看看?!?p> 李鹿白看了一眼身旁的人,然后也抬頭看著天空,許久后,輕輕搖了搖頭,緩緩道:“不用了?!?p> 兩人又是半晌沉默不語,趙則騫拉著李鹿白在亭子里坐下,喚路過中庭的伙計搬了一個炭爐過來,又讓人沏了壺熱茶,最后吩咐了人不要過來打擾。
趙則騫倒了杯熱茶塞到李鹿白冰涼的手里:“拿杯熱茶暖暖手吧?!?p> 李鹿白端著杯子,輕輕啜飲了一口,看著趙則騫欲言又止:“王爺……”
趙則騫微微抬手制止了她,拿起茶壺給自己也倒了一杯,熱熱的茶杯握在手心里,有些燙手,卻棄之不能,因為在這冰天雪地里,這是少有的熱源,有時候甚至是唯一的。
“很多年前,我就住在這樣的一個院子里。”趙則騫環(huán)視了一眼這個中庭,突然開口道,“只是比這個要大上許多,也要空曠荒涼許多。”
李鹿白愣了愣,抬眼看向趙則騫,只見他正看著中庭里一株凋敝的樹木,目光幽遠而綿長,似乎正透過那株樹,看著什么遙遠的事情。她不自覺地放下了茶杯,眼睛順著趙則騫的目光看了過去,靜靜地聽著趙則騫不急不緩地敘說。
“那個院子里也有一棵這樣的樹,樹枝伸得很長很長,其中一根樹枝一直越過圍墻伸到了院子外面?!壁w則騫好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嘴角帶了一絲絲自嘲的笑容,“那個時候,有一段時間,我很羨慕那根樹枝,可以這樣毫無顧忌地去到圍墻外面,看看外面的熱鬧和繁華。”
李鹿白詫異地撇頭去看趙則騫,他分明在講述自己小時候的事情。世上誰人不知道當今朝中最有權(quán)力的兩位王爺,小時候是在怎樣凄苦悲涼的環(huán)境中生存的,那樣不體面的過去,對于一個上位者來說,從來都是天大的禁忌。
可是趙則騫就這樣平平淡淡地說了出來。
“則驍他比較活潑好動,個頭才那么點點大,就敢爬上那棵樹,也不知摔了幾次,才夠到了那枝頭,想要看看外面,卻不知道被什么人發(fā)現(xiàn)了,被狠狠訓斥了一頓,還關(guān)了禁閉。哦,那個禁閉室是一個四面無窗,只有一個小門進出的小黑屋,則驍從小調(diào)皮搗蛋,不知道被關(guān)過多少次?!壁w則騫一點一點地說著小時候的事情,言語間仿佛還帶著一絲對過去的回味。
“那你呢,你被關(guān)過嗎?”李鹿白聽著認真,便忍不住問道,話一出口,才驚覺問得有些逾越。
趙則騫笑看了一眼李鹿白:“我?我比較聽話的?!?p> 李鹿白忍不住開始腦補小豆丁時期的趙則騫聽話的樣子。
趙則騫喝了一口熱茶,輕輕呵出一團白氣,繼續(xù)道:“那個時候的冬天,感覺比現(xiàn)在要冷的多,我跟則驍每年入冬后就會用那棵樹上干枯后的樹枝來生火取暖,燒一大壺的熱水,可以暖手泡腳,讓冬季不至于那么難捱?!?p> 李鹿白收起了腦中的胡思亂想,端正了坐姿,直直地看著趙則騫的側(cè)臉,心中竟然隱隱生出了緊張,對于趙則騫接下來的話莫名地害怕起來。
趙則騫的面色反而更加平靜了,接下來的話越驚心動魄,他的聲音就越波瀾不驚。
“后來有一年除夕夜,則驍偷跑出去看別人放焰火,被其他孩子起哄潑了一身水,衣服全部濕了,回來后沒多久就發(fā)起了高燒。那次年初一,一整天我都抱著他坐在院子里,風很冷,但是起碼太陽是暖的,我就這樣抱著他,希望太陽的光能夠讓他暖一些,讓他早點從高燒中醒來,可是,直到太陽都下山了,天都暗下來了,則驍還是沒有醒。那是我這輩子最心灰意冷、最悲憤絕望的時刻,不知道自己為何會來這世上一遭,經(jīng)歷如此這些。”
李鹿白緊緊捧住手中的茶杯,指骨用力到發(fā)白,指尖卻仍然在發(fā)著顫。
“后來,我點了一把火,把那個院子里所有能燒著的東西都點燃了,那棵給過我們希望的樹,那間沒有過任何生機的屋子,還有那該死的禁閉室。大火把黑夜燒成了紅色,我抱著則驍坐在院子里,看著那漫天的火光,覺得特別暖,是我們過的最暖的一個冬夜。”
李鹿白捧在手中的那杯茶泛起了一圈圈漣漪,眼前趙則騫的側(cè)臉已經(jīng)變得模糊不清,可是她就是睜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
趙則騫卻是笑著擦掉了李鹿白滿眼滿臉的淚水,而后將她攥得死緊的手指一根一根地輕輕掰開,溫柔地握進了自己的手心里。
“不過,福禍相倚,最后,大火引來了以往那些漠不關(guān)心的人,那時候的夫人也就是后來的皇后娘娘,派人把我們帶離了那個院子,開始了新的生活?!?p> 開始了新的生活——如此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又不知道背后隱藏了多少的風云詭譎,經(jīng)歷了多少的兇險危機。
剛剛擦掉的淚水又再次綴滿了臉頰。
淚水挾帶著壓抑在心頭的陰霾洶涌而出,迅速漫過眼眶,滑落過早已濕潤的臉頰,一顆一顆滴落在兩雙交握的手上,滾燙熾熱,融了一室寒霜。
那天下午,在北方偏遠小城的一個客棧里,遠離了京城的喧囂繁華,高高在上的攝政王卸下了身上的束縛枷鎖,娓娓敘說了一段不能為外人道的往事,將那段經(jīng)過歲月洗刷后已經(jīng)褪了色的記憶翻了出來,重新著了色,明明白白地攤開在李鹿白面前,為的不過是解開她的心結(jié),盼著卸下她的心防。
那日傍晚,北方小城上空陰沉沉的云間露出了一抹落日的余暉。淺金色的光芒中,李鹿白抬起頭,一抹微笑從淚水中掙脫而出。
那是這個冬日里最好的光景。
“謝謝你?!崩盥拱纵p輕回握住趙則騫溫暖寬厚的手掌,輕聲說道。
這是最有力量的陪伴,沒有一絲旖旎。
第二日的天空延續(xù)了前一日傍晚的燦爛,碧空如洗,白云翻涌,陽光曬得很溫暖。李鹿白告別了客棧那個沖動莽撞卻熱血正義的小伙計,跟著趙則騫重新上路。馬車緩緩駛出小城,一個從未謀面卻意料之中的人叫住了他們的腳步。
陳安匆匆而來,對著李鹿白和趙則騫深深作揖。
“謝謝二位大人的救命之恩。家中有事來遲,幸好還來得及見上二位大人一面。救命之恩無以為報,請受我三拜!”說完,陳安雙膝著地,拜了三拜。
“三哥,我想跟他說幾句話?!崩盥拱卓粗矍澳樕俱采n白還強撐著精神的陳安,才十五歲的年紀,卻已經(jīng)沒有了少年人的朝氣。
趙則騫走遠了一些,給李鹿白留出了足夠的空間。若是過分的親近會造成她的不安,趙則騫寧愿保持在距離之外,遠遠地看著那個內(nèi)心堅定,從容灑脫,柔軟又倔強的李鹿白。
“謝謝大人的救命之恩?!标惏苍俅螌χ盥拱咨钌钭饕?。
李鹿白抬手扶起了陳安:“我也只是還原了事實真相,并未多做什么。你受的這些苦頭,原就是地方官員懶政無能的過錯。”
陳安露出一絲苦笑:“人人皆認定我是兇手,里正大人也只不過是順勢而為?!?p> 流言鑠石,眾口銷金。輿論的力量在任何時代都是一把鋒利的刀,刀刀誅人心。李鹿白知道,即使她找出了真相,那些做出過傷害行為的人也沒有幾個會像客?;镉嬕话闳ベr罪致歉,那些質(zhì)疑、防備和冷眼依然會存在于世,甚至會因為某些人的心虛而變本加厲。而在陳家夫婦心中,這個養(yǎng)子也已經(jīng)是心里拔不去的一根刺。
“那你今后有何打算?我聽聞你在學做生意,去過很多地方,有沒有想過換個地方生活?”也許離開會讓自己過得更好一點。
陳安愣了愣,他的人生突逢巨變,實在還沒有來得及思考接下來的事情。不過對于李鹿白的提議,他卻搖頭否決了:“父母在,不遠游。況且他們現(xiàn)在正需要有人陪在身邊,我不能離開?!?p> 李鹿白有片刻的沉默,她有一瞬的沖動想要告訴眼前這個男孩讓他稍微自私一點,那樣他的人生會快活很多。
可惜,他們終究做不到。
“大人,可是有何不妥?”陳安見李鹿白遲遲沒有說話,且面露悲戚之色,遂關(guān)心地問道。
李鹿白搖了搖頭,看著少年人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盡顯老成之色,連對人的關(guān)心都帶了三分遮掩,心中不免又是一聲嘆息。
“留下來也好。”李鹿白說了這樣意味不明的一句話之后就沒有再繼續(xù)糾結(jié),叮囑了陳安幾句,讓他好好照顧父母,好好保重自己。
留下意味著選擇了面對,無論如何,所有事情都該有一個明明白白的結(jié)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