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慶城里的大小官員,他們倒未必是真的想反,只是山高皇帝遠,趙家皇權的威勢在這里,與周威這個常年執(zhí)掌北濟軍政大權的刺史比起來,孰輕孰重,還真的是未可知。離皇權中心越遠的地方,皇權的震懾力就越小,趙家人自然知道這個道理,而且邊境之地更易生亂,所以西北一直在趙則驍掌握之中,西南則是由程老將軍坐鎮(zhèn),而東南地帶是死地,不通外邦,歷來都是罪犯流放之地,少有平民,幾次朝堂更迭、皇權更替下來,都未有人重視此地。此前趙則騫派了鄭游前去收管東南一帶,也是嘗試之舉。
唯有這北濟,位于東北角,與沙利國接壤,百年來都相安無事,未曾出過什么兵禍,因此劃了州府,設了刺史,當初承帝剛剛登基,朝中局勢不穩(wěn),刺史一職的人選,也是慎重選擇過的,多方制肘下來,由太后母家勇武侯府的丁老將軍舉薦的周威升任了北濟刺史。
周威十多歲時,便已經(jīng)投入丁老將軍麾下,為人有勇有謀,在武帝征戰(zhàn)天下的時候,便逐漸在軍中闖蕩出了名聲,先前已經(jīng)官至正四品中郎將,之后升到從三品的北濟刺史,也是順理成章,況且其人背景簡單,個性耿直,在朝中牽扯甚少,也是當時最好的選擇了。
而如今,周威卻反了。
趙則騫心中盤算著過往和眼下,只覺自己這二十幾年的人生,就一直反反復復地在原地打著圈,未有一時一刻掙脫出去為自己活一回。
突然,就心生了一點厭倦。
“王爺?”匯報完情況的暗衛(wèi)一直沒有得到趙則騫的指示,忍不住出聲詢問。
趙則騫眉心微皺,也沒有應聲,抬眼看著漸漸暗下來的天空,遠處天際的一抹余紅,熱烈得有些刺目。
“噠噠噠”的馬蹄聲漸行漸近,暗衛(wèi)們皆是神色一凜,持起兵器戒備了起來。趙則騫的目光也轉向了馬蹄聲的來處,不多時,一隊人馬自街頭拐角處現(xiàn)身,當先一人青衫颯颯,遠遠望去,夕陽的余暉下,單薄的身影,纖弱又倔強。
“是沈頭!”暗衛(wèi)見著來人,紛紛放下了兵器。
而趙則騫已經(jīng)迎了上去,腳步急促,不多時就已經(jīng)到了近前。
“為什么還沒走?!”可以說是疾言厲色的質(zhì)問。
沈方當即下馬告罪。
李鹿白不甚熟練地扯著韁繩,剛剛疾馳過的馬兒還在原地踏著步,打著響鼻。
趙則騫面上冷硬,卻還是伸手接過了李鹿白手上的韁繩,替她控好馬匹。李鹿白自覺地扶著趙則騫的肩膀下了馬。
李鹿白下了馬,站穩(wěn)了腳步,便向后退了半步,拉開些與趙則騫的距離,而后不疾不徐地說道:“是我讓沈大人帶我來的。”
“王爺,若是我要走,也必定要先同你道別。”輕輕的一句話,在兩個不遠不近站著的人之間若有似無地響起,趙則騫一直微皺的眉心,倏然就舒展了開來。
他定定地看著眼前嫣然淺笑的人,心頭那驟起的煩躁已沒了蹤跡,心底升起的是一種滿足的平靜,卻又偶有漣漪泛起,像初夏的午后輕輕刮過了一陣微風。
“走吧?!陛p吐而出的兩個字,有些無奈又有些歡喜。
李鹿白便笑著跟上了趙則騫轉身后的腳步。
“北濟共有駐軍三萬人左右,其中慶城外駐扎的大概有五千人。而我們這次帶來的暗衛(wèi)有百余人,皇上派下的護衛(wèi)有百余人,其中有一半暗衛(wèi)正在聊城和錦城執(zhí)行任務,慶城內(nèi)大約只有五十名暗衛(wèi)和百余名護衛(wèi)。”沈方報著目前的敵我局勢,平鋪直敘的語氣比天氣播報員還要一板一眼,波瀾不驚。
真可謂是臨危不亂的典范。
一百五對五千,在還是以冷兵器為主的時代,無異于以卵擊石。
李鹿白下意識地看向趙則騫,眼神里有擔憂的成分,但是更多的是對于他要如何應對眼下局勢的好奇和一絲絲……興奮。
趙則騫偏頭瞥了李鹿白一眼:“看來你真是一點都不怕?!?p> 李鹿白收斂了一點眼中的神色,細細嘟囔了一句:“不是你說我膽大包天的嘛?!?p> 這話是兩人刻意放低了聲量偷偷說的,只他們倆自己聽得清,趙則騫低頭,眼中抹過一絲笑意,再抬頭時,又是正經(jīng)的冷漠臉了。
只見他從袖中抽出一卷紙箋,遞于沈方。沈大人接過,展開閱過后道:“王爺原來早有安排,如此便有機會拖到四王爺?shù)娜笋R過來了?!?p> 李鹿白不明白這話中的意思,好奇地伸脖看了看沈方手上的紙箋。卻見趙則騫收回了紙箋,重新卷起,塞回了袖口里,并沒有讓她知曉的意思。
這么神秘?!李鹿白腹誹,一雙水靈靈的鹿眼目光幽幽地看向趙則騫,卻見趙則騫絲毫不為所動,收好紙箋后便繼續(xù)跟沈方吩咐接下來的事情,連眼神都沒有給李鹿白一個。
李鹿白原先還當真是事情機密,趙則騫不方便向她透露,她方才也只不過是在好奇心得不到滿足的時候微微控訴下,并沒有真要窺探信箋內(nèi)容的意思,但見著趙則騫這般明顯就是有意的做派,她才陡然明了對方是故意在她吊胃口。
真是幼稚!李鹿白收回目光,悄悄挪了半步,低頭躲在趙則騫身后偷笑。
“先守住城門,但也不必過于抵抗,避免不必要的折損,叛軍入城后,里應外合與他們周旋,盡量拖延到后半夜。刺史府那邊,繼續(xù)叫人盯住了。記住,此番最重要的是把幕后的大魚揪出來,讓他無所遁形?!壁w則騫看到了李鹿白的小動作,邊說著話,雙手卻不動聲色地背到身后來,扯了一把李鹿白的衣服。
“讓你手下的人小心行事,周全自身?!壁w則騫手里做著小動作,面上又淡淡地叮囑了一句,竟是關心之語,方才一直都面不改色的沈方忍不住看了一眼趙則騫,目光中是掩飾不住的驚訝。
王爺真的不一樣了。沈方收斂神色,眼中猶自帶了些喜色,口中從容沉著地應道:“是!屬下們定不辱命!”
沈方帶著一眾暗衛(wèi)離去,留下守衛(wèi)的幾人也退守到大牢外面,警惕著周圍的情況。
李鹿白這才從趙則騫身后探出頭,笑著道:“王爺現(xiàn)在可以跟我說說您有什么部署了嗎?行行好,滿足一下在下的好奇心唄!”
趙則騫之前賣了個關子,逗了下李鹿白,對她的反應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眼下便重又拿出了那卷信箋,遞給了李鹿白。
李鹿白笑呵呵地接過來,細細看了一遍,越看越驚訝,最后滿臉敬佩地看向趙則騫:“王爺,你這是早就對北濟的情況了如指掌,才能提前做下這些準備嗎?”
趙則騫拿過李鹿白手中的信箋,扔進火盆里燒成了灰,而后看著李鹿白,眼中壓抑著繾綣的溫柔和眷戀。
李鹿白被趙則騫看得紅了臉,收起了嬉笑,結結巴巴地道:“怎……怎么了?”
趙則騫依舊沉默不語,抬手捻了捻李鹿白鬢邊的散發(fā),繞在指尖摩挲著,溫柔含笑地看著李鹿白緋紅了臉頰,呆站在原地,似水的目光含羞帶怯地看著他,近在咫尺的兩個人無聲地訴說著彼此的情意。
“阿白,你要記住你說過的話,若是你要走,一定要先同我道別。”趙則騫低低地開口,目光放肆,聲音卻沙啞壓抑。
李鹿白笑中帶淚,同樣啞了聲音:“好?!?p> 趙則騫笑著理好李鹿白鬢邊的頭發(fā),眷戀不已地收回了手,拉起她的衣袖,將人帶往一旁的案邊坐下,然后細細說起自己的部署。
“你還記得當初南陽瘟疫中你提到的一事嗎,當時你疑惑城中兩戶富商未與城外駐扎的軍營有所往來,為何會最先感染了天花,我也心生疑問,便命人去調(diào)查了一番,因此查到了他們在南境的部分勢力,再順藤摸瓜,查到了這股勢力利用生意的往來,暗中南北勾連起來,而且將向來平靜的北濟做為了中心據(jù)點,正在蓄謀武力,意圖叛亂。只是這股勢力糾纏牽連甚多,一時無法將他們一網(wǎng)打盡,我們只好按兵不動,暗中謀劃部署。”
“所以你們就勾結,哦,不對,聯(lián)合這位劉都尉,暗中在北濟部署兵力?”李鹿白興致勃勃地問道,沒想到這件事情里面還有她的手筆呢。
趙則騫瞥了一臉興奮的李鹿白一眼,搖頭輕笑:“對,當時我們還不完全清楚北濟的情況,連周威的狐貍尾巴都還沒有露出來,所以只能……勾結劉都尉,利用每年入冬時,駐地軍隊征兵換營,團練操演的機會,整頓北濟軍隊,安插入我們的人?!?p> “那這位劉都尉是你們的人?他這樣在軍隊里做手腳,周威不會起疑嗎?”李鹿白化身好奇寶寶,對這種陰謀算計充滿了求知欲。
趙則騫彈了一下李鹿白的腦門,看著她撫額呼痛的模樣,笑道:“周威為人謹慎,但并不多疑,征兵換營乃是慣例,并不惹人注意,而且,劉都尉是明老丞相的女婿。在朝中,明相一直主張皇帝親政,與我這樣的權臣分庭抗禮,互有掣肘,劉都尉背靠明丞相,在外人看來自不會與我有所牽連,便不會叫周威起疑了?!?p> “哦~”李鹿白領悟,這里面果然有許多不為人知的權權交易,她嘆道,“聽起來這位明丞相也是個老奸巨猾的人。”
盛京中,正在案前翻閱公文的明老丞相無端端打了個噴嚏。
“也?”趙則騫玩味地重復了這個字。
李鹿白神色一凜,眉頭都沒皺一下,嚴肅道:“對!跟周威一樣也是個老奸巨猾的人!”然后特別乖巧可愛地看著趙則騫。
趙則騫伸手又欲蹂躪李鹿白的腦門,被李鹿白捂著額頭躲過。
“疼~”
趙則騫便就作罷,拉下她的手,隔著袖子輕輕摩挲著她細細的手腕:“還有一事要說與你知。當初你被人從獵場營地擄走,也是這股勢力所為,他們在南境的人馬染了瘟疫,幾次三番闖入營地,就是為了將你擄去治病?!?p> “???!”李鹿白驚詫,后又恍然,“怪不得那人抓了我逃脫之后,也沒有殺我,明明身受重傷,還一直拖著我這個累贅呢?!?p> 趙則騫手下一頓,原本摩挲的手指微微收攏,握緊了李鹿白的手腕,正欲開口說些什么,李鹿白的另一只手卻伸了過來,纖秀的手掌覆在了趙則騫微微顫抖的手背上。
“你知我不是坐以待斃的人,就算對方動了殺機,我也有應對之策,若不是后面突發(fā)了山洪,我早已經(jīng)全身而退。而且,我吉人自有天相,遇事總能逢兇化吉,如今大難不死,也必有后福。”
李鹿白安慰著趙則騫,自己心中尚存的那一點后怕也消失殆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