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簇火光伸到面前,
“這煙也不貴,”程知白冷淡的說道,“我這兒還有。”
程功粗糲的手摩挲著口袋里的那根煙,“是不貴,但這是你第一次送我東西,我舍不得,想一直留著,做個紀念。”說罷,又遠走兩步。
程知白也不再勉強,收了火,自己點著煙,默默退回廢棄廠房的門口。
借著亮堂堂的月光,程知白往廢棄的廠房中看了一眼,想看看被綁在椅子上,還昏迷著的陸則。
月光把程知白的影子拉得很長,剛好覆著陸則低垂的頭,他退后幾步,陰影退散,陸則那濃密的橫眉,高挺的鼻梁,利落的下頜,也完完全全暴露在眼前。
雖然距離陸則還有些遠,但是程知白依然能準確定位出他右額角,眉上兩指處,那道狹窄的,淺白色的疤痕。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那時程知白剛高考完,陸則才準備上高一。
高考完那天,陸則早早就出發(fā),歡歡喜喜的跑進程知白的學(xué)校,幫他搬書,因為程知白答應(yīng)過他,等高考完了,就破例帶著他去喝酒。
陸則一直以來都對擺脫未成年人身份這種事格外執(zhí)著,天天纏著比他先一步進入十八歲的程知白,讓他帶著抽煙,喝酒。
程知白自然是答應(yīng)了。
住進陸家后,程知白的吃喝穿用,都是陸則的父親一手包辦。
雖然陸則爸爸一直把程知白當親兒子看,但是程知白心里清楚,他知道自己親身父親還活著,他知道自己這一切都是通過欺騙得來的。
程知白沒辦法心安理得,天天享用著騙來的恩情,陸家陸則對他越好,他便越是愧疚,心里的包袱越來越重。
可是程知白當時還是個學(xué)生,他能做的,也僅僅是代替工作繁忙的陸叔叔,去盡心盡力的照顧陸則。
所以陸則的要求,他從來都不會拒絕。
“好熱呀,程大白快走快走,快帶我去吹空調(diào)喝酒!啤酒白酒洋酒我今天都要試試?!?p> 高考完的夏天,很熱,即使到了傍晚,太陽沒了半個身子,地上依然不斷蒸騰著余熱。
“呵,”程知白和陸則一前一后的走著,兩人的手都被書占得滿滿的,“陸大則,你別得寸進尺啊,說好了,只能喝啤酒,并且只能喝一杯?!?p> 陸則一慣是個愛得寸進尺的,當下就湊到程知白前,把炸毛的頭往程知白肩膀上一擱,用從電視里學(xué)來的那些嬌嬌女生語氣,扭扭捏捏的說:
“哎呦,知白哥哥,我的白哥哥,不要這么嚴格嘛~嚶嚶嚶~”
“滾滾滾,”程知白打個哆嗦,一蹦八米遠,“別靠過來啊,我不喜歡男人?。?!”
“就是要惡心你,快快快,滿足我,不然我可就要嘿嘿嘿……”
陸則夸張猥瑣笑聲縈繞在耳邊久久不散,要不是顧及手里的這兩摞書,程知白早就左右各兩巴掌糊過去了。
“喂,我告訴你,你要是再靠近,我今晚連啤……”
程知白最后警告的話還沒說完,忽然后背被人大力推了一把,接著就聽見身后“碰”的一聲,是重物下落,砸著人的聲音。
“陸則!”
等程知白回過頭時,就看見剛剛還活蹦亂跳的陸則,已經(jīng)躺在了地上,頭上被拋下來的木板劃出一個口子,刺眼的血不斷往外滲著……
后來陸則是怎么被送去醫(yī)院,怎么處理傷口的,這些程知白都記不清了。
他只記得,自己當時大腦一片空白,先是驚訝,而后一陣巨大的恐慌在心底蔓延開,像是冰刃,戳的心里又疼又涼。
他怕極了,
這輩子也就父親失蹤的時候,那么怕過……
等到醫(yī)生宣布沒有大礙后,如奔涌潮水般的恐慌才一點點退去。
但恐慌退去后,壓抑在心里的那份愧疚,又全部暴露出來。
他的父親還活著……
他和父親一起編織了一個巨大的謊言,騙了陸伯伯,騙了陸則,騙了妹妹……
他就像個令人惡心的寄生蟲吸血鬼,吸著陸家的血。
陸則那個沒心眼兒的什么都不知道,他真把自己當親哥哥,甚至豁出命來,護著他。
他記得自己那天晚上,差點就忍不住說出自己父親還在世的事實,他罵了自己一整晚,終究還是向現(xiàn)實屈服了。
陸則救了自己的那份感動,被他壓在心里最深處,
危機過后,那份感動還一直留著,留了很久……
珍藏了這么多年的東西,現(xiàn)在竟然要親手毀了嗎?
……
“人來了。”
父親的沉重的聲音,又像是一把錘子,搗碎了零零散散的回憶,又像一把冰錐,刺得他心里驀地一涼。
月光更亮堂了,綁在陸則手上的繩子也更加的刺眼。
呵,做都做了,自己又在這兒矯情什么?結(jié)局不是早就定了嗎?
自己選的路,再冷也要走下去……
轉(zhuǎn)過身來,程功看到程知白低垂著眼,從身邊走過,那顆一往無前,只想復(fù)仇的心,也生出了一絲猶豫。
隨后,程功低低的嘆了一聲,把最后一點猶豫壓在心里。
白月高懸,冰冷的月光像紗一樣,籠著整個山,在一片清亮中,那個傴僂著身子,走在山路上的身影各位明晰。
“來了”
“來了”
這是陸海峰見到程功說的第一句話。
也是程功見到陸海峰說的第一句話。
被掩埋了一個世代的仇恨,此時露出水面,卻并未激發(fā)多么大的動蕩。
大概半年多沒有見過,陸海峰此刻的形象已和程知白印象中的那個形象,相去甚遠。
陸海峰的眉心的川字紋,深深凹了下去。
嘴角兩側(cè),左右臉頰緊貼著頜骨下墜,讓臉上歲月的痕跡更為明顯。
他的脊背也更為彎折一些。
仿佛支撐身體的那口氣,突然散了,曾經(jīng)所犯下的惡,全部反噬,壓得他一夜間,蒼老了好幾倍。
還是歲月最為公平,不論惡人善人,不論身居高位還是混跡底層,最終所背負的時光的重量,都是一致的。
兩方人都沉默著,不知說些什么,也什么都不想說。
問為什么殺人?問怎么找到線索的?
這些疑問放在此處都毫無意義,這些積怨沉淀了太久,已經(jīng)深入心里最泥濘的地方,無論如何也算不清了。
陸海峰掃過程知白,目光在他的身上沒有絲毫停留,便直接落在后面,還垂著頭,不知危險已經(jīng)降臨的陸則身上。
冷冷的月光把三人的影子刻在地上,用力拉長。
“我盯了你女兒那么久,現(xiàn)在拿我兒子開刀,我認了,程功,你想怎么樣?”
“親手殺了你?!?p> “好?!?p> 陸海峰回答的毫無遲疑,但隨即,他便拉開了自己的衣襟,破舊的沖鋒衣外套下面,掛著一排炸藥管。
“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
陸海峰此刻像是抽去魂靈的木偶,一舉一動都失去了生氣,回答也只是像完成任務(wù)的機器一樣:
“我妻子幾天前去世了,留了這么久,最后還是沒有留住她?!?p> 陸海峰說這話時,言語間才流露出一絲難以覺察的傷感,才讓人覺得他還活著。
“死了吧,今天就一起死了吧,你殺了我替你老婆報仇,我殺了你和你兒子,替我即將死去的兒子報仇,很合理。”
呲,陸海峰一只手拿著火機,點燃一簇火苗。
在寒風(fēng)里,那株火苗不住的抖動,火舌離引線的距離就差那么一點。
“陸則不會死的?!背讨椎穆曇粼谶@冷凝的氣氛中橫插進來?!瓣憚t不該死,他會好好活著的?!?p> “你真把他當做弟弟了嗎?你問問你爸,他是這樣想的嗎?”
“呵,”程功站在離陸海峰幾步遠的地方,像是餓狼一般盯著他:“你以為誰都像你那么瘋嗎,我只要你的命,那個狗崽子,只要他懂得厲害,我是不會動他的?!?p> 陸海峰沒有回答,就像沒聽到一般,只是望著眼前這兩人,眼神里一絲波動都沒有。自顧自的說:“知白,你陪著小則一起上路,他肯定會很開心的,抱歉今天要連累你了。”
他眼里盡是即將從這糾纏了十幾年的仇怨中解脫出來的快感。
那簇火在寒風(fēng)里抖動的更厲害了。
最后陸海峰終于把目光落在程知白身后的陸則身上,帶著些許不舍,慢慢移動著手里的火,一寸一寸,逼近引線。
眼看著情況超出預(yù)料之外,程知白向前大跨一步,想要攔住他:
“陸海峰你冷靜點!我不會讓陸則死的!”
“我不傻?!标懞7宄讨仔α诵?,手已舉起!
同時,程功趁著陸海峰看向程知白這么短短一刻,抄起地上的破舊的鋼板,向著陸海峰狠狠砸去。
咣當一聲,鋼板正中陸海峰的胳膊,他手里的火機和鋼板一同砸落在地,發(fā)出嗡的一聲。
從手臂傳來的刺痛感,讓陸海峰往后踉蹌幾步,還未站穩(wěn),便看見一根粗實的鋼管,迎頭擊來!
碰,陸海峰聽見自己耳邊一聲巨響,腦子都像要炸開一樣,隨后便感覺到一陣溫?zé)岬囊后w,從頭頂流淌下來,是紅色的,是他的血。
“陸海峰,你只能死在我手里。”
程功握握住鋼管,紅血絲充滿眼球,眼里都是復(fù)仇的快感:
“做了那么多年的殺人犯,還想跟我同歸于盡,你做夢去吧?!?p> 話音落下,程功再度舉起鋼管,狠狠砸下,
陸海峰忍住疼,側(cè)步躲閃過去,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輕笑:“十幾年前你都不是我的對手,十幾年后,你還想攔我?今天咱們就全部下地獄吧!”
“不可能!”
嘴里喃喃自語,程功像一只斗牛,舉著鋼管,紅著眼睛,狠狠向已經(jīng)滿臉血的陸海峰砸去。
陸海峰今天是一定要把他們都給帶走,被逼得后退幾步后,撿起地上的一塊帶有鋒利邊角的石頭,瞄準空隙,扔向程功。
程知白趕緊往一旁拽了程功一把,堪堪躲過那塊鋒利的石頭。
趁著這個機會,陸海峰往前躍了一步,撿起了剛剛掉落在地上的火機。
呲,打火機再次點燃,跳動的火苗照亮了陸海峰帶著血的笑臉:
“十幾年了,我受夠了這樣的生活,都同歸于盡吧!”
“住手!”
一個身影沖了過來,一巴掌打掉打火機,然后牢牢握住陸海峰的手。
“爸,不要這樣……”聲音泛著一股酸澀,是陸則。
“你怎么會……”
看到陸則出現(xiàn),程知白不自覺往后退了兩步。
“你給我的那瓶葡萄糖我只喝了一半?!?p> 陸則還沒完全恢復(fù),聲音啞著,程知白聽著,心里倒像是被重重一擊。
看到火機再次被打落,程功也松了口氣,繼而又盯著陸則,發(fā)狠的說道:
“程知白,你看,這就是陸家人,別再惦記著什么養(yǎng)育之恩了,他們從來都沒有把你當過家人,不過就是給了幾口飯而已,這都是他們欠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