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冬日寒氣未盡,今年的第一場雨便來了,陰雨淅瀝,飄飄灑灑的,總讓人覺得濕冷。
“東風解凍,散而生雨,這場雨過后,鴻雁也該北歸了?!背跤甑撵F靄穿過玉茗房中鏤空雕花木窗覆在執(zhí)徐眼眸,他說這話時有意無意地看我。我知道他的意思,旅雁跨千里為歸途,我又何必執(zhí)著離開。阿娘不愿我走,執(zhí)徐是在勸我為阿娘著想。我所求不過是能得幾年逍遙時光,我回他:“海棠花也會開?!?p> “海棠花確實快開了。下月建辰,暮春之月。辰,便是執(zhí)徐公子了吧!”玉茗輕笑著為我們斟酒,章臺人自是不懂我們所述之意。
執(zhí)徐搖搖頭,“名只是稱呼而已。沒那么多意思?!?p> 總覺得執(zhí)徐在誆人,他總是誆人。
陰雨連綿到了晚上,穿著的衣服總有一股潮氣。
雨天容易讓人覺得困乏。屋外卻雨聲淅瀝擾人,讓人難以入眠。輾轉(zhuǎn)到雨霽,有輕柔的腳步聲傳來,漸漸趨近了。此時我并不想睜眼,裝作一副正在酣睡的模樣。腳步聲在我塌側(cè)停了下來。
“什么時候才能改改這粗糙模樣。”是阿娘,她輕聲嗔怪著為我蓋好被子,仔細地為我掖好被角后才關(guān)門離開。
霽月晃眼,一夜未眠。
翌日園中的海棠出了苞,皇上聽說左丘太史得了把好琴,派人傳口諭讓我爹帶琴入宮。
阿爹走前來見我,這是他入冬以來第一次找我,說海棠花要開了。他說越到我離開的時候阿娘越是憂心,還不如早早地離開歷練,他也省心。
“您一人犯錯不知悔改是你的事,不要連累我阿娘和整個左丘家!”我還是不能釋懷。
阿爹還有話憋在嘴邊。
“還想說什么?”
“現(xiàn)在收拾收拾就走吧。在外……注意身體。”
“您如果真關(guān)心我身體就不會下那么狠的手打我,秦艽足足臥榻半月有余!”我無意與他多談,阿爹只是看著我,也不說話。直到執(zhí)徐來他才肯離開。
“怎么?”執(zhí)徐等阿爹走后問我。
“海棠出苞了!”執(zhí)徐略有疑色,還是點頭應我。
我們?nèi)ジ⒛锔鎰e,她正在擦拭酒觴,嘴邊還掛著意味深長的笑。
“阿娘可是在想意中人?”我湊到她身邊,阿娘白了我一眼,旋即又笑道:“你爹走前支支吾吾半天,說‘山水一程,三生有幸’,如同少年郎般?!?p> “我說你怎么笑的少女模樣。爹他不經(jīng)常跟你說這些嘛!”
“找我有事?阿圓呢?”阿娘說著探頭在我們身后尋阿圓,尋了一圈又失望地縮回腦袋。
“或許秦艽帶著,阿圓喜歡她?!?p> 執(zhí)徐拱手說:“這幾月受您照拂了?!?p> 阿娘出神不小心摔碎了阿爹最愛的羽觴杯,“要走了嗎?”執(zhí)徐默認,阿娘跪地撿羽觴碎片,半夏瞧見忙扶起她說:“夫人小心手!”
“也到海棠花開時節(jié)了。在外餐風露宿,記得帶足銀兩衣物,多帶些干糧。民間多動亂,流民不斷,要注意安全……”
“阿娘我知道了!”我打斷她,要是她一直說下去不知還要多久才能結(jié)束。
我在秦艽處找到阿圓,秦艽拉著我欲言又止。我無意與她兒女情長,從她手里抽出袖子離開。剛出城郭,秦艽又遠遠追來。塞了一個做工粗劣的囊袋在我手中,氣喘吁吁地說:“少爺,少爺保重!”
“秦艽姐姐你怎么一副要哭的樣子,是不是舍不得行人哥哥?”阿圓咧著嘴問。
秦艽理了理阿圓額前的碎發(fā),“我呀!我是高興。能遇見少爺,遇見阿圓,我高興?!?p> “原來高興是會哭的呀!阿圓也高興遇見秦艽姐姐,可是阿圓不會哭。”
“少爺,你莫要再與老爺置氣了,老爺也有很多身不由己的地方。半夏跟我說那日你受罰后老爺獨自喝了一夜的酒,哭了一夜,夫人也不敢勸。左丘家就少爺你一個后人,老爺只是想要你平安啊!”
“他身不由己就能置左丘家上下性命不顧嗎?”
“少爺平安最重要?!鼻剀凑f著不舍地向后退了退“少爺,快些走吧。夫人這會兒還在等我,我也不好再耽擱你們。少爺……少爺保重……”
秦艽有些不像秦艽,總覺得她有事瞞我,阿爹在皇上要他帶琴入宮時特意來讓我離開,阿娘對我的道別也不多做挽留……
“你不覺得今天你家人都怪怪的嗎?”執(zhí)徐若有所思道:“‘山水一程,三生有幸’有太重別離的意味。”
執(zhí)徐也看出整個左丘家上下今日都有問題。
我拔腿奮力向家奔跑,阿娘一定拿著我送她的佛珠在佛堂,她見我又回來肯定欣喜。阿爹琴技向來好,皇上只是想聽他撫琴。海棠花還沒開,我再待兩日也不會耽擱什么的……
宅門浮入我的視線,可卻定我在不遠處,叫我難挪步伐——這個家門不是我離開時的家門,門前重兵把守,看甲像是羽林軍。阿娘這會兒還在佛堂盼我回來,得去佛堂,去佛堂……
忽然我被人死死拽住,是執(zhí)徐。
“執(zhí)徐,家中海棠出苞了,阿娘在等我陪她看花開……”我擠出笑給他指了指左丘府。
“你現(xiàn)在去也不一定能見到夫人。跟我走!”執(zhí)徐想拉我離開,我又怎么能離開?
“讓我去好不好?我怕我現(xiàn)在不去永遠都見不到阿娘了……放開我……執(zhí)徐……放開……”
他腰間的佩劍晃入我眼中,我攥著他的衣袖央求道:“你武藝高超,能殺了他們,能救左丘府上下對不對?就像民間傳說一樣,俠客皆能以一敵百,對不對?對不對?”
“稟郎將!這有個漏掉的!”門口一陣騷動。是秦艽,被綁到中郎將面前,中郎將肥頭大耳,像極了賣肉的屠夫。羽林中郎將馬戎揪著秦艽的頭發(fā)扯起她的臉問:“做什么的?”
秦艽吃痛呲牙道:“我是夫人的貼身丫鬟?!?p> “貼身丫鬟瞎跑什么?”馬戎哼了一聲。
秦艽顫著聲音答:“我身體不適,想趁空閑去尋郎中。剛走沒多遠就聽到了這邊的聲音。”
馬戎笑她:“你這丫頭好不伶俐,看見府中出事還回來?”
“老爺夫人對我有養(yǎng)育之恩?!?p> “是個好丫頭!帶她去見她的夫人!”馬戎揮了揮手,有兩個魁梧的漢子上前拖走秦艽。隨即馬戎又呵斥庭內(nèi)道:“干什么呢這么慢?找個史箴都找不到嗎?”
史箴?果然是史箴,其中所記句句褒揚左豐。左豐喜鳥,琴上又是百鳥朝鳳,這被有心人說成是謀逆也不為過。再加史官瀆職之罪……
我要見阿爹阿娘......正要邁步,我全身癱軟,一陣暈眩......
一場大夢,夢醒阿娘坐在雨后的庭院里教阿圓吟詩,園中出苞的海棠都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