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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高樓之大宋女侯

第六章 何為大義?

明月高樓之大宋女侯 小白吃糖 3956 2019-08-09 23:00:31

  “南京蝗蝻災后,吳王耶律仁先為南院樞密使,秦王蕭孝友為北府宰相?!闭衙髟僮x新近呈上的邸報,是安手里的筆雖不停,耳朵里卻也一個字沒落。

  “罪無所歸,將加而師……茍利社稷……我則為政而亢大國之討……”

  “耶律仁先?”是安停下筆想了一會兒,忽又笑道,“倒是可以安穩(wěn)坐幾年”,又提起筆,問道,“便罷了,內臧庫給河北路的賑貸撥了嗎?”

  “回官人,撥過了,災民們遷徙他處的給米每人五斗,凡壓溺死者,父、母、妻賜錢三千,馀兩千,聽說之后還會貸給他們麥子種?!?p>  是安點頭,抄完這一篇文章最后的四個字“我則死之”,放下筆轉了轉手腕,常常吁出一口氣,“這法子好!??!終于抄完了”,她抻了抻腰又問道:“對了,大哥哥回程了么?”

  昭明搖了搖頭,笑道,“鐘大哥前日來信說,如今還在上京耽擱著?!?p>  是安盯著房梁看了半晌,無語道:“鐘大哥.....”

  昭明見她不說話了,便問道:“還讀嗎?”

  是安朝后仰去,將兩條腿從案幾下伸出來,躺平了問道:“邸報還說其他事了嗎?”

  昭明翻看了一陣,道:“也無旁的事,無非‘建儲’而已?!?p>  “我官家不知得被啰嗦到什么時候去”,是安吶吶一語,復又問道,“使相呢?你怎么不念使相的?”

  昭明低頭掃了掃相關內容,“同以前一樣啊,這一次是殿中侍御史呂景初,不過,文相公倒替大將軍說話了?!?p>  是安點點頭,“文彥博?怎么說的?”

  昭明念道:“‘青忠謹有素,外言皆小人為之,不足置意。景初曰:“青雖忠,如眾心何?蓋為小人無識,則或以致變。大臣宜為朝廷慮,毋牽閭里恩也’?!?p>  “大臣為朝廷計……哼……平定儂叛的時候怎么不見他們站出來為朝廷計?這個人素來迂腐如此?!?p>  昭明輕輕地點了點頭,盯著邸報上短短的一行字,默默道:“歐陽修~第三次上疏了,還是留中未出?!?p>  “歐陽修?”是安收回雙腿,端正地坐起來,“你去問清楚將歐陽修這次的上疏內容報于我知。”

  昭明起身道,“好,不過,給王爺知道我們打聽這些事兒,怎么辦?”

  是安腦海里只有那日狄青黑色的背影,道:“我要看看他們到底如何非要和大將軍過不去!”

  昭明萬福道:“是!”

  “陛下臨御三十馀年,而儲副未立……蓋謂定天下之根本,上承宗廟之重……伏望擇宗室之賢者,依古禮文,且以為子……臣又見樞密使狄青,出自行伍,遂掌樞密,三四年間,雖未見過失,而不幸有得軍情之名。武臣……”昭明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不由地看了看了是安的神色,繼續(xù)念道:““……掌國機密而得軍情,豈是國家之利?欲乞且罷青樞務,任以一州,既以保全之,亦為國家消未萌之患?!?p>  昭明合上手里謄抄細紙,看向是安的方向。香爐里的灰沒有壓實,輕輕地有幾縷從是安面前氤氳過去,她的臉隱在這煙氣后面,她似是發(fā)著愣,嘴里念念有詞地重復著幾句話,“未見過失……武臣掌國機密而得軍情……任以一州……以保全之……為國家消未萌之患……未萌之患?!?p>  華原郡王今日醒來的早,傍晚時分乘了竹檐子推開善修堂的大門,是安正執(zhí)著一柄短槍練習著以前狄青教給她的槍法。

  郡王今日倒沒有陰著臉,只端坐在上位,盯住是安那張肖極她母親的臉。

  是安躬著身子,昭明奉了茶上來,又輕輕退出去,連院子里也沒人了。

  郡王先抄起幾案上放著的是安正在抄錄的《左氏春秋》,細細看去,只能說抄的還算工整。

  “聽說你只讀此書?”他忽然開口,聽不出往日的冰冷。

  是安不敢抬頭去覷他的神色,盯著地板的縫隙,小心回道:“只是讀的稍微多一點?!?p>  “聽聞昔日范文正公以此書教導狄青,說‘將不知古今,匹夫勇耳’,不知你讀此書可有學到什么?”他一雙眼睛掃過來,是安立刻有如芒刺在背,打出一個激靈。

  “臣讀此,所學也不過春秋大義耳?!?p>  “春秋大義,嗯!”郡王點頭道,“那我問你,何為‘春秋大義’?”

  是安低頭回想,道:“夫……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p>  郡王輕敲幾案,眉峰微聚,不滿道:“我問的是,你,如何理解春秋大義?”

  是安略略抬起頭,答道:“忠君為國而已?!?p>  “嗯!”郡王又接道:“那你說,百官為何不許狄青任樞密要職?”

  是安又低下頭去,過了片刻,方才啞聲道:“武臣而已?!?p>  郡王又問:“何以武臣不可掌國之機密?”

  是安又答:“祖宗之法!”

  郡王再問:“祖宗何以定此法?”

  是安額角滲出些汗來:“祖宗……以此得天下?!?p>  郡王拍案問:“唐亡于何?”

  是安啞著聲音抬頭爭辯道:“……三十年來,使相披甲上陣未曾退過一步?!?p>  “昔日與元昊一戰(zhàn),四年內征伐近三十次,所中亂箭多達十數次,哪怕身有重傷,只要聽聞敵軍來犯,便立刻挺身而出......”說道此處,不免紅了眼角。

  “便說皇佑年,儂志高反叛,攻破沿江九個州縣,官家所派幾任安撫使數次不能平叛,又是使相請纓上陣,夜襲昆侖關,逐漸收復各地、平定叛亂,官家感念他的功績,因此賞封樞密使”,是安低著頭,憤憤然,“官家誠心賞封的......有和不可?”

  又想起歐陽修的話來,更委屈道:“況使相素來忠謹,沒有半點逾矩之處。任樞密使四年來,可有半分錯處教人拿捏指摘?我就不信那些站在朝上參奏他的人就各個清白無有過處?”

  是安矮身膝行到郡王前面,兩只手也握拳撐在幾案上,氣到連聲音也發(fā)著抖,“是安知舅舅素來惱恨我女子之身以大不敬居國朝公侯位,但我生即如此,也只好以此為任。如今夏遼眈眈、燕云未復,留大將軍在京中,一則振奮將士舍力守邊,二則威懾敵國不敢來犯,豈不兩全?”

  “放肆!”郡王一掌擊在案上,“放肆!狂妄放誕至極!”

  他一下冷著臉喝道:“混賬此語,豈非是說今日國之安穩(wěn)仰仗狄青一人而已?”

  “舅舅知我非為此意,為何曲解?”是安直起身子訝異道。

  “汝既知狄青在軍中和敵國都素有望名,豈不知涇原兵變的李德用乎?”

  “這不過是歐陽修的文人說辭罷了!”是安見他發(fā)了怒,一時也憤然起身同他強辯。

  “混賬混賬!混賬以為今日只是朝臣猜忌狄青,忘記了種世衡嗎?”

  種世衡,大儒種放之侄,其部人稱“種家軍”,安防西北、招撫羌人、筑城安邊,曾設計除去元昊心腹大將野利兄弟,最是勇猛多謀,與狄青一道被稱為可戰(zhàn)可守的不世將才。但他死后,其子種古數次上疏請求闡明他的功勞,都被壓抑,種古也被押還本籍,只能在就近郡縣做官。

  “臣當然知道……此文武相爭而已”,程是安聲音弱下去。

  “爾是何人?今日也敢卷入這朝堂紛爭去嗎?爾之‘春秋大義’何在?”郡王將那本未抄盡的《左氏春秋》扔在是安身上,恨道:“只是白抄此書,還敢叫你承繼什么祖宗家業(yè)?”

  是安委下身子,將那半本書拿起來,正好落到“我則死之”四個字上。

  我則死之。

  她盡全力也沒忍住眼淚,狄青的背影漸漸模糊,“祖宗之法,便是防范忠臣嗎?”

  郡王也捺下氣來,仿佛有些不屑,冷笑道:“你鎮(zhèn)日出去捉賊,不聽聞文彥博已經回過官家此語嗎?”

  是啊!太祖也是周世宗忠臣。

  她“嗵”一聲跪在地上,又氣又急又恨,過了良久,方拜伏道:“祖宗以此得天下,所以百官忌諱。大將軍如今執(zhí)掌中樞軍國機要,領兵多年又有名望,便是原罪,此‘未萌之患’,臣,竟~”她忽然想起那日不凈亭中狄青最后同她揮別的笑臉,還有他常常吁出的氣,一是不妨,眼淚如豆涌出,一滴一滴砸在地板上,嘴里囁嚅著,心里又覺得甚是可笑,“如此傷忠臣之心,他們忝居高位敢做此論,臣竟不知如何辯駁,臣,無話可說!”

  郡王抬首朝窗外望去,“昨夜有白彗從東方來,大概丈余長,從七星間過”,他的聲音里仿佛透著說不出的悲涼和無奈,全然沒有夜里同人歌舞飲唱的荒誕樣子,“你也說了生即如此,為何就是不能安安穩(wěn)穩(wěn)的承襲你的爵位就好?成日不是這里作弄一下子,就是那里招惹一回?”

  是安臉上的怒意和不平還未消盡,郡王的側臉因著說話微微顫動,是安無暇去看他的表情,自然也看不到他眼里的疲倦。

  “倘若你一著不慎,身份叫旁的人知道了,你、我兩家覆滅,前人所謀功虧一簣、叫官家只能以臺臣觀天下,此皆小事而已。但若歲捐不給、戰(zhàn)事頻生、燕云不收、失地難復,致使君國不穩(wěn),才是百死莫贖?!?p>  “如今天下暫安,憑借祖宗幾代人的犧牲恩義得到你今天的位置,保住它并使它無虞地傳繼給后人,這便是你這位程侯盡忠的‘大義’了?!?p>  是安聽著這常彈的老調,伏在地上,微聲冷笑道:“今日,是......臣魯莽了?!?p>  郡王回轉過身來:“你母親難道不教導你怎么安安穩(wěn)穩(wěn)的?”

  是安的眼淚忍不住,不停往下落:“不介朝政、不聽是非、不提功過?!?p>  她伏在地上良久都沒有起身,一直到昭明走進來抱著她的肩膀,喚她,“官人”。

  她聽到這兩個字,方才醒過來一樣,眼淚一下子洶涌著噴薄出來,恨狄青無辜但朝臣們不肯放過他,恨這可憎的“文武相爭”,但好像更多的還是在恨自己,不是個真真切切的大官人、長安侯、男兒郎!

  這一刻,除了恨,似乎還有些旁的讓人無力,這無力或許是軟弱,也或許是恐懼!

  那可悲的、可恥的,一直以來她都知道的軟弱和恐懼使她不敢站到人前去奮力一爭,如同更小一些的時候。

  就連一直在嘴邊怎么也說不出口的那句話也是,無論是遇到趙宗實的時候,還是遇到郡王,那句話就在嘴邊,也在腦里,卻始終問不出來的話。

  “你們呢?你們也是這么想的么?”

  “你們也怕大將軍會威脅到你趙家的江山么?”

  她的心被一把隱形的刀子戳的生疼,幕天席地的的茫然和無助一起襲來,她只覺得自己要喘不過氣來。

  昭明的眼淚也落下來,似是沒有其他的法子了,只能一聲一聲“官人”的叫著,仿佛她叫著她“官人”,她就真如同這城里成百上千的大官人一樣了,她們也都沒給困在這樣一座叫人非死即生的局里。

  是安終于回轉過神來,伏在昭明肩上緩了好一會兒,才抬起袖子擦了擦臉,月亮的清輝從桂花樹的間隙灑下來,她勾著嘴角,又仿若無事一樣,道:“你多備一些膏藥吧,大將軍的那些刀傷箭傷,還有他的腿,一到了陰雨天,就要發(fā)痛?!?p>  昭明連忙應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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