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元昊平未
至和三年八月。
知諫院范鎮(zhèn)言:“近日彗出東方,孛于七星,其色正白。七星主急兵,色白亦主兵。陛下宜與大臣相敕警以求消復(fù)之術(shù)。”
癸亥,樞密使、護(hù)國節(jié)度使狄青,罷樞密使,加同平章事、判陳州。
東京城外的柳樹還浸著夜里未消的露水,城門口的差人已打了呵欠開始盤核進(jìn)出送貨的車輛行人,賣花的老嫗和賣果子的小娘子還沒出來,朝食攤子已經(jīng)支起了不少。
酒樓茶肆的小二哥們甩著帕子出來擦拭門樓匾額。
是安的棗紅馬馱了她,穿過這安靜又清新的東京城。朝陽從遠(yuǎn)處的山坡上升起來,小半個(gè)圓慢慢變成了耀眼的金色越升越高,然后人就只好背著它,不能再看它。
是安腰上的銀絲星月劍就著初升的太陽,發(fā)出耀眼的光芒。
漸漸的有好幾輛馬車出來,往十里亭的方向去了。
也有人騎著馬或者驢,跑的不快,但那些人弓著身子,握緊了韁繩,像是立刻要給顛下來。
昭明也著了利落的衣服,騎了馬跟在是安身后。
李乙挺直著身子,同昭明說:“他們騎得還不如你?!?p> 昭明看了看,不屑道:“咱們家學(xué)這些都是為了能上馬殺敵,我縱不如你們,還不如他們了?”
是安聽了,也不免一笑。
昭明看了看天光,驅(qū)馬上前問道:“再不快點(diǎn),怕來不及了。”
是安還是這樣慢悠悠的,“我不知道應(yīng)同他說什么,我想官家也是沒法子的。”
再慢也終究是要到的。
遠(yuǎn)遠(yuǎn)地便看到十里亭立著好些人,是安換上一張笑臉,揮了鞭子策馬馳去。
狄詠遠(yuǎn)遠(yuǎn)的看到一身銀色織錦長衫的程是安騎著她的棗紅馬來了,高興的俯身對坐在十里亭同人話別的狄青道:“來了?!?p> 狄青抬起頭朝是安馳來的方向望去,先就看見她一張燦爛的笑臉,揚(yáng)著鞭子飛奔著來,清脆又洪亮的聲音傳過來,“大將軍!”
狄青的眼睛一下子蒙了霧氣,臉上立刻也露出一個(gè)大大的笑容,很想也如同她似的大大地喚一聲,可張了張嘴,終究也沒發(fā)出聲音來。
是安已經(jīng)下了馬先沖狄詠問道:“狄二哥”,然后又朝其他人略施一禮,這才趕忙跑到狄青身邊,揚(yáng)著一張笑臉,脆聲道:“大將軍是在等我嗎?”
狄青抬起袖子替她擦著額上細(xì)微的汗,微笑著斥她,“以后不許同人打架?!?p> 是安嘟了嘴,抗議道:“這么久沒有見面,大將軍又要教導(dǎo)我嗎?”
狄青無語笑道:“如此多同僚在,看你這樣大了,還一副小孩子的樣子,不臉紅嗎?”
旁邊立刻有人回聲:“長安侯還未束發(fā),天真爛漫,分外難得呢!”
是安也作出驕傲的樣子,“你看?東京城里誰不知道咱倆個(gè)親厚,這有什么?”又朝四周望了望,見只有狄青父子和牽馬的隨從,便問道:“夫人他們呢?”
狄詠回道:“我母親方才先行一步,在前面等我父親呢?!?p> 狄青這時(shí)也開口同送他的人告別,連聲說著“后會(huì)有期”。
是安手里捏住他的衣角,噘了嘴不舍得放他走。
狄詠牽了馬過來,是安趕緊喚了昭明拿一個(gè)包袱過來,重重地將包袱放在狄詠手上道:“里頭是我們家里配的藥,怎么用都寫好了放在里面,二哥要好好吩咐家下人,若是大將軍用的好,再同我拿,用的不好,也告訴我,叫家里重新再配?!?p> 狄詠接過包袱,誠懇道謝:“謝小侯爺。”
狄青看她啰里啰嗦的囑咐,轉(zhuǎn)頭先上馬同眾人告辭。
是安見他上了馬,又趕緊跑過去扯住他的馬韁,“大將軍傷疼犯了,千萬不要忍著?!?p> “是了,你堂堂公侯,又咱們男兒家話短長,如此啰嗦怎了得”,狄青俯下身子替是安擦流出來的眼淚,粗糙的手掌滑過是安的臉頰,可眼淚卻不知為何越擦還越多。
是安只睜大了眼睛,不想給旁人看到。
狄青見她如此,自己不免也要多傷懷,只緊著叮囑她:“你原也只有些不入流的功夫,莫去同人爭短長,遇事也莫魯莽,少同人爭執(zhí),免得吃虧!不要惹你王爺和官家煩心,多聽師傅的教導(dǎo),要知書識禮,知不知道?”
是安全都聽在耳朵里,卻梗著不肯點(diǎn)頭,流著眼淚只一味盯住他,莫名生出一種一別萬里的感覺。
狄青不忍,要拽韁繩。是安卻緊緊握著不肯撒手,狄青終是忍不住落下一行淚來,啞著嗓子道:“終須一別,你大了,何必做小女兒之態(tài),叫人笑話?!?p> 是安看著被太陽撒上一層耀眼的光的狄青的臉,忍不住要同他說話,可囁嚅著,聲音又小小的,“沒有……不是的……對不起……大將軍……對不起……”
狄青摸了摸她的頭頂,安慰她:“同你有什么關(guān)系,傻孩子!”又自解的笑道,“陳州也不遠(yuǎn),能夠外判對青是極好事,這些年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就怕行差踏錯(cuò),有負(fù)皇恩,如今可算是如釋重負(fù)了啊。”
是安聽他這么說,只好勉強(qiáng)破涕為笑,也想安慰他說,“是如此”,可是這話梗在喉頭,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半晌,還是忍不住道,“大將軍,你莫怪官家,他們迫著他,你曉得的,他們總迫著他!”
“怎么會(huì)?傻孩子,我都知道!得君如此”,狄青看向城里的方向緩聲大笑道:“不知何以克當(dāng)呢?大概唯有肝腦涂地,以報(bào)深恩似海了!”
他重又俯下身子,眼里俱是清明,“官家夙日勞累,你在京中要行孝順之事,不可叫他難辦?!?p> 是安點(diǎn)頭稱是,忽然又想起自己腰間的銀絲劍,連忙把它拆下來提在手中給狄青看,“等我在大一點(diǎn),便去和官家討差遣,跟著你,咱們?nèi)ソo官家把燕云收回來!”
狄青看著她高高舉起的這柄同她身形并不相稱的太宗寶劍,突然有烈酒下肚的暢懷之感,便拍了怕她的肩膀,直起身子,朗聲道:“好!日后,咱們再替官家,征伐四海、收復(fù)失地!”
“好!以此太宗劍為記!”是安仰頭,狄青高大的身形沐在耀眼的日光里,晃得她睜不開眼睛。
狄青探手輕輕撫過是安手里的銀絲星月劍,沉聲重復(fù)道:“以此太宗劍為記?!?p> 送過狄青,是安一手提著韁繩,一手握著銀絲星月劍,棗紅馬也仿佛知道她此時(shí)低沉的心事,揚(yáng)著蹄子直往前奔,像是在發(fā)泄。
方進(jìn)城門不遠(yuǎn),就被幾輛馬車堵住了去路。
那些馬車中間圍了一圈人不知在說什么事。
是安勒了馬,李乙回頭道:“是大相公們!”是安提馬仔細(xì)上前一看,原來是文彥博、韓琦和歐陽修,還有個(gè)白著頭發(fā)的不是范鎮(zhèn)是誰?歐陽修正指著一個(gè)四十來歲的老書生對韓琦說著什么。是安不耐煩的拉了拉馬韁繩,棗紅馬立刻甩了甩蹄子,長嘶了一聲。那些人聽到動(dòng)靜,一齊朝是安看過來。
昭明碰了碰是安的袖子,“咱們下馬回避吧!”
是安卻不理她,徑直還要上前,昭明和李乙明知不可,但看是安在前,也只好踢馬跟上。
那頭立刻有個(gè)小廝迎到她的馬下來,仰頭提聲道:“各位大相公在前面,還請這位衙內(nèi)下馬往旁邊路上過吧?!?p> 李乙和昭明瞧著是安望著前頭,還是沒有要退讓的神色,也不好說話。
僵持間,昭明想了想,朝李乙使了個(gè)顏色,李乙便上前道:“這位是長安侯,還請讓開條路?!?p> 那下人立刻行禮,道:“參見長安侯,只是前面是諸位大相公在說話,可否有勞長安侯從旁邊路上過?!?p> 昭明見是安依然沒有要避讓的神色,前面站著的又都是力導(dǎo)狄青外放的各位大相公,心里也不爽,便上前道:“此馬乃陛下親賜,你是何人,膽敢要御賜讓路?還不快快牽開你們的馬匹?!?p> 大相公們這時(shí)也轉(zhuǎn)過頭來,見是安毫無避讓與前來行禮的意思,便停下正探討的話題,只看是安到底要如何。
范鎮(zhèn)身后走出一個(gè)朱色袍服的人,來到是安馬前,喝聲道:“爾是何人?大相公們在前頭說話,還不趕緊下馬避開?”
是安的眼睛盯在歐陽修身上,只用眼睛的余光瞥到這人鮮紅的袍服,不屑道:“你是何人,也敢來我面前回話?”
范鎮(zhèn)搖著頭不知道又說了什么,韓琦附在文彥博身邊也在耳語。倒是歐陽修直面向是安,坦坦蕩蕩到竟叫是安生出些笑意來。
文彥博揮了手叫眾人讓開一條路來,是安便含了剛剛生出的笑意,提著韁繩往前走。
韓琦已攜了文彥博和歐陽修退在路邊,范鎮(zhèn)卻不避讓,還沖是安喊道:“大相公們當(dāng)前,長安侯孰不知禮?”
是安聽了,也對,便就在馬上朝文彥博同韓琦垂頭施禮道:“見過大相公們”,又朝韓琦一笑:“還未恭賀韓使相新近上任?!?p> 韓琦拱手謝過她,不欲同她多做計(jì)較。
是安又看回歐陽修,俯身朝他戲謔:“見過大學(xué)士,聽聞大學(xué)士素來喜歡獎(jiǎng)掖后輩,文采斐然,不才曾經(jīng)拜讀,其中《醉翁亭記》‘醉翁之意不在酒’,如今想來卻無能出其右者。”
歐陽修雖不明她話中的嘲諷,卻也不想同她稚子起什么口舌之爭,只淡然朝她施一禮,道:“今日還請長安侯在大相公們面前下馬問禮?!?p> 韓琦聞此,忙出來對是安道:“小侯爺方才是送過漢臣回來嗎?我等不過為著朝堂事,小侯爺如今年紀(jì)輕,日后自會(huì)分明,知道我等,不過在盡人臣之責(zé)而已?!?p> “自然”,是安挺直了身子:“諸位都是我大宋的肱股之臣,天下文宗,不用日后,我今日便很分明,而且……”是安一手舉起銀絲星月劍,高聲道,“以我的品級自然不敢在諸位宰執(zhí)面前造次,即便是官家的御馬,一畜生耳,焉敢在大相公們面前放肆,只是”她轉(zhuǎn)頭朝范鎮(zhèn)粲然一笑,“老先生素來忠直,不知此劍為何物嗎?”
范鎮(zhèn)一驚,忙退下作揖行禮,是安舉著劍,踢馬上前,俯下身子朝范鎮(zhèn)悄聲道:“我母親四十歲方生了我,如今也這么大了,老先生急什么?”
范鎮(zhèn)一時(shí)未反應(yīng)過來,心中一思量,忽然驚覺她是在同他計(jì)較“立儲”之事,忙低聲喝道:“你小孩子,懂什么?”
是安勾著嘴角也不再理他,又直了身子朝文彥博看過去,“文大相公?”
文彥博不得不開口應(yīng)他,“程侯?!?p> 程是安看著自己手里舉起的劍,“今日,卑下忝執(zhí)此劍,有一句話問一問大相公,可否?”
文彥博頷首答:“請程侯一問?!?p> 是安點(diǎn)了點(diǎn)頭,朗聲道:“那我今日便問,請問‘元昊平未’?”
有人交頭接耳發(fā)出疑問,“元昊?如今不是諒柞嗎?”
文彥博同韓琦低著頭,不免頭上也要生出好些黑線來,實(shí)在不想作答。
是安見他們不說話,只好又提高聲音,真真切切一字一句道:“元!昊!平!未?”
周邊的百姓都在圍觀,情勢自然不能就這么僵持下去,韓琦應(yīng)聲給她想要的答案,“未平?!?p> 是安得了想要的答案,立刻冷了臉,凌厲道:“如此,安用宰相為?”
文彥博同韓琦更躬了身子,心里直搗鼓,“倒叫此子今日拿捏了!”
是安見了他們難受,常壓心口的一口氣出出去了,很是舒爽的踢了馬肚子朝前去,末了,又特地轉(zhuǎn)過頭晃了晃手里的寶劍,高聲笑道:“兀那朱衣郎,勸你別想著參我?!?p> 眾人見她已遠(yuǎn)了,方才直身。
范鎮(zhèn)不消說,早氣到雙頰顫抖,先同是安問話的朱衣郎也憤然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簡直太過狂妄無理,我回去便要上疏參她!”
只韓琦淡定地理了理袖子,對其余人笑道:“諸位今日還請不要介懷,此孩子心性,不過是為漢臣鳴不平而已!”
文彥博也慘淡一笑道:“自然,咱們難道同她說理?好在今日問此話者非‘八大王’,不然我等今日怕要駭在此地!”
韓琦想了想先周恭肅王趙元儼在時(shí),那副凜凜嚴(yán)毅不可侵犯的樣子,也不覺慶幸起來,隨著文彥博一起搖頭笑起來。
唯有歐陽修望著是安遠(yuǎn)去的背影,無奈地?fù)u了搖頭。
那朱衣郎見他幾人不甚理會(huì)的樣子,急道:“大相公們便如此輕饒了嗎?這如何使得?”
范鎮(zhèn)“哼”了一聲,氣道,“曾公亮有此學(xué)生,如何敢為人師?”說著便甩著袖子行禮退去。
其他幾人趕忙先還了禮,然后文彥博才笑道:“公亮兄何其無辜?。抗?,還有啊,你方才未聽得她勸你不要參她嗎?”
“豈有此理,她說不參便不參嗎?”朱衣郎氣道。
歐陽修背著手,苦笑:“你才到京中不知她也不怪乎,她手里那柄寶劍,是太宗征夏時(shí)使過的銀絲劍,你便知道‘握此劍者,恕九死、子孫三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責(zé)’了。”
“什么?給紈绔此等要物加身,諸位相公難道不覺得這更荒唐可笑嗎?”朱衣郎驚道。
歐陽修和文彥博哈哈一笑自朝前去,韓琦拍了拍他的肩膀,也笑道:“官家們親口所言,難道為虛?御史何必同她少年人相爭?”
蘇轍跟在父兄身后,前頭大相公們贊嘆著狄青的忠謹(jǐn)同勇猛,說起他的滅敵智謀更是連連拍手稱奇。蘇轍不由想起第一次同程是安見面時(shí),仿佛也是因?yàn)橛腥藢Φ仪嗖贿d,大家才大打出手。
她同他一定感情匪淺。
蘇轍想了想,方才見她眼角通紅,一定是哭過了。他看著前面的大相公們,他們也知道狄青是不可多得的忠勇良將嗎?
她說她“今日便很分明”,她很分明,但是她還是要為狄青鳴一聲不平。
蘇轍看了看遠(yuǎn)處他父親和歐陽修等人站在一起的背影,低頭蹙起一點(diǎn)不易察覺的眉峰,倒是他有些不解了,這世上的事情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