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重逢
蘇軾兄弟從開寶寺回來,行了十幾里地,轉(zhuǎn)進街市里一個頗為簡陋的茶水檔頭,小二哥甩了泛黃的粗抹布過來略略擦抹了兩下,兩個粗口杯子里便已盛滿紅黃不清的滾熱茶水了。蘇軾皆不在意,略吹了兩口先仰頭一杯下去,方才覺得五臟活過來了,待要喝盡時,卻看蘇轍還在慢條斯理撥冗拔蓋著,他也不理會,兀自淺笑,再來一口,茶杯已空了。
東京這時已很有些暑意,頗有點冷寂的街口突然人聲鼎沸起來,蘇軾先回了頭,遠處浩浩蕩蕩的像是來了一隊車馬,檔頭里的人連帶著小二哥一起涌出去,看熱鬧的人一下子立滿在道路兩邊,熙熙攘攘、議論紛紛。蘇軾推了推他弟弟,也起了身“走,我們也去看看。”蘇轍還未回過神來,他哥哥已經(jīng)大步如飛地去了,他只好起身相隨。
“你們不知,這是程侯回來了!”
“程侯?哪個程侯?”
“你竟連程侯都不知?也是,她已走了幾年,你們不知也是有的。”
蘇轍突然回轉(zhuǎn)過頭去,一雙眼睛盯住說話的小二哥:“你說的是哪個程侯?”
“哪個程侯?咱們東京還有幾個程侯,便是自小養(yǎng)在八大王府上,官家著旨讓在闔閭門外大修特修的那個‘程園’的主人,咱們東京街上以前大名卓卓的‘捉賊程侯’?。 ?p> “什么?你說的便是以前那位成日在街上喊賊來捉的小侯爺?我前些年也有聽說,她不是奪爵后發(fā)回京兆府長安家里去了嗎?如今要回來了?”
“除了她還能有誰?你看看這些水路,都是王公才配用的天武軍,小侯爺如今復(fù)爵這樣大的陣勢,看來還是官家心上的一塊肉啊?!?p> 蘇轍趕緊朝后頭望去,蘇軾扯了他的袖子不停地往前擠,興奮道:“哎!程小侯爺回來了?!彼泛箢^便是紫色團蓋的四望車了,他踮著腳尖朝四望車里望。
四望車由四匹戴著銅面具的御馬拉著,車架也被紫色的帳幕遮擋起來,有寬大的帶子被一陣風吹著舞動起來,蘇轍瞇著眼睛張望了好一會兒,也沒看到車架里的人。
等到四望車終于過來,蘇軾疑道:“人呢?”
原來竟是架空的四望車。
她人呢?
四望車后面是嚴肅劃一的禁軍,領(lǐng)頭的蘇軾曾經(jīng)見過,是章懿太后的內(nèi)侄、李國舅的長子、駙馬都尉的長兄,做著殿前都指揮使的李璋,他騎著馬在前面引路。
蘇轍跟在哥哥后面,將踮起的腳放下。
近了,近了。
禁軍后面便是騎在棗紅馬上的程是安。
她直挺挺地立在馬上,沒什么表情,目不斜視,好像對現(xiàn)在的東京沒有一絲興趣。清水藍的外袍里穿了件鑲著同色邊紋的雪白綢緞,頸間堆著上乘的綾羅做領(lǐng)巾。這服色襯著她的臉越發(fā)清冷蕭肅,發(fā)髻上未簪花,卻取了鳳形簪子簪了清水玉的冠。
蘇軾拉著他的袖子又往前略移了移,蘇轍抬頭看他哥哥滿是好奇的樣子,有點忍俊不禁,“如此一個大人了,何以還是這樣。”
他抬頭,是安的馬已到了跟前,蘇轍先就看到了她藍色腰帶上的那支麒麟佩,這時仿佛才信了這馬上的人真是以前那個程是安!
他再抬起眼,程是安卻沒看到他。十八九歲,一雙杏眼星沉如海,鼻正唇薄。旁邊有人忍不住贊嘆:好個玉面郎君、絕世公子??!
蘇轍卻微微搖了搖頭,她若聽見旁人這么說她,也許要生了氣過來好好罵一通。
蘇軾不若蘇轍沉穩(wěn),見了是安,撫掌慨嘆,“這小程侯竟是個女兒何如?子由,子由,你與她舊日相交,她果真是個男兒嗎?”
蘇轍聽了哥哥的無妄之語,駭然驚道:“哥哥渾說什么?她自然是個男兒!”
蘇軾奇道:“咱們見她時,她才多大?她那時跳脫活潑,倒很不同于今日的冷淡,不過我記得那時你便說她好似神仙中人,今日一見,果然如此,此非又一個章子厚!”
蘇轍還只看著程是安的背影,瘦瘦纖纖,完全不同于他記憶中的樣子。
雖然街道塞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隊伍人多卻規(guī)矩分明,仆從們莊重如他們的主人。
是安一路從長安過來,越近東京春色越淺,便知果真人煙決勝萬千。
封丘門口。
李璋帶著禁軍和天武軍水路駕了四望車來迎,是安同隨從們下馬作揖。
無論李璋如何闡明苦勸是官家旨意,是安也只百般推辭,表示絕不敢僭越。
李璋看著垂首恭謹?shù)某淌前?,腦海中閃現(xiàn)出她以前在御街上縱馬馳騁的樣子,那爽朗的笑聲一直傳到大內(nèi)官家的耳里。
如今是安不就,他也只好回身上馬,走在前面。
大約真的不同了。
“官人!”
李甲勒了馬輕喚她一聲,“恩?”是安也勒了馬,一轉(zhuǎn)頭,身后頭突然鬧哄哄的,似是昭明的馬車停下了。顧不得許多,是安忙調(diào)轉(zhuǎn)馬頭回去,身后李甲立即吩咐他弟弟,“小乙等再此,我隨官人去去?!?p> 旁人聽到馬蹄聲已讓了路出來,不及兩鞭,只見得馬車安穩(wěn),車前卻睡了一位酒醉洶洶的糙漢子,李甲豎了眉正要上前去,是安已收了馬鞭,一抬腿從馬上跳了下來,疾步走到馬車邊上,朝里問道“沒事吧?”
“沒事,究竟怎樣?”昭明在里頭回道。
“沒事就好,再片刻就到家了?!?p> “好!”
那糙漢子還在地上,是安沉了臉招了立在馬前一臉惶急的小廝回話,“說來?!?p> “小的實在不知,如何這大漢就斜刺里沖將出來,幸虧旁邊這小官人眼疾手快,摁住了馬,不然非得驚著姑娘,可叫小得如何是好?”他泫然竟要泣泣,是安于是開口,“原本無礙,你且去喝口水?!?p> 小廝抹著眼淚回到馬車上,“還叫小的在這兒伺候吧!”
是安已轉(zhuǎn)了身去看小廝口里的小官人,那人身材高大挺拔,正一手握著馬韁繩,一手摸著馬脖子安撫馬,是安于是上前行禮道:“多謝先生仗義相救!”
“小侯爺不識得我了?”
那人拍了拍馬脖子,露出一口整齊漂亮的品色牙齒。
是安便抬頭仔細去看他,一身青衿長衫,頭發(fā)黑亮,眉墨鼻挺,額寬眼亮,清俊里自有一些熱鬧氣。
是安張了張嘴,猶豫了片刻,終于還是勾起唇角,微笑道:“原來是……蘇先生?”
“小侯爺果真還記得我?子由子由……我弟弟也在這里。”
是安一見他便心知蘇轍也在此處了,她僵著脖子強迫自己不要往人群中看去,蘇軾在揮手,笑意也越來越濃了。程是安無法,只好低了眼瞼鎮(zhèn)定心神,重又抬起頭露出一副很算是久別重逢的笑容來。
“好久不見……小蘇先生?!?p> 蘇轍同他哥哥越發(fā)相似了,只是神態(tài)上更安靜寡淡,不像蘇軾總有一種志得意滿的精活氣。他總是安然地跟在哥哥身后,或者突然出現(xiàn)你眼前,紅著臉一笑。
蘇轍聽她的稱呼已沒有了往日的戲謔,認真嚴肅的好似兩個人原本也不怎么相熟,他也只好恭謹?shù)爻卸Y:“小侯爺?!?p> 程是安微微點了頭,算是應(yīng)他。她大約沒有做好這個時候就見到他的準備,所以胸腔里自然要生出一種不自然的緊張,偏了頭先去問道旁服侍的人,“看看可曾傷到人?”
服侍的人還未動彈,街上的百姓已此起彼伏應(yīng)答起來,“小侯爺放心,不曾有,不曾有的?!?p> 醉酒的漢子還躺在地上不省事,嘴里嘟嘟囔囔地,也沒人去聽他在發(fā)什么牢騷。
李璋已調(diào)轉(zhuǎn)了馬頭過來,是安趕緊朝蘇軾兄弟告辭,“今日長途困頓,在下先行告退,改日……登門拜謝!”
有人從蘇軾手里接過馬韁,蘇軾還愣著,有些不解地朝蘇轍低聲道:“她往日不是同你相熟的嗎?怎么今日看著,這么……”
蘇轍面上雖然平靜,怎能不想起上一次見她的行景。
是安拱手向李璋施禮,眼睛里升起一團霧氣,連帶著周身的寒氣也要散去。
李璋著人將醉漢移到一邊去,隨即有人上來兜頭一盆冷水澆在那醉漢臉上,醉漢立時被激醒了幾分,嘴里還胡嚷著。
是安拾了韁繩握在手里,掃了一眼那醉漢,面目重又冷峻清寒起來。
那醉漢這時醒轉(zhuǎn)了幾分,哪知道自己沖撞了貴人,見騎在馬上的小郎君一臉寒峭,身旁又圍著無數(shù)官人禁軍,自己先嚇破了幾分膽子,忙跪下來求饒。
是安冷了眼也不看那人,朝李甲喊了一聲“阿大”,自己便提馬離去了。
李甲拱了手,看是安的馬已遠了,立刻轉(zhuǎn)身一鞭子甩在那跪地的醉漢身上,喝道:“還不滾開!”
周圍的百姓原本喧喧嚷嚷的看熱鬧,這一鞭子下去俱是噤了聲。
李璋看了一眼胸前被抽出一道血印子尚自打著寒噤的醉漢,朝是安離去的背影出了出神,轉(zhuǎn)頭吩咐禁軍道:“拉下去給他看看,”又朝那醉漢啐道:“不開眼的直漢子,醉酒醉到這里來,沒有看到水路壓陣嗎?”
蘇軾早驚出一臉的堂皇來:“這……這……?”這么暴躁的嗎?
蘇轍低著頭拉了哥哥的衣袖,“快走吧,父親還在等我們,耽擱了這些時候?!?p> 是一個叫人記不起什么天氣的清晨,總之正逢暑熱難當。
他手里執(zhí)一柄蒲扇,手上拿著一卷養(yǎng)生經(jīng)。
史娘子從外面推門進來,不可思議道:“官人你說怪不怪?”
他抬起頭,“啊?什么怪不怪?”
史娘子放下手里的冰碗,“方才在街上,有個遮了面的小娘子執(zhí)著一柄燈,上來就問我是不是蘇二娘子,我便說是。接著她朝我發(fā)愣許久,突然又問了句家里還好嗎,不等我回話,她自己卻轉(zhuǎn)身走了?!?p> 蘇轍放下手里的書,笑道:“果真嗎?哪里來的小娘子這樣問你?”
“不知,聽口音不像是咱們這里的,合身也不像普通人家的氣度?!?p> 兩個人合計了一陣,到底不知問話的是何人,后來連哥哥嫂嫂聽了,也覺得奇得了不得。
“這時節(jié)執(zhí)著什么燈?不是遇上什么邪祟事了吧?”蘇軾夫人王娘子訝異道。
“我也覺得奇,所以特意留神看了,倒像個上元節(jié)的燈,大約是個什么獸的樣子,圓鼓鼓的兩個大金眼睛,還怪嚇人的”,他娘子一笑,“只這個奇些,我看那小娘子的穿著說話,不像是普通人,大約是哪個富貴人家出來問……”她斜著眼睛覷向蘇轍,臉紅道,“只是恰遇上我了,怕是嫂嫂出去,也有更多小娘子要來問一聲……”
……
她們妯娌間說笑,蘇轍卻在想“大約是個什么獸的樣子……圓鼓鼓的兩個大金眼睛……上元節(jié)的燈?”
“麒麟燈?”他轉(zhuǎn)頭問自己娘子。
“許是?妾身也沒具體看真切,也有人竟能真做出麒麟樣子的燈嗎?”
她來了?
“娘子在何處遇上的?”
“便是在出門右拐的那件宣紙鋪子前遇上的,官人認識嗎?”
“哎呀,怕是那位我在東京認識的小侯爺,或是她家婢子來問的?”
“聽說話確實不似咱們。”
……
既找到了娘子,何不直接尋我來?
程是安拎著燈沿著街道一直往前走,真熱??!蜀中真熱過長安,也熱過東京!
鐘巘在后頭駕著馬車,看著前頭的人拖著步子走,所以千重萬阻地來了,來看什么呢?
什么都知道了,還來看。
“鐘大哥,我們回去吧,回家去?!?p> 她轉(zhuǎn)過身來好大一個笑臉,眼睛卻亮晶晶的緊緊含著一包淚。手里的燈也攥的死死的,人也沒有哭,就是聲音發(fā)著顫。
“好”,鐘巘看著她,輕聲道。
便這么回去,她心里又有些不甘,哪兒來的不甘也不清楚,就是嗓子發(fā)干,心慌的人難受。
總是來了,無論如何便見一面吧。
鐘巘敲開蘇家的大門,拱手道:“深夜叨擾,還請見諒,可否請貴府二郎前來一見。”
她登門了。
蘇轍高興地叫娘子道:“我先出去請她進來,你去叫哥哥一起來?!?p> 是小跑著去的,腦子里只有“果然是她”四個字。
等真跑到了門口,既不是往日的侍從也不是那要“打殺人”的婢子,來人身形爽朗,肅肅如松下風。
他見了蘇轍,恭謹有度,不失禮節(jié):“蘇二先生?!?p> 蘇轍遲疑著:“閣下?”探出身往外一望,門口不遠處的馬車前立著的,果然是她。
“請!”鐘巘并不多話,只將蘇轍引向是安所在的地方。
她已經(jīng)束了發(fā),人也高了些,只是月夜里看不清她的氣色,蘇轍大笑著疾步到她面前立住,剛要開口。
“書生,我母親也去世了……”她直愣愣看著他,滿含委屈道。
蘇轍的笑容僵在臉上,分明已經(jīng)聽出了她的哭腔。
“你看,這月色像不像在東京開寶寺那晚?”她忽然又笑起來,指著月亮,胡說八道。
蘇轍抬頭望去,滿天星辰,皎皎月明,“那夜仿佛沒有星……”
“你應(yīng)考前已經(jīng)成婚了?”是安的眼睛盯著月亮,連余光也不曾分給他。
“嗯?……嗯!是!”小侯爺是怎么了?蘇轍忙請道,“小侯爺不如進府一敘,家兄也在。”
是安將目光從月亮上移下來,終于瞧向蘇轍的臉:“不了,我要回去了,你……多保重!”
她朝蘇轍長長地揖了一禮,更叫蘇轍堂皇,正回禮要挽留她,鐘巘已經(jīng)上前來,也同蘇轍施上一禮,“告辭!”
是安上了馬車,掀簾的時候到底沒忍住,又回過頭對蘇轍道:“書生!”
“嗯?”他看向月夜中含混不清的她的臉。
“告辭了!”她仿佛在笑。
“哎?告辭”。這場會面從頭到尾的讓人摸不著頭腦。
蘇轍撓著頭看向掉頭的馬車,車簾再也沒有掀起來,他轉(zhuǎn)身看向趕來的蘇軾,一臉茫然。
大約是她母親去世了,著急回家去吧!
蘇轍這樣和蘇軾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