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誰的意愿
“降駙馬都尉、安州觀察使李瑋為和州防御使,仍與外任?!?p> ......
“兗國公主宅都監(jiān)、入內(nèi)供奉官梁全一以下九人并遠小處監(jiān)當,入位祗侯梁懷吉配西京灑掃班......“
......
上一次來此處送人,風光也好,只是送過后,未曾想,竟是永別。
又逢此刻,叫是安如何不想起狄青來
她穩(wěn)坐十里亭,裹著云娘織就的青色織金翠羽大氅,燕娘在一旁溫著一壺梅子酒,亭間案上兩個厚厚的包裹,一個里頭是些吃食,都是甜甜的糕點,另一個自然是厚厚的衣物了。
再沒有白襕了,是安心里陰暗的角落,總覺得,或許是因著那一身白襕吧!
倘若懷吉沒有些許才華,大概不會得公主青眼,月下對酌一定是談詩論道,若不能談詩論道,那月下對酌又有什么情趣?
那會兒在崇文院里頭學詩學畫認真點就好了,若認真些,本事都學到自己身上了,懷吉便只做他的小內(nèi)監(jiān),不讀詩不讀書,又怎么會落到被“詩書”所誤呢!
有的時候,你尋摸不到更好的理由了,就總想忽略了人去,將萬事萬物的因由都出落在其實醉舞干系的事物上。
不愿意承認錯,便是也沒什么錯可以承認的。
遠處過來的便是羈押公主宅內(nèi)監(jiān)的車隊了。
是安含著笑,遺憾著還未叫他同鐘巘相識呢,也還未請他到我的程園里做客。
他也不會知道,我其實很想,叫他住在我的程園里,就住進后頭夢溪的棉樓里,每日泛著舟、吹著風,吃著好酒,安安穩(wěn)穩(wěn)、踏踏實實的,給他買好些書,再給他求好些畫兒去。
是安站起身來,迎著。
押送的禁軍是原先狄青的舊人,對著是安自然有很多的客氣。
是安也忙忙去見了禮,再三說著,這一路上煩請多看顧些。
“這個自然,侯爺何須特地囑咐,咱們兄弟也都知曉的?!?p> 懷吉從車里出來,腕上上著細鎖,禁軍的人忙上去給開了。
懷吉瞇著眼睛,先瞧了瞧天光,而后才朝是安轉(zhuǎn)過來,臉上突然盛騰出好大一個笑容,仿佛在彌補這陰暗的天光。
他笑著,打開手臂來,是安有些不解。
懷吉就那樣張著臂膀朝是安笑著走過來,他是來一把抱住是安的,將是她的頭放在他肩膀上。
“公子你看,這還是我第一次離開東京呢!”
第一次離開,便是永遠離開了罷!因為想著要永遠離開了,恐怕再也見不上了,所以便生了勇氣,大膽地來僭越一回。
從他稍大些,就沒在他懷里過了,甚至連手抖不曾牽起。但有人處,只敢躬著身子,跟在身后頭兩步遠的地方。屏氣凝神聽她的呼吸和腳步,怕有侍奉不周的地方,怕她又突然生出些什么委屈來。
便是她,如今這樣大了,已經(jīng)長到他的肩頭還要高一點的地方了,他卻總還怕她像小時候那樣,小小的拳頭握在一起,勾著笑、怯怯懦懦、提著膽子往前走。
就像是最初的他。
是安扁著嘴,眼淚刷刷地流出來,一下忘了自己課是寧化大將軍、上護軍、長安侯爵,賜配著紫金魚袋的程家家主了。
她好像還是那個肥肥圓圓的小團子,被懷吉抱著在御花園里跑。
或者在長長的宮墻下,他拖住她的手,“公子,別放在心上,還有懷吉呢!”
旁的人都散去,這亭子里只有是安和懷吉兩個人。
“雖沒有好的天光,但若非一定要去洛陽,真想和公子就這么坐下去,在這曠野無人之地,自在地如同這里的風。”懷吉還是笑著。
是安也笑著,“我也愿意同哥哥,如這自在的風一般,就這么坐下去?!?p> 懷吉眼睛里有些潤潤的,眼底的青色又重又厚,“哎!只是不知公主如今如何?她發(fā)病時,要有人哄著才好?!?p> 是安忙接上:“我去,我去哄,我能哄好的?!?p> 懷吉卻苦笑著搖搖了頭,“你沒見過那行景,不成的,旁的人都容易給嚇著了,你沒見過,不成的。”
他轉(zhuǎn)了目光,自己伸手倒了一杯酒,慢慢地咽下去,“就連酒都是外頭的香呢!”
“旁的人不知道,以為大內(nèi)金尊玉貴,必定什么都是好的,旁的人哪能想得到,大內(nèi)啊,其實沒什么好的,等遞到你眼前時候,再香的吃食、再好的酒,也都不香不好了?!?p> “好在,如今出來了,我吩咐了,便是在洛陽,名義上是灑掃班,可也沒人敢薄待哥哥的。”
“那,多謝謝公子了”,他低著頭,含著笑,飲盡杯中酒。
他又打開那個放著吃食的包裹,從里頭仔仔細細選了一塊白糕道,“這個倒似是從前張娘娘宮里的,公子如今也吃的好嗎?”他拿了一塊放進嘴里,細細地嚼,“我同公子一樣,厭死了這樣甜膩膩的東西,齁的人難受?!?p> 是安忙上去想接下來,“你不喜歡,便不吃了。”
他躲開是安的手,繼續(xù)往嘴里送,人是笑著的,可話說出來,就了不得的悲涼,“公子也覺得,懷吉回不來了嗎?”
“我......如今還在風口浪尖上,再過一陣子,只需一陣子,我去同官家說項,多求求他,哥哥必定就回來了,最多三五個月。倒時候咱們再不回大內(nèi)了,也不去公主府,哥哥還在我身邊,便如同一開始那樣,咱們正好一塊相處,哥哥,不知道,我那園子后頭有好漂亮的一座樓,臨著一池好水,哥哥就住到那里頭去,咱們一直在一起.....我來護著哥哥......”一副特別好的場景,她說的也好,可是眼淚卻不停地落。
等她大了,這樣的場面懷吉倒見的少。
她小的時候也委屈,眼淚蓄在眶里,滿滿當當?shù)?,卻不敢往下落,實在憋不住了,就撲在他懷里,把眼淚蹭了他一前襟,再爬起來的時候,眼角還是紅的,連臉上的小小絨毛也濕著,可是人已經(jīng)笑開了,一轉(zhuǎn)頭就跑遠了,還能發(fā)出“咯咯咯”的笑聲。
如今怎么了,鼻頭哭的紅紅的,豆大的珠子也不隱藏著,就這么平鋪直敘的擺在他的面前來,倒叫他心疼,卻又叫他高興著。
“聽說公子府上有一位出塵絕色的公子,很有些才華和本事的......”
是安替他再斟一杯酒,“是!是很好的一個人,我原先很想你同他見面的,你一定很同他合的來......”
“那便好,公子覺得好,便是好,懷吉不見他,也覺得一定好呢!“
“哥哥......”
懷吉飲過是安斟的酒,朝東京的方向看了看,“公子很想念狄相公吧!”
“公子那一年是在這里送別狄相公的吧?”
是安低著頭,哽咽道:“是!”
懷吉站起身來,朝東京的方向拜了拜,又對是安拜道:“懷吉不會同相公一樣的。”
“哥哥......”
“我們公子長大了,怎么反倒那么容易掉眼淚了,這么好大一個兒郎,叫人看了,豈不笑話?“他站到是安面前來,替她細細擦了眼淚,一雙眼睛明亮又生著光輝,“公子不要聽旁人怎么說,公子照著自己的想法去活吧!便是為了懷吉,公子不知道呢,這是懷吉一直以來的愿望呢!愿我的小公子,你能自在的活著,就像這陣秋日的風似得?!?p> 是安一下又忍不住,撲在他的懷里。
“我也希望能同哥哥一起,自在的活著呢!”
他揮著手,高興的朝前頭等著的車駕奔去,像是奔著自由去的,身形那么歡悅,是是安從未見過的模樣。
他說那白襕是他收過最好的禮物了,可是他的愿望是他的小公子,可別像他一樣囚禁在一處看不見的牢籠里,他的小公子生的這樣好,又有這樣滔天的富貴和恩寵,應(yīng)當活的恣意灑脫才是啊,可她竟沒有,總像壓著一根將斷的弦,不自在也不自由。
懷吉走了,可公主娘娘也實在地瘋魔了。
她揪住是安的胳膊,瞪直了眼睛問,“他們殺了他?殺了他?他們也要殺了我!你聽聽,安兒,你聽聽,他們在外頭喊叫著要殺你姐姐呢!”
是安將她摟在懷里,公主的乳母上來攔阻,“侯爺此舉不妥?!?p> 是安一把眼淚落在公主懷里,“你瞧瞧她的樣子,她都這樣子了,嬤嬤還要同我談什么妥和不妥嗎?”
“誰敢殺你,誰敢殺姐姐,沒有的,沒有人敢殺你,你是官家最疼愛的大公主娘娘,誰敢殺你呢!弟在此,就無人敢傷姐姐片縷。”是安的聲音發(fā)著抖。
“那婦人......那婦人又在窺視我們,她又在窺視,你看看......她要出去同人家說我沒有做媳婦的樣子呢......她又在同她兒子告我的狀!”公主蒙著眼睛,指著屋子外頭跪著的女婢大喊。
“我叫人趕她走。我叫人趕她走......”是安連忙朝外頭喊:“滾開!你們都滾開!還有你,走走走......”伺候著的婢女們匆匆行了禮告退。
“他們都一樣,他們監(jiān)視著我呢!不對......安兒,你快跑,你快離了這里去,到處都是人,他們監(jiān)看著咱們,叫咱們不得自在呢?你快走......他們也監(jiān)看著你呢,連父皇!連父皇!......連爹爹都被他們監(jiān)看著.....這是哪里?怎么我又給關(guān)在這里了,快放我出去,安兒......你不是要帶姐姐出去么?快快快,懷吉哥哥!懷吉哥哥在哪里?懷吉哥哥呢!他在哪里?他們把他捉去了是不是......”
是安仰頭望著雕朱紅色的雕梁,豆大的淚珠子不停往下滾,“到底是哪里不對呀?到底是怎么了?”
她拎著袍子往外走,要入冬了!
我們大宋朝最最尊貴的公主啊,她瘋了!
可是外頭的人都不信!
他們覺得她是在做戲、他們覺得她只是被嬌慣壞了、他們覺得便是因為這樣,才要更嚴厲地對她,不然何以正禮法、何以遵秩序、何以振綱紀。
秋日寂寥,萬物蕭索。
唯一的喜事是,秋后要問斬了。
是安著著她的官袍,早早地候坐在監(jiān)斬臺一側(cè)。
一溜的死囚都不是是安的重點,那個佝僂著沒了人形的才是她此來的目標。
燕娘一身孝衣也來了,她站在是安后頭,圍觀的百姓議論著,“看看那個,就是為了她,程侯不惜開罪國舅府的。”
包拯老了,聲音還似洪鐘。
午時還沒有到,是安從監(jiān)斬臺一起身,故意撐了一整臉的笑來,她踱著步走到那蠕動的人形前頭,亮著嗓子問他,“日子還過的舒坦嗎?”
那人形聽著她的聲音,瑟縮的發(fā)著抖,他渾身的筋脈已斷了,舌頭腫著,嗓子發(fā)著麻說不出話來,連頭發(fā)也掉到稀疏了,他身上發(fā)著惡臭,是安捂著鼻子,“黃泉路上看到王聃,可別忘了同他磕頭謝罪??!”
是安又對監(jiān)斬臺一側(cè)的李甲道:“去請王將軍上來,在我的位子上坐著,好慰王家的一片冤屈?!?p> 午時三刻,最是殺人的好時候了吧!
連天也爭氣,好一陣蕭索寒涼的厲風??!那是王聃來索命了吧!
是安的頭臉冷的很,五臟六腑卻滾燙燙的,地上的沙灰也激起來了,要被砍頭的人幸運的已暈去,不幸的更瑟縮著,嗚里哇啦不知是不是在哀嚎、討?zhàn)垺?p> 楊素是最后一個,故意將他的臉掰過去看著,旁的人怎么手起刀落,便是一顆頭滾落在地、鮮血橫流。
連包拯也不忍心看。
百姓們倒吸一口涼氣,裹進了衣衫,將手捅進袖子里去。
是安強扯著笑容,一只手握住腰間的麒麟佩,溫玉暖人,可是她的心空落落的。
李家沒有派人來觀刑嗎?
人漸漸散去,連包拯和開封府的衙役也漸漸退去,王聃的兄長王邛行了禮,站在一旁,眼睛也空空的。
是安問他,“王將軍在京中做事還順遂嗎?”
他拱手答:“仰賴程侯,順遂的很?!?p> 良久,是安又道:“那怎么,還要回延州府去呢?”
這將軍長嘆一口氣道:“原是天子的恩典,只是末將,實在無法安坐在由舍弟性命相換的前程上。”
是安低了低頭,站起身來也朝他拱手,“邊疆苦寒,還請將軍多加保重?!?p> 王邛再道:“終究,要多謝程侯,大恩不言報,我王家記在心上了?!?p> 連王邛都走了。
頭顱和尸體被裝裹了,泅濕了草席,街道司和衙門的人一同打了水,潑在那些木頭上,血水從木頭的縫隙里往下落。
李甲上前去攔住,不許他們將楊素的尸體一同裝了去。
街道司的人看著監(jiān)斬臺上一臉陰森的程侯的臉,打著寒顫退到一邊去。
燕娘也還站著,她竟沒有哭,只是笑。
“侯爺,怎么辦?”她忽然開口。
“......”
“他害了那么多人,可他也只有一條命來嘗,他今朝就這樣死了,可奴家的恨意還沒消啊。侯爺,你說怎么辦?”
“......”
她說的對,楊素死了,可是我心頭的恨意也還沒有消,這該怎么辦???
從正午一直等到傍晚,是安的臉青著,手腳也都僵了,鐘巘坐了馬車來尋她,云娘捧著大氅和手爐急急地來。
楊素的尸體和頭顱還在那里,血已流盡了,干涸著......從鮮紅色漚成了黑色......李家沒有來人,誰都沒有來,沒有人給這惡徒收尸??!
連收尸的人都沒有嗎?
除了鐘巘的車,還有另外的車停著,停了一下午了,車里沒有人出來,也沒有人進去。
云娘扶了她起身,她的腿僵著,好像凍麻了。
李乙立刻蹲下要去幫她揉一揉小腿,李甲忙喝道:”阿二,不得無禮!”
李乙有些茫然,“官人許是凍麻了,我給他揉一揉?!?p> 李甲皺著眉,看了看云娘,“不得無禮!”
是安這時忽然“哈哈哈”地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把眼淚都笑出來了,“你今日說這個,我自小到大,他不知替我揉了多少次了、背我、抬我、抱我,處處照顧我,你今日才記得說‘無禮’嗎?”
一雙溫熱的手掌覆在她的小腿上,輕輕慢慢地揉搓著,隔了衣袍和褲子,那溫熱緩緩地滲進來。
李甲窘著臉,低著頭,不敢再多說一句話。
鐘巘蹲著身子,深藍色的大氅委在地上,云娘將手爐放到是安手上,忙蹲下對鐘巘道:“公子,還是我來?!?p> 鐘巘也不作聲,只專替她揉搓另一條腿。
“燕娘!”李乙驚呼一聲,原來是燕娘突然倒地了。
云娘趕緊移過去,覆了手在她額上,“發(fā)燒了......”又切了脈,“無礙,先抬回車上吧!”
李乙趕緊一把將她抱起,李甲的神色有些不好,看了看是安,到底沒說出話來,李乙已將燕娘抱去馬車了。
是安看著鐘巘,她還沒見過他有什么時候是形容狼狽的樣子,沒見過他大悲、也沒見過他大喜。
除了服侍母親那會兒,她倒也沒見過他對旁的人做這些個舉動。
手里的爐子熱騰騰的,云娘是墊了東西的,她的身子活了,腦子也活了。
“起開!”她一腳踢上去,正踢在鐘巘的小臂上,李甲還未來的及看還蹲在地上的鐘巘,是安已經(jīng)奔出去,朝那不見有人的馬車去。
她一把將馬車夫從車上拉下去,又一把狠狠地甩開車簾子,“出來!”
不是李家的人!
司馬光?
怎么會是司馬光?
“程侯”,他似是早等著的,盤了腿坐的安穩(wěn),見是安急赤火燎的來,也不慌張。
“你怎么在這里?”
“官家著臣在這里,看看小侯爺?!彼隽藗€虛禮,面色平靜,不多一句話。
是安斜了眼睛,冷笑:“怎么?我難不成還能在法場做出什么沒有禮法的事兒來?”
司馬光也不惱怒,還是溫溫地,“只是官家拳拳愛護之心而已。”
是安捏著拳頭,細細地打量他,這馬車里也沒什么溫熱氣,他倒坐的住,要看是吧?這么耐著性子看??!那我就給你看!
她冷笑著,將車簾子摔下,沖李甲高喊道:“阿大!”
李甲趕緊應(yīng)聲,“小的在!”
“既無人肯來替他收尸,那咱們收,你去著人收了,尸是尸、頭是頭的,給我遠遠地扔去亂葬崗上,叫野狗野狼狠狠地吃了,再去同這城里的、各處的道觀廟宇說清楚了,都不許替他打醮超度......”
“......”
“是!”
馬車里的司馬光微微皺著眉頭,“稚子心性......”
等他回宮去,對著官家、華原郡王和曾公亮一一敘上,這三人也都各自垂頭不語。
“這稚子......”
等司馬光和曾公亮退下,官家轉(zhuǎn)頭對華原郡王無奈道:“哥哥,看這小兒如今,真?zhèn)€要恨上李家了,這可如何是好?”
華原郡王蹙著眉頭沉思了半晌,“倒無大礙,她不過一時激憤,時間長了,自然能知道李家的忠孝,萬事都有樸年同重山在,官家不必過分憂慮?!?p> 是安同鐘巘坐在一輛馬車里,鐘巘的手臂還有些隱隱作痛,他自己用手掌覆了,表情一如既往淡淡的。
“你不怪我今日沒有給司馬光好臉色嗎?”便是云頭香安人心神罷!
“無礙的?!彼稹?p> 是安將頭沉沉靠去車壁上,伸直了腿,對鐘巘道:“我腿還不舒服。”
鐘巘有些訝異,“嗯?”
是安掃了他一眼,“怎么?不給捏了嗎?”
鐘巘想了想,伸手將掌心覆在她的小腿上,溫溫熱熱地,輕輕緩緩地替她捏起來。
“你讀了那么多圣賢書,心里面想的是不是同他們都一樣?”
“......”
“滿腦子天下呀、禮法啊、綱紀啊、倫常啊,口口聲聲為君為民,一旦中舉得道,就覺得自己是治世之能臣,各個都能匡扶天下道義......朱紫袍一遮身,站在朝堂上,便口吐蓮花、字字珠璣,一旦有不從者,便視為異己、覺得人家包藏禍心了......“
“對了,我忘了”她閉上眼睛苦笑,“你沒這個機會,你被禁錮在這里......”她指了指自己,“禁錮在我身邊,恐怕永無蟾宮折桂、出將入相那一日......”
“可我也讀書啊,我讀《左氏春秋》,《左氏春秋》你知道嗎?我學的是忠孝大義、學的是忠君報國,你們不學《左氏春秋》的嗎?這是范文正公推崇的書啊......“她的語速又放慢下來,“你讀了那么多圣賢書,你跟我說,到底圣賢教的是不是忠君為民?。俊?p> 她忽然坐起身子,張圓了眼睛摁住鐘巘的手,傾身到他面前來,“宰輔百官、御史臺諫,都是讀圣賢書選上來對不對?可是他們對君父的忠孝我怎么總是不明了?”
她有些犯著急,“那些禮法綱常難道是為君父一家所定嗎?君該當何如?妃該當何如?皇后該何如?宗室該何如?公主王子又該何如?......”她微微垂下頭,似是真不解,“可是王子公主、天子后妃,乃至于公侯百官,不都是人生人養(yǎng),這么一副軀體,也會生病、也會難受,也會希望有所得,也會有厭棄,不是嗎?”
“男子何如?女子又何如?兒子何如?長子庶子又何如?”她搖著頭,兩只手都覆在鐘巘的手背,是已經(jīng)捂熱了的,溫暖的手掌。
“我看史書,成湯有往后“婦好”能替王征戰(zhàn)四夷,春秋以后,也有女主當立的時候,便是前唐,就有李娘子替父兄征伐,鎮(zhèn)守娘子關(guān)對不對?咱們大宋律也有定規(guī)定法,準許女子乘機家產(chǎn)的不是嗎?那怎么我就不能堂堂正正做個女兒家替我父祖承繼程家???”
“你瞧他們整日對著官家,這也不許、那也不許,這個做錯了、那個也做錯了,妃子這樣不妥當、公主那樣不合禮法,朝東不行,朝西也不行......張有張理,王有王理,怎么做怎么錯?怎么就橫豎都沒個應(yīng)當合度的時候呢?”
“天子是萬民表率......”鐘巘訥訥地開了口。
“哈哈哈哈......”是安的手抬起來,身子又朝后躺去,“就知道你要說這個......哈哈哈......許是我離萬民太遠了,見不到也聽不著......所以沒見著萬民,也沒見著百官如何束身修法,只瞧見了怎么......去迫著......”她終于,又紅了眼眶,“這街的盡頭,那高高城墻里頭,要被朱墻碧瓦生生世世裹挾著的一家子......”
......
李乙拉住馬韁,馬車一下子停下來。
“怎么,因著我說了些好些混賬話,要遭天譴啦?”是安坐起身子來,發(fā)著笑。
李乙在外頭低聲道,“郡王的車駕在前頭?!?p> “呵,果真遭天譴了!”是安狠狠眨了眨眼睛,長出一口氣,對鐘巘道:“你們更相熟些才是?。∽甙?,去見見吧!”
她收了腿,正了正頭上的玉冠,又拍了拍前襟的衣服。
李乙已下車安置了馬凳,再掀開車簾子,鐘巘先下了車,他略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和大氅,又伸手,扶是安踏著馬凳下來。
郡王的水路果真擋在前面,王府的長史含著笑上來同是安招呼,眼睛朝郡王的車駕掃了掃,是在給是安打眼色。
是安向他回了禮,連忙躬了身子趨步向郡王的車駕去。
“長安侯爵臣程是安,拜見王爺?!?p> 馬車里有良久的沉默,華原郡王冷著臉,聽她的聲音,倒還好。
“重山呢?”
“在,在的!”是安趕緊朝后望了一眼,抬了抬手臂,鐘巘那一抹深藍從紫色水路中間緩緩過來,他直著身子,凌然有度地來,同是安方才躬身趨步的行景完全不同。
“嚯,他倒比我更貴重些了?!?p> 鐘巘已近前來,立定了,拱手行一禮,依然淡淡地:“王爺?!?p> 長史掀了車簾子,王爺還是一副寒霜樣子,卻也不看是安,只對鐘巘招手道:“重山,來,上來坐。”
嗯?叫他上去坐?那我呢?是安更低了頭,不敢多說話。
鐘巘也不客氣,徑直過去,菜了馬凳就坐進去了。
才捂熱了身體的程是安還躬著身子,連長史站在馬前都比她的身子直。
冷氣打在鼻尖上,她抖了抖,想到今年冬天一定很冷?。?p> 兩個人在馬車里不知說什么,是安聽不見,也懶得聽。
約莫半炷香過去了,怎么還不見動靜。
王爺依然冷著臉,“她已被驕縱壞了,你闔該好好規(guī)勸才是,怎么還由著她的性子去?!?p> 鐘巘低頭,壓著聲音:“其實,也沒做錯什么?”
“沒有做錯什么?她如今不是明著要同李家杠上?”
“......”
鐘巘忽然開口:“她還在外頭站著呢?!?p> 王爺以為自己聽錯了,“站便站著,便是要她站著,如今這樣大了,哪里有個大人的樣子,便叫她站著去!”
鐘巘想了想,還是開了口,“已經(jīng)在外頭凍了一下午了,也沒進什么吃食......”
王爺歪著頭想尋個縫兒看看她在外頭的樣子,也堵的太嚴實了些,到底也沒找著那么一條合適的縫兒。
“你既然放她在心上,還多思些什么,趁著官家在,大事一了,尋個由頭回去自在的過生活不好么?”
......
“也得看她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