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話:不要忘記我愛你
一、
請記住我,雖然再見必須說,請記住我……
一大早,張承飛被診所里自動播放起的音樂吵醒。他睡眼惺忪的從床上爬起來,還沒醒過神便看見床邊站著一個人,嚇得他立馬醒了瞌睡。
“你是誰!”張承飛大喊道。
那人一轉(zhuǎn)身,張承飛立馬放松了警惕,又倒在了床上。
來人正是張承飛口中的“老頭”,穿梭在生死之間的擺渡老者,主要負責(zé)意外死亡這一塊。是他將張承飛禁錮在了這里,也是他將許多人引進了張承飛的診所里,讓張承飛親眼見證了這無數(shù)的生死。
張承飛不喜歡他,可看在他經(jīng)常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過自己的中間商行為,也就不那么討厭他了。
“聽到歌了嗎?”擺渡老者問。
“聽到了,吵死了?!?p> “盡量滿足他的所有要求,他算是我為數(shù)不多的朋友。”
張承飛正笑話著擺渡老者一個死了幾千年的人竟還會在現(xiàn)世里有朋友,他便一瞬間消失不見了。
張承飛知道,他該去接那個人了……
二、
兩個月前的一個正午,陽光正好,張承飛拉開了診所的卷簾門想要透透氣。
屋外的樹沒有樹葉,只??堇系闹Ω?,風(fēng)大一點,還會把它們吹得吱吱作響。也沒有花開,枯黃的幼苗沒有一線生機。雖然有陽光灑下來,可是萬物都沒有影子。在這樣一種陽光肆虐本該溫暖的季節(jié)里,這條巷子反而更加死氣沉沉。
“小伙子......”
一個人影漸漸從巷子遠處靠近。
“小伙子,你是張承飛張醫(yī)生嗎?”來人問道。
“大爺,您是?”張承飛有些疑惑。
眼前的人是位老大爺,看上去六七十歲了,雖然模樣有些蒼老可卻還硬朗精神。
“張醫(yī)生啊,我也姓張,我們是家門??!”張大爺笑著寒暄道。
可張承飛卻對這樣的寒暄感到無厘頭。
“我是老王的朋友,我們經(jīng)常在醫(yī)院樓下下象棋,他讓我來找你的?!?p> 張承飛突然明白了,張大爺是擺渡老者送來的,因為他平日在外都會自稱姓王。
“張大爺,里面坐吧!”
張大爺跟著張承飛進了診所里坐了下來,張承飛沏了一壺茶給大爺?shù)沽艘槐?p> 張承飛在張大爺對面坐下,悄悄握了握口袋了的鋼筆,并無一點發(fā)光的跡象。他內(nèi)心有點忐忑,還是保持著笑容跟張大爺開始了談話。
“這茶不錯啊,是西湖的龍井茶。小伙子,我本來以為你們年輕人都喜歡喝酒喝飲料,但沒想到你年紀(jì)輕輕,卻以茶待客,不錯不錯!”張大爺笑得爽朗。
“張大爺,您是行家呀!以前經(jīng)常喝這茶嗎?”
張大爺搖了搖頭說:“我和我愛人,第一次出去旅行,就是去的西湖。那以后的每年,我都盡量帶著她啊去一次。每次去那兒,我們都總想著帶點什么特產(chǎn)回家分給親戚朋友,每每啊,都帶的這茶。到后來,親戚朋友都喝膩了,倒是我越來越喜歡這個味道了?!?p> 張承飛笑了笑,心中卻泛起了一絲苦澀,“您和您愛人一定很幸福吧?”
張大爺點了點頭,說:“是很幸福啊,那個年代的感情都很純粹,在一起就是陪伴一輩子。不過……她已經(jīng)快不記得我了。”
“嗯?”張承飛有些疑惑。
張大爺?shù)故窃频L(fēng)輕的回答道:“她得了老年癡呆癥,已經(jīng)好幾年了。最近是越來越嚴重,幾乎不怎么認得我了?!?p> “那......一直都是您一個人在照顧她嗎?”
“那當(dāng)然了,少年夫妻老來伴,老了老了我們就是伴兒。孩子們都長大了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能做的就是好好照顧她?!?p> 張承飛心里打起了鼓,他不明白擺渡老者為何要將張大爺引到這兒來。
“小伙子,你心里肯定有點奇怪我為什么會來吧?”張大爺看穿了張承飛的心思,“其實啊,我跟老王認識那么久了早就看出來了他不是個平凡人。甚至有些時候,好像除了我之外就沒人能看見他似的。有一天,他告訴了我他的身份也就證實了我的想法。我都快活了一輩子了,什么都見過了,也沒覺得有多害怕。只是他告訴我,我的老伴兒可能時間不多了。他說讓我到你這兒來,可以讓我心里更加有底?!?p> 張承飛豁然開朗,原來是這樣。只不過,這是自己在死亡預(yù)知診所的第四年,還是第一次遇見有人來替別人預(yù)知死亡。即將會發(fā)生什么,連他心底也沒譜。
三、
張大爺和張奶奶相識于解放年代初期,他們是經(jīng)人介紹認識的。那時,張奶奶不過是個剛滿十八歲的小姑娘,張爺爺是個當(dāng)了兵剛轉(zhuǎn)業(yè)回鄉(xiāng)的工人。
他們都是彼此的初戀,很快就領(lǐng)了結(jié)婚證。
張大爺和張奶奶都是農(nóng)村人,張大爺又剛退伍沒什么錢,他們的婚禮很簡單,一輛自行車張大爺就將張奶奶接回了家,親戚朋友圍在一起吃了頓飯就算是酒席。張大爺送給張奶奶的結(jié)婚信物,是一枚自己在部隊里的獎?wù)?。沒有鮮花也沒有戒指,兩個人便就這樣攜手走近了婚姻的殿堂。
他們的生活很簡單,張大爺在村上的養(yǎng)殖場給奶牛擠奶,張奶奶就在家?guī)腿丝p縫補補賺點小錢。結(jié)婚之后,兩人一直恩愛和睦。第二年,張奶奶便發(fā)現(xiàn)自己懷了孩子,張大爺高興了一整天,連幫奶牛擠奶的時候都還在哼著歌。
“老婆,我回來了?!?p> 一天,張大爺下班很早,他早早的跑回了家,懷里還捂著一杯用瓷杯裝好的牛奶。
“噓!”
張奶奶撐著大肚子,放下了手中的針線,示意張大爺小聲點。年輕的女娃都害羞,況且那時在農(nóng)村沒有幾個男人會直接稱呼自己的愛人“老婆”,可張大爺毫不在意,他還說過“你嫁給了我就是我的老婆”。
“來來來,我在養(yǎng)殖場買了杯牛奶給你端回來了,一直捂著的生怕涼了。我剛剛擠的,可新鮮了,快喝快喝,喝了給我生個白白胖胖的小子......大姑娘我也喜歡?!?p> 張大爺傻傻的笑著,倒是張奶奶有點心疼他這副模樣。
寒冬之際,汗水還掛在額邊,捂著瓷杯的雙手上滿是大大小小的裂口。
“你說你,花這錢干什么,我不喝這個牛奶,照樣給你生個大胖小子?!睆埬棠陶f著,拿了毛巾給張大爺擦了擦額邊的汗水。
“快喝吧!”
張奶奶接過了張大爺手中的杯子,剛一打開蓋子,被奶腥味沖得干嘔起來,她捂著嘴沖出了房門,惡心了好一陣才又回到了屋里。
“拿走拿走,我沒喝過這玩意兒,什么味兒啊!”張奶奶連連擺手。
張大爺有些費解,端著杯子聞了好一會兒,寵溺的感嘆道:“這好東西啊,你還喝不慣!”
那天晚上,張奶奶炒了好幾個下酒菜,看著張大爺將牛奶就著菜喝了個精光。
四、
張大爺?shù)牡谝粋€孩子,是在夏季出生的。那天,他正在養(yǎng)殖場給奶牛擠奶,突然有鄰居跑去招呼他。
“小張,快回去看看吧,你家那個要生了?!?p> 聽到這話,張大爺連假都忘了請,撒腿就往家里跑。據(jù)說,還跑掉了一只他從部隊里穿回來的他最喜歡的布鞋。
到家時,張大爺?shù)哪赣H正在家里替張奶奶接生,那時農(nóng)村里生孩子幾乎都是在家里生。張爺爺在門口來回踱步,直到他聽到嬰兒的哭聲時,一種油然而生的感動涌上了心頭,那是他愛的女人給他生的孩子。
“是個兒子、是個兒子!”張大爺?shù)哪赣H抱著孩子從屋里出來,欣喜若狂。
可張大爺都沒顧得上看孩子一眼,徑直沖進了屋里,半跪在床邊握住了張奶奶的手。
只見張奶奶面色蒼白,還沒來得及處理的床單上還滲著很多的血。
“老婆,你還好嗎?能聽見我說話嗎?”
聽見張大爺?shù)穆曇?,張奶奶緩緩睜開了眼睛,露出了一個虛弱的笑容,“你回來了?我們有兒子了?!?p> 話音剛落,張大爺抱著張奶奶的身子泣不成聲,他第一次看見這個女人如此的柔弱沒有血色。說實話,他有點害怕。
“你哭什么???”張奶奶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fā),“你的鞋怎么少了一只?”
聽到這兒,張大爺才發(fā)覺自己的布鞋少了一只。頓時,他抱著張奶奶哭得更加大聲。
那天晚上,他安頓好了張奶奶和兒子,出去沿著養(yǎng)殖場和回家的路上找了一個晚上,可是也沒能找到另外一只布鞋。
不過,他很快就收到了一份來自張奶奶的禮物。在張奶奶能下地之后,她悄悄給張大爺扎了雙布鞋送給了他。這雙鞋,張大爺一直穿到了現(xiàn)在,成為了他最珍貴的東西。
五、
他們?nèi)ノ骱糜危窃谏诙€孩子之前。
養(yǎng)殖場跟杭州有了業(yè)務(wù)往來,村子的人好像都看到了發(fā)家致富的希望。那次是要去給杭州的廠商送些牛羊,村長租了輛大貨車可沒人會開車。恰巧,張大爺當(dāng)年在部隊里學(xué)過開貨車,這個重任就交給了他。
從村子里開車去杭州,要開上兩天兩夜。出發(fā)前,張奶奶很不放心,一只在張大爺耳邊嘮叨嘮叨個不停。
“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就當(dāng)咱倆去度個蜜月,反正咱倆還沒單獨出去過?!?p> 張奶奶當(dāng)即答應(yīng)了張大爺?shù)奶嶙h,不過她并不是因為想出去玩,而是她實在放心不下。
兩人剛走在路上便出了問題,張奶奶從未坐過車,更何況是大貨車,她聞不得那股味兒,上車開始就吐個不停。張大爺擔(dān)心她不讓她去,而張奶奶也是擔(dān)心他非強撐著跟著去了。
他們?nèi)チ宋骱?,花了好幾塊錢留了一張照片,只屬于他們倆的照片。
回家之后,張奶奶還是一直吐個不停。那才知道,原來她不是暈車而是懷孕了。
第二個孩子也出生于一個夏夜,是個女孩。
張奶奶很開心,她給張大爺?shù)娜松餃惓闪艘粋€“好”字。
六、
孩子們漸漸長大了,村里的發(fā)展也越來越好了。養(yǎng)殖場拓展了業(yè)務(wù),在政府的支持下,要在市里面開一個公司,直接對接養(yǎng)殖場的禽畜買賣。
張大爺當(dāng)過兵也識字有文化,他便第一個被選上。于是,一家人便搬進了市里去。
搬到了市里后,張奶奶便當(dāng)起了全職太太。每天送完孩子上學(xué),便是在家里洗衣做飯。剛開始的那段時間,張大爺很忙很忙,幾乎很少有時間回家落腳。直到公司漸漸穩(wěn)定之后,張大爺在家的時間才多了起來。
他知道,搬來市里,張奶奶很不習(xí)慣。
張奶奶害怕大城市的車水馬龍,也覺得自己跟城里人格格不入。閑在了家里當(dāng)全職太太,連自己曾經(jīng)最拿手的針線活,也不得已放棄了。
有一天,張大爺下班回家,抱了一個大大的紙箱進屋。
張奶奶給他開門時,手里還拿著炒菜的鍋鏟,很是驚訝的問道:“你這是拿的什么呀!”
“你待會兒就知道了?!?p> 張奶奶有些疑惑的又回了廚房,只聽見張大爺一個人在客廳里劈里啪啦的搞了好久,終于在張奶奶端出最后一盤菜時,聽到了張大爺嘴里的“大功告成”。
原來,他怕張奶奶無聊,花了這幾個月攢下的積蓄,買了臺彩電抱了回來。
“快來看看。”
張大爺將張奶奶拽到了客廳。
“這是什么???”張奶奶沒見過這東西。
“這叫電視!”張爺爺拿著遙控器很是開心,“來,我教你。你看,這么一按就有圖像出來了。你一個人在家無聊,就看看電視?!?p> “這得花多少錢??!你買這個干什么!我一點都不無聊,我沒事在家打掃打掃什么的挺好的。能退嗎?你把它退了吧!”
看著眉頭都皺成了八字的張奶奶,張大爺笑著拉她坐在了沙發(fā)上,“老婆,這房子啊,是村上給我們解決的,搬來就兩張床一架沙發(fā)幾張桌子,其他什么都沒有。但是你放心,以后我們什么都會有的。”
“但是這東西真的沒必要,還得用電吧,這還得浪費多少電費??!”
“好了好了,我就做這一回主好不好!”張大爺寵溺的伸手捏了捏張奶奶的臉。
剛一上手,門口傳來了女兒的聲音,張大爺?shù)哪赣H接回了兩個孩子。
“爸爸,我回來了!”
張大爺不好意思的迅速收回了手,咳了兩聲又抓了抓后腦勺,起身去屋門口抱起了他的小情人。
張奶奶也害羞的理了理碎發(fā),走到門口去接過了兒子的書包,然后張羅著一家人吃飯。
當(dāng)然,張大爺做的還不止這些。從那以后,他每天晚上都帶著張奶奶出去散步,教她認識商店畫報上的那些字,鼓勵她和鄰居打招呼。從那以后,張奶奶變得自信開朗,笑容也多了起來。
七、
兒子女兒都離開了家去了遠方上學(xué),家里就剩下了夫妻二人。
張大爺是個緊跟潮流的人,他聽說最近年輕人的圈子里流行將愛人稱呼為“親愛的”,他回家便也這么叫了張奶奶。
“親愛的老婆,我回來了?!?p> 張大爺下班回家,手里提了些新鮮的魚蝦。
張奶奶也是習(xí)慣了他幾十年的“不正經(jīng)”,早就欣然接受了他所有的稱呼。
“快,洗手吃飯吧!”張奶奶接過了張大爺手中的東西,“你又買這么多魚蝦干什么?前兩天買的還沒吃完。”
“這不是你喜歡嗎?喜歡就多吃點?!?p> 兩人一邊聊著天,一邊坐下來吃飯。
正吃著飯,張大爺突然捂住了胸口,毫無征兆地倒了下去。
等他再醒來時,是躺在醫(yī)院的病房里。在旁邊照顧他的,是公司的同事也是他現(xiàn)在的鄰居。
“我老婆呢?”張大爺開口便是尋找張奶奶。
“大哥,你先躺下休息。”同事安撫了張大爺?shù)那榫w,“嫂子給你輸了血,現(xiàn)在正在外面休息。”
“輸血?為什么要輸血?為什么要輸她的血!”張大爺?shù)那榫w逐漸激動。
“大哥!你別激動!醫(yī)生說你是太勞累的造成的嚴重貧血,必須要輸血才好。醫(yī)院的血庫里沒有血了,大家都去做了檢測,就只有嫂子的血型跟你的配上了?!?p> 張大爺沉默了好一會兒,穩(wěn)定情緒后才淡淡開口問道:“她現(xiàn)在在哪兒?”
張大爺一個人舉著輸液瓶走到了醫(yī)院的大廳里,看見張奶奶一個人靠在大廳的椅子上,閉著眼睛按壓著抽血的傷口。
“老婆?!?p> 張大爺走近,輕輕的喚了一聲。
張奶奶睜開了眼,見張大爺病服扣子扣得歪七扭八,還舉著個輸液瓶,一時間覺得又心疼又好笑。
“你出來干什么?”張奶奶溫柔的“責(zé)備”道。
“只是醒了沒看到你,心里有點不踏實。”張大爺笑道,“就怕這一倒下就睜不開眼了,想想還有點可怕?!?p> 聽到這話,張奶奶伸手重重的錘了張大爺一拳,“趕快呸呸呸,說些什么喪氣話?”
話音剛落,張奶奶有些扯到了傷口,疼得咧了咧嘴。
“沒事吧!”張大爺連忙用空閑的那只手握住了張奶奶的手,“你說你給我輸血干什么!”
張奶奶生第一個孩子時落下了很多毛病,本身身體就常年有些小病小痛,張大爺一直都很心疼她。
張奶奶笑了笑,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張大爺?shù)氖终?,說:“你要是倒了我的天才是塌了,也讓我為你做點什么吧!”
兩個人就這樣站在醫(yī)院的大廳里,握著彼此的手,滿眼柔情。
八、
小女兒參加工作的那年,張大爺?shù)拇髢鹤由祟^胎,夫妻二人算是正式升級當(dāng)了爺爺奶奶。
也是在那一年,張大爺發(fā)現(xiàn)張奶奶的身體好像漸漸的不如從前了。
張奶奶的病情真正被發(fā)現(xiàn),是在大孫子三歲那年的某一天,張奶奶獨自一人送孫子去上幼兒園。直到大兒子接到了老師的電話,詢問為什么孩子今天沒上學(xué)時,一家人才知道張奶奶將孫子弄丟了。
知道了這件事的兒媳將家里鬧了個底朝天,兒子報了警也不斷地指責(zé)張奶奶。
“事情都發(fā)生了,你怪你媽有什么用!”
“不怕不怕,孫子很快就回家了,不怪你,兒子兒媳也沒生氣?!?p> 這幾句話,是張大爺那幾天說得最多的話。
所幸,張大爺?shù)膶O子在幾天之后被找到了。一戶好心人在路上遇見了走失的小孩,報了警之后暫時將孩子養(yǎng)在了自己的家里,孩子身體健康情緒正常沒有任何異樣。
可是,這事發(fā)生之后,兒媳將孫子帶回了自己家,請了保姆照顧也再不讓張奶奶碰。張奶奶思念孫子,張大爺便經(jīng)常趁著兒媳上班去了跑去她家,拍些照片回家給張奶奶看。
也是那事發(fā)生之后,張奶奶倒像是變成了比孫子還幼稚的小孩。在女兒的建議下,一家人帶著張奶奶去了醫(yī)院檢查身體,檢查結(jié)果是:張奶奶得了阿爾茲海默癥。
那一天,張大爺?shù)男睦锖孟窨章渎涞?,不知道什么感覺。
張奶奶因為常年身體不好的原因,病情伴隨著帶來了很多并發(fā)癥。無奈之下,張大爺只好送她住進了醫(yī)院。
九、
“我來了,還記得我吧?還記得我是誰嗎?”
張大爺每天在家做好了飯,坐很遠的車程到醫(yī)院給張奶奶送飯。雖然在醫(yī)院也請了護工,但是他還是覺得自己親力親為更加放心。
每天去到醫(yī)院和回家之前,他總會這樣問張奶奶。他在害怕,他怕有一天她忘了自己。
“你是老張,是我丈夫......”
張奶奶這兩年老得很快,她不再像張大爺?shù)谝淮我娝龝r那個十八歲的小姑娘。不過好在,每次她都能給張大爺?shù)膯栴}一個滿意的回答。
孩子們都很忙,能來醫(yī)院看望的時間很少,大多數(shù)時間也都只是張大爺一個人在醫(yī)院陪在張奶奶左右。他們也不想給孩子增添任何的負擔(dān),有什么事也盡量自己去解決。
這天一大早,張大爺在家燉雞湯。其實他不怎么會做飯,雖說年輕時在部隊里做過大鍋飯,但說實話不算好吃。張奶奶生病以來,他摸索著自己做飯,倒還算是有模有樣。不過,蒜皮剝得不干凈、菜葉沒有把變黃的部分去掉、這些在從前給張奶奶打下手時,都是會被張奶奶吐槽的。張大爺每每一個人在廚房里回憶起從前的點滴,總是會無比傷感和孤單。
“喂,張大爺嗎?您快來一趟醫(yī)院吧,張奶奶摔倒了......”
接到了護士打來的電話,張大爺連忙關(guān)了煤氣灶的火,雞湯也來不及盛出來。他慌忙的穿上了那雙張奶奶送給他穿了幾十年的布鞋,飛快的出了門。平日節(jié)儉的張大爺打了出租車,趕到了醫(yī)院。
再見張奶奶時,她的腿上打了石膏,面龐看上去比以往更憔悴了些。
“老婆,親愛的,還記得我是誰嗎?”
張大爺溫柔的靠在她身邊,親了親她的臉頰。
可是,張奶奶就睜著眼睛,一句話也沒再說。
“你還記得我嗎?我是老張?。∧悴幌胝f話也沒關(guān)系,你捏捏我的手!”
終于,過了好久,張大爺?shù)氖中挠辛吮晃站o的感覺。張奶奶用盡了最大的力量,用她那雙枯黃的手掌握住了張大爺?shù)氖帧?p> “好啊好??!你沒忘,我知道了,你沒忘!”
張大爺俯身抱住了張奶奶的身子,輕輕的把頭埋在了她的頸窩。和張奶奶第一次生孩子那次不同,這一次的張大爺哭得很小聲,因為他覺得此時只有堅強的自己才能帶給張奶奶無比的希望。
“你先休息一會兒啊~我出去給你買點吃的。本來我在家里燉湯來著,誰叫你不聽話摔了跤,害得今天喝不成了吧!”
張大爺寵溺的安撫著張奶奶,還輕輕在她額邊親吻了一下子。給張奶奶掖了掖被子,張大爺才起身出了病房。
他找到了護工和護士,聲嘶力竭的問道:“為什么?為什么她好好一個人會摔成這個樣子?你們是怎么照顧她的!”
張大爺一邊說著,終于忍不住大哭起來。大家為了安撫他的情緒,不斷的解釋也不斷的道歉。
終于,張大爺沒了剛剛的氣勢。他在走廊上的椅子坐下來,說:“我不怪你們,怎么能怪你們呢!她年紀(jì)大了,身體也不好,這也正常。只是......看著她的樣子我心疼。對不起,打擾你們了。”
說完,張大爺擺了擺手,拒絕了護士的攙扶。一個人,拖著疲憊的身影,走出了醫(yī)院。
下樓之后,張大爺又在樓下遇見了“老王”,也正是那日的促膝長談,讓他來到了死亡預(yù)知診所。
十、
“張大爺,您真的要替奶奶預(yù)知她的死亡嗎?”張承飛問道。
張大爺點了點頭,此時的他看上去很是疲憊,再也不是那個好像樂天派的老人了。
“張大爺,因為張奶奶沒有來到這里,所以我沒有辦法幫您預(yù)知到準(zhǔn)確的時間。只能拿出她的檔案給您看看,上面會有她的死亡原因。”張承飛說。
“看看吧!”
張承飛在檔案柜里找了好久,找到了張奶奶的檔案。他先悄悄打開來看了一眼,忍不住嘆了口氣。
張大爺接過檔案,邊看著邊流淚。張奶奶的一生中,跟他一起度過的時光太多太多了。直到看到了最后幾行,張大爺反而淡定了許多。他雙手有些顫抖,反復(fù)確認自己看真切了那幾句話,才將檔案還到了張承飛手里。
“小伙子,我......你有辦法救救她嗎?”
張承飛沉默了好一會兒,淡淡開口道:“張大爺,您在檔案上看到了張奶奶死亡的地點,如果能夠避免讓她出現(xiàn)在那個地方,死亡便不會發(fā)生......”
“真的嗎!”聽了一半話的張大爺很是激動。
“不過,相應(yīng)的代價會發(fā)生在她最愛的人身上。說得簡單一點,也許她最愛的人就會替她去死。”
張大爺?shù)男θ萁┰诹四樕?,繼而又連連說了好幾句,“那樣也好,那樣也好......”
“張大爺,您是想......”張承飛大概猜到了他的想法。
“小伙子,你這上面寫的我老婆,是在醫(yī)院里又摔了一次就再也沒醒過來。如果真的像你說的那樣,那我立馬回去給她辦個轉(zhuǎn)院?!睆埓鬆斊届o的說道。
“可是,您有沒有想過這樣的后果!您真的要替她做決定嗎?萬一......我只是說萬一,張奶奶最愛的,是你們的某一個孩子怎么辦?”
張大爺聽到這話,笑得很是爽朗,他搖了搖頭說:“小伙子,我確信她愛的人是我,只有我。當(dāng)然,她也愛我們的孩子,但那種愛是不同的。我們終其一生所追求的愛情,不過就是一份彼此堅定而又有信心的愛。她可以非常自豪的出去說我愛的人只有她,我也有底氣說出這樣的話。替人做決定不簡單,但我對她的愛簡單而又不平凡?!?p> 張承飛突然覺得自己很好笑,自己又為何要質(zhì)疑張大爺?shù)臎Q定,自己不也是這樣的人嗎?
他望著張大爺清澈的眼眸,突然就明白了人們常說的,從前的車馬很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十一、
張大爺帶著張承飛送給他的糖果回了家,到家后的第一件事,他便召集了兒子兒媳和女兒開了一場家庭會議。
兒子兒媳聽到父親要給母親轉(zhuǎn)院的時候,極力反對并且不理解他的做法。
“爸,您這又是想干什么??!”兒子氣急敗壞,“我媽的病已經(jīng)很嚴重了,她現(xiàn)在在這個醫(yī)院住得好好的,還剛受過傷正在養(yǎng)傷,您這個時候給她轉(zhuǎn)院,怎么想都不合適?。r且,現(xiàn)在醫(yī)療物資緊缺,我們往哪個醫(yī)院轉(zhuǎn)???有人接收嗎?”
兒子說完這番話,兒媳也非常贊同。張大爺只是在一旁坐著,任由他們爭論,眼底盡是哀愁。
“妹妹,你說句話?。“肿钤敢饴犇愕?,這不是瞎折騰嗎?”兒媳一下子把鍋甩給了女兒。
張大爺?shù)呐畠簭男【透鷱埓鬆斢H,長大后也是個溫柔孝順的姑娘。聽到嫂子叫到了自己,她走到父親身邊坐下,溫柔的握住了他的手掌。
“爸爸,您能跟我講講,您為什么想給媽媽轉(zhuǎn)院嗎?”
張大爺?shù)纳袂橛行┗秀?,他轉(zhuǎn)頭看了看女兒,好像突然看到了年輕時的張奶奶,他的眼淚又這樣不自覺的流了下來。
“爸,怎么哭了?”女兒伸手擦了擦張大爺眼角的淚水,“沒關(guān)系,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告訴我們,我們都聽您的。哥哥嫂子沒時間,我有時間?!?p> 張大爺?shù)呐畠恨D(zhuǎn)頭瞪了哥嫂一眼,她一直都不屑于他們的態(tài)度。嫂子翻了個白眼,自己坐到了一邊去。
張大爺搖了搖頭,說:“丫頭啊,沒什么原因,我就是想給你媽媽轉(zhuǎn)個院。”
“好!爸,轉(zhuǎn),我們明天就去辦手續(xù)。我來聯(lián)系醫(yī)院,就聯(lián)系這附近的區(qū)醫(yī)院,比現(xiàn)在的醫(yī)院近些,您給媽送飯也方便。”女兒說著,輕輕的抱住了張大爺。
“妹妹,這可是你答應(yīng)的,我和你大哥明天都有事。下班了還要去接孩子,沒空去幫媽轉(zhuǎn)院?!睆埓鬆?shù)膬合边B忙說道。
“是是是,是我答應(yīng)的,我也沒想讓你們幫忙。只是我提醒你一句,大哥,你們現(xiàn)在都為人父母了,還是給孩子做個好榜樣。別等到自己老了,才覺得孩子對你們不好。”
張大爺女兒說完這話,又扶起了張大爺,笑著說道:“走,爸,我下午沒事兒,咱們?nèi)メt(yī)院陪陪媽媽?!?p> 女兒扶著張大爺走出了家門,留下了兒子和兒媳在屋里沉默著對視。
十二、
張奶奶轉(zhuǎn)院后,張大爺照顧她確實是方便了不少,他也去得更加勤了些。
最近張奶奶的腿恢復(fù)得很好,不過記憶倒是更加差了。張大爺時不時的從家里拿些從前的物件過去,希望能刺激她的記憶力。
“老婆,你還記得這個嗎?”
今天,張大爺帶去的是那枚他們結(jié)婚時,他送給張奶奶的軍彰。
看到了這枚軍彰,張奶奶很是動容,嘴角不停的顫抖卻說不出幾個字來。
張大爺俯身在他耳邊,良久終于聽清了她的聲音。
“老張......結(jié)婚......禮物......送我......”
張大爺滿意的摸了摸張奶奶的臉,溫柔的說:“記得,你記得!”
然后,他又摸出了一張照片,是他們第一次去西湖拍的那張紀(jì)念照。
“西......西湖......送貨......”張奶奶小聲說道。
張大爺開心得止不住的親她,連連叫好。
那天回家之后,張大爺拿著擺渡老人送給他的筆,在桌前坐了很久,終于提筆給張奶奶寫下來一封信。
親愛的老婆,你好??!當(dāng)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天各一方了。雖然很舍不得,但我很開心,你還平安的活在這個美好的世界里。你嫁給了我?guī)资?,為我生兒育女,吃了太多太多的苦,你的好我將永永遠遠記得。如果有下輩子,希望我們還能做夫妻。不過,我想你當(dāng)男人我來做女人。我愿意體驗一把你為我孕育孩子的艱辛,也想你能如我一樣厚臉皮的叫我一聲“親愛的”。原諒我,走在了你的前面。或許活下來的人會更痛苦一些,但是相比痛苦,我更希望你活著,好好的活著......
寫這封信時,張大爺?shù)难蹨I滴濕了大半張紙。堂堂七尺男兒,曾經(jīng)風(fēng)姿卓越的軍人,在這段時間里,因為一個愛了一輩子的女人,快要流干了眼淚。
十三、
診所里的歌聲停止了,張承飛的筆突然開始閃起了強烈的光。
當(dāng)張承飛去到醫(yī)院時,張大爺?shù)纳眢w摔倒在了張奶奶的病房門口已經(jīng)斷了氣。一群醫(yī)生護士圍在他身旁,在原地給他做著急救。
這個死亡的方式,是張奶奶檔案上的死因。愛了一輩子的人,連離開都要以你的方式。
張承飛找了好久,不見張大爺透明的靈魂。
跨過門口的醫(yī)生,張承飛果然在病房里看見了張大爺。
張大爺站在張奶奶的病床邊,最后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臉頰,可是已經(jīng)沒有了真實的觸感。可他這一次沒有流淚,而是俯身在張奶奶的耳邊小聲說:“真好,親愛的老婆,好好活著......”
張大爺轉(zhuǎn)頭,看見了張承飛,對著他笑了笑。
張承飛上前,伸手去攙扶張大爺??删驮谒龅綇埓鬆?shù)哪且凰查g,口袋里的鋼筆開始散發(fā)出更加劇烈而又刺眼的光,張奶奶的呼吸機也同時發(fā)出了劇烈的聲響。張大爺還來不及回頭看她,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回到了自己的身體里。
整個過程快到張承飛來不及反應(yīng)。
“救過來了救過來了!”門口的醫(yī)生大喊道,“快,里面病人的呼吸機響了,快進去看看!”
說完,幾個護士將張大爺攙扶了起來,其他的醫(yī)生沖進了病房查看張奶奶的情況。
看著毫無靈魂的被帶著的張大爺,張承飛很是驚慌的離開了醫(yī)院。
十四、
回到診所的張承飛還有些驚魂未定,這么多年了他還是第一遇到這種死而復(fù)生的情形。
他打開了電視機,觀察起了醫(yī)院的情況。
沒好一會兒,張大爺也找了上來,他的情緒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激動。
“為什么?為什么!不是說好我替她死嗎?為什么我活了,她進了急救室!”張大爺咆哮著。
而張承飛也搞不清狀況,任由他抓住自己的衣領(lǐng)發(fā)泄著情緒。
這時,擺渡老者出現(xiàn)在了診所里。
“老張,別激動?!睌[渡老者拿下了張大爺?shù)氖直郏皝?,坐?!?p> 見擺渡老者來了,張大爺?shù)那榫w稍微緩和了些,他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
“你看,你的太太并無大礙,你們都沒事了......”
順著擺渡老者手指的方向,張大爺透過電視看見張奶奶從急救室里被推了出來。
“這......這是怎么回事?”張大爺問。
“可能你們都太愛彼此了吧!你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救贖對方?!睌[渡老人嘆了口氣,“她的病很嚴重了,已經(jīng)忘了你了,所以她已經(jīng)不記得你是她最愛的人。自然,便無事發(fā)生?!?p> 張大爺埋著頭,低垂著眼簾,一絲光照在他沒有血色的臉龐上。那一瞬間,張承飛突然覺得張大爺好像老了很多。
“為什么會這樣?”張大爺自說自話。
他的眼淚又斜斜的從眼角滑落,嘴巴顫抖了著微張了好幾次,才用很小的聲音說:“我寧愿替她去死,也不想讓她忘了我。”
“老張啊,這是好事!就算她忘了你,你們還可以陪伴著彼此?!睌[渡老者拍了拍張大爺?shù)暮蟊场?p> 張大爺緩緩起身,擠出了一個微笑,他說:“謝謝你們!還有,小伙子,剛剛對不起了,是我太激動了。老王說得對,這是好事是好事!我就先回去了,剛剛急著來問你,把我進了急救室的老婆一個人扔在了醫(yī)院里。她膽子小會害怕,我就先回去了?!?p> 說完,張承飛目送著他走出了巷子。這個背影,與那日那個漸漸從巷子遠處靠近的身影不再相同。短短的時日,被愛人遺忘的張大爺憔悴了好多。
“回憶起你的傷心往事了?”
直到聽到擺渡老者的調(diào)侃,張承飛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也流了淚。
“好好活著不好嗎?現(xiàn)在才知道,非主觀的死亡有多可怕了吧?大家都想活著,沒有人想死?!睌[渡老者繼續(xù)說道。
張承飛不愿再聽他說話,走出了診所悄悄跟在了張大爺身后把他送回了醫(yī)院里。
十五、
后面的連續(xù)好幾天,張承飛都在持續(xù)的關(guān)注著張大爺。
張大爺還是一如既往的給張奶奶送飯,替她按摩,幫她回憶過去的事情。只是,張奶奶待他都像是看一個陌生人一樣,再也不是事事有回應(yīng)了。
這一天,已經(jīng)連續(xù)閃了好久綠光的鋼筆光亮突然熄滅。張承飛猛的一抬頭,看見電視里,病床上的張奶奶開口說話了。
“你長得很像我的愛人,他總是很調(diào)皮搞得我很害羞……他叫老張,是你嗎?”
烈日當(dāng)頭,張奶奶一句話讓張大爺紅了眼眶。
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他們用彼此的力量替對方戰(zhàn)勝了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