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仔掛了二舅馬興盛的電話,過來吃早點。三個大人望著孩子胡吃海塞,臉上現(xiàn)出一樣的慈愛和歡喜。致遠見桂英望著發(fā)呆,于是引出了他最擔心的事情。
“那今天的事……你怎么處理?”致遠凝視桂英。
“什么事兒?”桂英和仔仔異口同聲,然后母子兩相視一笑。
“這么大事!你忘了!”致遠皺眉。
“咝!是不是曉棠?”桂英迷糊,小聲向致遠確定,然后撓著蓬亂的頭發(fā)說:“哎呀,昨晚上我是不是說了不該說的話!是不是那個誰要找曉棠算賬?”
“啥事?”老馬好奇。
“包曉棠不是……那個男人的老婆昨晚上給曉棠發(fā)信息要見面談,曉棠害怕找曉星,曉星沒主意找英英!爸,你猜英英昨天在車里怎么給人家應承的——放心放心、我跟她談、我出馬必搞定、小菜一碟……她喝醉了,胡說八道!跟你沒半毛錢的事兒你胡亂應承!這要打起來怎么辦?”書生謹慎,致遠生氣。
“我媽這么生猛??!現(xiàn)代版穆桂英!你要跟渣男打還是跟渣男老婆打?打不過塌在他身上塌死他!”仔仔起哄似的用身體滑稽地表演,惹得爺爺和媽媽全笑了。
“嘖!”致遠臉一黑,仔仔倏地消停了。
桂英耷拉著眼皮發(fā)呆,老馬見此情景,搖著扇子安撫:“哎呀,光天化日,她殺人不成!她要說去那兒談你別去,自己重新定個地方或者重新改個時間,找個公共的地方,一個女人她能怎地?”老馬倒是鎮(zhèn)靜。
“爸,這事跟咱一毛錢關系沒有,咱蹚什么渾水呀?談崩了對方那邊把你也當仇人看,你談得不對曉棠心意,這邊曉棠反過來還會怪你!英,趕緊打電話,說你工作上有急事,這種事以后少摻和!”致遠面朝岳父,卻在說妻子,那言語間的氣憤壓得桂英沉重。
仔仔趴在桌上,雙眼滴溜溜地仰觀大人,嘴里不出聲地嚼著包子。
“曉棠是自家妹子,相處了這么多年,以前還幫咱帶過孩子……再說,她姐兩確實膽小,人家給我打電話了你讓我怎么回絕?你不能自己有事了想著別人,別人有事了你閉門不見!”桂英盯著仔仔手里的包子說。
“這種事本來該人家當事人對當事人,你起什么哄呢?你算是人家父母還是人家親姐姐?要談判也應該是曉星去呀!包曉星這個親姐姐都沒去!你去?你這性子要真談不好動手了,怎么辦?”致遠氣呼呼地雙手抱胸。
老馬細觀桂英,見她臉上絲毫沒有膽怯,只在沉思。于是老頭給桂英提氣:“你應承了再退了——傷和氣!船幫水、水幫船,在城里有兩交心朋友——這不容易!再說英英她也不是一般人!那架勢往那一站,沒準怕的人是那個女人呢!有幾個女人長成她這樣,性子還暴烈!”
“老村長,你在搞事情!”仔仔伸出食指壞笑著對準爺爺。
“爸,吶……咱不得防著自己受傷嗎?”致遠不贊同岳父的立場。
“哎呀奇了怪了,她也是人,能怎么胡來?鬧大了進警局嗎?”致遠在拔高嚴重性,老馬索性降低。仔仔且不怕不怕他怕——老頭心里暗嘆眼前的這個鼠膽女婿。
“地點是由我們來定的!”桂英回憶起昨晚的事情。
“那放心啦!估計那個女的也是想把話說清楚!”老馬搖著扇子,心里有譜。
“親愛的放心吧,我心里有數(shù),我知道怎么應對!”桂英淡定地將手放在了致遠的拳頭上。
“仔兒,你媽自小有主意!膽子大!要這么點事應付不了,前怕狼后怕虎的怎么在外面混!人在社會上,你不找事事會找你!硬的不行來軟的,橫的不行來慫的,總有法子的!”話不投機半句多,說完老頭端著水煙袋拄著拐杖走了!
老馬這話似是說給仔仔聽——其實不是。桂英聽出了話里的意思,仰頭靠著椅背假裝伸個懶腰,兩眼十分謹慎地打量致遠的神色。致遠靜止不動,他當然知道這話是說給他聽的。自己是謹慎還是膽小,他堅定又疑惑。他希望今天的結果證明他的正確。
仔仔觀望著這一場好戲,少年也許說不明白,但感受是清晰的。往往,旁觀者對當局的感受基本趨同,甚至趨同到精準一致。爺爺?shù)牡絹砟撤N程度上帶給了何一鳴震撼,在男人與女人的模板上,他多了一個可參照的對象,并且他有些欣賞這個男性的模板。仔仔望著爺爺?shù)谋秤埃睦锒嗔艘环蓦y以形容的力量。
桂英起身離開餐桌,拿出職場的范兒,給曉棠和曉星分別打電話。明白曉棠的意思,是她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換好衣服后,桂英出門了,去了曉棠的出租屋,專程等著曉星過來商議此事。
早上十點,致遠和仔仔在餐桌上研究暑期要參加的政府組織的青少年免費培訓。父子兩給妹妹選了美術班和手工班,仔仔的課程要和學成選成一樣的,這樣兩家接送方便,小哥兩還能一塊聚一聚、玩一玩。
漾漾出生前后的大半年里,仔仔一直和學成住在一塊。那時候,四五歲的學成特別黏仔仔這個十歲的小哥哥,每天跟在仔仔后面屁顛屁顛地追跑。仔仔也很自豪,領著他的小跟班放學后在農(nóng)批市場里南來北往地追風。而后所有的寒暑假里,兩兄弟常常往來,你來我家住一周,我去你家住五天——這場純真的友誼一直持續(xù)到仔仔初二結束。
“那你今天去不去姨姨家?”致遠問兒子。
“我剛才聽我媽說姨姨要來,我也不知道去不去?!?p> “你給你媽打電話問問她要不要專門過去?!?p> 仔仔打完電話對爸爸說:“我媽說……今天曉星阿姨應該顧不上這事了,讓我自己去找學成,然后還讓我?guī)蛯W成報名?!?p> “那我教你怎么報名,你學會了再去給學成和你自己一塊選課、報名,好不好?”
“嗯,好?!?p> “學成沒有電話,你直接給鐘爺爺打電話,說你要過來找學成,出發(fā)前先給大人打個招呼?!?p> “知道知道!”
聰明的仔仔學會報名后,背著包出發(fā)了。兩地相隔六個地鐵站,出了地鐵站,仔仔很快到了農(nóng)批市場,然后往學成家的鋪子走去。
一周前,鐘學成他們小學的期末考試已經(jīng)結束了。昨天下午學成班主任在微信群里通知家長和學生今日去取成績單。上午八點,鐘能帶著孫子去學校取成績單,剛到家學成接到了哥哥的電話,小朋友激動得眉飛色舞。
此時鐘理剛剛起床,見兒子如此高興,以為成績不錯。他叫來學成要看成績單,鐘理拿著細細長長的成績單凝視片刻——語文83,數(shù)學70,英語66,總分排名班級第四十四名。曾經(jīng)在職場叱咤風云的鐘理捧著成績單,瞥著兒子無知地在鋪子里蹦蹦跳跳,心下火大。自己上學時從來沒有出過十名之外,如今生的兒子又蠢又笨,他搖著頭嘴里嘖嘖。
八歲多的學成興致昂揚地盼著哥哥來,哪注意到父親的厲色。鐘理左腳踩在椅子上,左手扔掉手里的煙,溫和地叫來學成。待學成站穩(wěn)后,他拿著成績單狠狠地訓斥兒子。這一幕恰好被仔仔看見了,仔仔不知進退,站在那里跟個傻子似的,不敢動彈。
鐘理見學成木訥呆滯,言語訓得不奏效,身子往前一傾,上去就是兩巴掌。學成捂著臉,兩眼惡狠狠地瞪著鐘理,不說話也不哭,鐘理見兒子怒目沖著自己,氣不打一處來,直接站起來一腳踢倒學成。倒在地上的學成捂著臉抱著頭依然不哭,八歲孩子的眼中灌滿了仇恨。鐘理見學成倔得不像個孩子,他心里微微發(fā)怵,繼續(xù)用腳踢屁股——狠狠地踢了七八腳,卸了火氣,才轉身去了樓上的臥室里。
鐘理轉身的剎那,與仔仔四目相識——山崩地陷一般,仔仔渾身抖了一抖!在溫室長大的何一鳴看見此景,嚇得呼吸暫停、雙肩高聳、全身緊繃,還好鐘理只是瞟了他一眼,然后上了二樓。
仔仔不敢喘氣,站那里愣了許久,然后大步走到鋪子里,扶起地上的學成。雙眼紅紅的學成一見哥哥來了,激動得失聲痛哭。仔仔蹲在地上,兩手扶著學成的兩胳膊,紅著眼睛咬著嘴唇。
學成越哭越喘,上氣不接下氣的。買菜回來的鐘能見此場景,早猜到發(fā)生了什么。他坐在椅子上,將學成抱在懷里,學成靠著爺爺?shù)募绨?,哭得開始像個孩子了。
“仔兒,你今個不上學是放暑假了嗎?”
“嗯?!弊凶心驹G地說不出話,蹲在地上,右手握著學成的左手。
“那等會你把學成帶你家里,讓娃在你家里住幾天好不好?”鐘能問學成。
“嗯,沒問題。呃……我需要他的身份證,有免費的培訓,我媽說給學成一塊報名?!?p> “等會我給你取?!?p> “呃……鐘爺爺……為什么呀?”仔仔用憂傷的眼神指著學成。
“哼!誰知道呢!”鐘能低下頭,兩眼混濁。
等學成哭得喘息慢了些,鐘能將學成放在椅子上坐著。自己去找學成的身份證,仔仔給身份證拍了照片以后,還了身份證。鐘能收拾好學成的衣襪、玩具、牙刷、水杯這些日用東西,然后裝了一大包交給仔仔。老頭將兩孩子送到地鐵口,眼見仔仔拉著學成的手進了地鐵。
地鐵上,小哥倆不言不語,學成時不時地抹眼淚,仔仔不停地遞衛(wèi)生紙。那紅紅的小臉蛋毫無孩子的稚嫩和童真,仔仔俯視弟弟,即將成年的少年,心底憂傷而迷惑。
以前,他住在農(nóng)批市場的時候,鐘叔叔每天早上西裝革履地出門上班,晚上開著車溫文爾雅地回來。仔仔那段時間與鐘家人相處,談不上親如一家,但也是溫馨和諧的,爺爺、姨姨和姐姐待他視如親人,他也待學成視如弟弟。
那時候鐘叔叔對他不關心但也不厭煩,不親近但也不疏遠,偶爾還會開開玩笑打趣打趣,那時候的鐘叔叔還是有笑臉的??山裉斓膱鼍啊我圾Q怕是要終身難忘了!此刻他腦海中還心慌地一遍又一遍地循環(huán)鐘理狠心下腳的畫面。回憶自己平日里如何對父母說話,何一鳴覺自己要比眼前的學成幸福好多好多。
這世間果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是好的。何一鳴回憶,就在學成家的市場里,有一個和仔仔同齡的男孩叫張途勝,那時候仔仔經(jīng)常見他的父母當街罵他打他,從來不顧那個張途勝的尊嚴;他們班上的艾美云從來沒見過自己的母親,說是母親跟人跑了不要她了;初中同學白實秋從來沒見過父親,同學們私底下傳他是私生子;還有小學同學戴奧鑫,四年級的時候聽說被他爸爸打得住院了……
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何一鳴深吸一口氣,撫摸著弟弟的肩膀,像是瞬間長大了很多似的。
鐘能送走了孩子,自個坐在地鐵站口的臺子上,心里傷感。
兒子鐘理早年那般心高氣傲,那時候因為兒子自己在鐘家灣的地位比村長還高。自從兒子丟了工作后,他一步一步地換了人,如今這副模樣,鐘能哪受得了。老人說也不敢說,家里兒子最狠,得虧兒媳婦寬厚,沒起離婚的念頭。如今梅梅大了,要去遠處上學了,偏偏只苦了學成,從他生下來到現(xiàn)在,鐘理幾乎沒給過他一個好臉色。
鐘能無奈,給老馬打了個電話,告知老馬孩子去英英家了,讓老馬多照顧照顧學成,并將學成被打的事情前后提了幾句。在這人來人往的蓬勃之地,老馬幾乎成了鐘能唯一可信任的人了!
打完電話,鐘能拖著憂傷的身子,回家做飯了去了。他相信自己的兒子,他覺得總有一天鐘理會起來的,會有原來那般的心勁兒。日子會好的——老頭一路上默默重復著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