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現(xiàn)代言情

老馬的末段人生

27上 鐘理酒后睡大街 曉星夜半悲往昔

老馬的末段人生 白石龍 3359 2019-10-11 11:00:00

 ?。ㄒ虮菊伦謹?shù)過多,遂分兩次更新,以下內(nèi)容為《27上》的下半部分。)

  包曉星俯視地上自己的影子,小小一團,和三十年前幾乎差不多,可她撫摸自己的脖子、兩腮,好些褶皺。她像一棵石斛蘭一般,開了花、結(jié)了果,兩撥花果以后,她迅速干癟了。

  她以前那么愛鐘理,他咳嗽一聲她便要忙活半天。如今他睡在大街上,她竟連扶他回家的意愿也沒有了,談何心疼、關(guān)愛?他不自愛,她又何須再愛。不知從哪一年哪一月開始,他們兩人各自悄悄放了手,各走各的人生路。究竟是誰先松了手,她冥思苦想好多年,后來放棄了。因為誰先誰后絲毫不重要了。

  來了一陣不小的風(fēng),曉星張開身上的披肩,賣力地兜風(fēng),她渴望這風(fēng)送她去天堂,或者是回故鄉(xiāng)。她還愛他嗎?連包曉星自己也給不出答案了。她站在這里,只為確保孩子的父親是安全的,除此之外,別無其他目的。

  腳趾縫里流過一絲冰涼,如海邊的細沙,如故鄉(xiāng)的渭水。城市令她發(fā)蔫,她想要回家吃幾口家鄉(xiāng)菜,生活如眼前的黑巷子一樣阻礙著她,如此簡單的愿望二十年了竟遲遲達不成。包曉星累得無力抱怨,她把自己凝成一股繩,每天都緊緊繃著,連做夢和流淚時那繩子也使勁繃著。

  農(nóng)批市場的那個巴掌大的雜糧鋪子,不是她的人生——從來也不是!可正是那間雜糧鋪子活活地捆住了自己,耗盡了自己的一生。

  生之于她,如此扭捏,以至于她三十多歲年紀輕輕就開始思索死生之事。

  死亡,讓她反覺美好——生的美好。死得美好等同于生得美好,生得齷齪等同于死得齷齪。如若地上的人現(xiàn)在就這樣死了,他的兒子連同他的孫子也會不恥于他。

  造物主待女人不公,它要她生殖,還要她生存;它給她容顏,卻令她早衰。如果一個五十歲的女人具有一般五十歲男人在性資源上的魅力和價值,那也許女人不會這么悲慘。她才四十,已看到了自己這朵女人花的凋零。她驚恐,在農(nóng)批市場里,她用日復(fù)一日的忙碌掩蓋著驚恐。

  明明從一開始就討厭那個地方,還要活活地在那里度過一生。如果五十歲了還在農(nóng)批市場里,那自己寧愿去死。包曉星連死的方法都研究透了,只等著五十歲的時候結(jié)束一切。反正那時候女兒嫁人了、兒子成年了。她無所掛念,她只是憐憫自己的命運。如她手中的紅紅綠綠的豆子一樣,采摘出來被運到市場上,然后被人采購回去,最后在火中烹煮。農(nóng)批市場正是她的那口大鍋。

  曉星踢了踢鐘理的大腿,呼嚕聲停止了片刻。不知他喝了多少,她使勁兒踢也踢不醒。曉星放下披肩,兩手垂著,開始在街上散步。十來米長的小巷子里,她來來回回地踱步。這些年農(nóng)批市場里的叫賣聲操控了她,她應(yīng)該早些尋找此刻的安靜——這樣的安靜有利于她揣摩自己的命運。生活逼著她一步步走向麻痹和虛偽、懦弱和逐流,她很少激動了,很少為了一朵花兒開心好幾天。城市里的金錢味兒熏壞了她的身子,甚至,險些浸透了她的意志。

  她想要回到故鄉(xiāng),在那里,巨大的寧靜是權(quán)威的、不可被改變的、人力無法挑釁的,那里是她的根。包曉星迷失久矣。

  這幾年包曉星才明白,世上哪里有希望。希望不過是奇跡的替換詞,而奇跡多停留在他人的故事里。一代又一代的發(fā)展,不過是重復(fù)而已。涼涼的夜風(fēng)襲來,包曉星拎起裙擺乘風(fēng)扭動,她在尋找童年的自己,她在尋找自己的靈魂。

  凌晨四點,街上有幾家早餐鋪里起了燈光。他們是不易的,四點鐘開店門,興許兩點已經(jīng)開始準備了,待四點鐘的清潔工從店里買了包子捧著熱乎乎的包子咀嚼時,他們已經(jīng)勞作了好幾個小時了。待天亮?xí)r人們走在光亮干凈的地面上快步上班時,清潔工已經(jīng)在這里工作了好幾個小時了。人生不易,曉星流著淚微笑,在微笑中享受淚的柔軟。

  包曉星欣賞著自己頭發(fā)的飄逸、影子的優(yōu)雅、鞋跟著地的輕快,她的身體像是倒流了三十年的光陰一般,前所未有的自由和輕盈。她兩手背后,坍塌在城市無聲的背景樂中,她閉上眼睛,任由自己踩高踩低,哪怕絆倒摔傷也是欣然?;橐鲋皇侨松囊徊糠?,它不應(yīng)該拖垮自己的整個人生。她的人生還該有夜風(fēng)和裙擺、渭水河和蒲公英、明月和自由、寧靜和靈魂。

  風(fēng)從地涌,滿城樹笑。五點鐘了,踱步的中年女人累了。她停下腳來,回到了鐘理身邊,坐在他睡的臺階上。她累了,昨天為了妹妹哭了許久,今早為了鐘理又一夜未眠,她的肉身在萎縮、癱軟。地上的人依然在打呼嚕,那呼嚕聲丑陋、惡心,她聽了幾十年,竟然聽習(xí)慣了。她哀嘆自己的卑微。卑微的女人終要為自己的卑微付出難以承受的代價。

  她喜歡披肩的嫵媚和飄逸,可是一條好披肩總賣得很貴很貴。她向往兒時十指縫里的黑色泥土,可她染了色的指甲蓋早容不下任何泥沙了。她喜歡吃咸咸的、帶湯的、灑了蝦米和香菜的豆腐腦,自從她來到這座城市以后,她再也沒有吃過了。她才四十歲,便用起了老花鏡——只這一個事實,足令包曉星拋離她現(xiàn)有的人生。

  二十多年了,她再也沒吃過自己最愛的豆腐腦。她忘記了油菜花的葉子是什么棱角,也忘了她家院子里的泡桐花落地后是什么味道,她渴望她的手能像以前一樣,一到春天就自然脫皮。失落的女人在微光中端詳自己的兩手,她的手已不再是她的手了。那手上特定部位的老繭子不屬于自己,而屬于生活。

  街上漸漸有了人,夏日的晨曦來得早。過路的人望望她又望望她身邊睡在地上的男人,她學(xué)著路人的模樣,望望對方也望望她身邊睡在地上的男人。

  等到日出的時候,包曉星嘆了一口氣。她關(guān)閉了夜里的那個自己,換成了另一個人。她撥通了桂英的電話。

  早上七點二十,聽到電話響的桂英一看是曉星打的,心里咯噔一下,以為曉棠又出事了。

  “喂,英啊,致遠起來沒?”

  “???呃……起了……怎么了?”

  “鐘理喝醉了,睡在大街上,我根本抬不動,讓致遠過來幫幫忙?!睍孕茄哉Z低沉。

  “好,那我讓他開車過去。星——你沒事吧?”桂英聽曉星口氣無力。

  “我沒事。我把地址發(fā)給他,在這里等著他。你上班去吧,不是啥大事?!?p>  “嗯……行。那你好好的,我讓致遠馬上過去?!闭f完兩女人掛了電話。

  八點整,致遠停好車,找到了包曉星。兩人商議好以后致遠背著、曉星扶著,就這么把一百五六十斤重的鐘理抬上了車。到農(nóng)批市場后兩人再將鐘理合伙抬回了鋪子。致遠將鐘理放在他們二樓的床上后,自己整了整衣服,松了一大口氣,說:“哎呀好了,曉星,吶……沒什么事我先回去了。仔仔他外公等著吃早點呢,還有三個孩子。”

  “行,你忙吧,學(xué)成沒添麻煩吧!”

  “沒有沒有,學(xué)成最聽話了,乖得很。那行,那我先走了哈!”致遠擺擺手離開了。曉星也沒送,一個人坐在床頭的椅子上,對望鐘理。

  致遠回到自己的小區(qū)后,停好車,而后速速去買早餐,回來后已九點半了,老馬早等不及了。

  “你那么早出門干什么?”老馬坐在餐廳里高聲問。

  “呃……”致遠聽了聽屋里的動靜,見沒聲音,方才開口:“學(xué)成他爸喝多了,在大街上睡了一晚上,早上我?guī)兔Π阉厝チ?!?p>  “誰?鐘能他兒子?”老馬大聲問。

  “嗯?!敝逻h謹慎,小聲回答。

  “好家伙!鐘能養(yǎng)了個好兒子!喝得比我還厲害!他睡在大街上不怕被人……被人碾了還是打了!”老馬鄙視。

  “沒,曉星陪了一晚上,看著呢。”

  “哎,不好好工作,天天喝酒!這叫什么樣子!”老馬說完抬頭看了眼致遠,誰知致遠正傻傻地望著墻角伸出小腦袋的學(xué)成,老馬回頭一瞧,學(xué)成嚇得縮了脖子轉(zhuǎn)了身。

  原來學(xué)成早醒了,聽大人們提他家的事兒,小兒機警,過來偷聽,結(jié)果被發(fā)現(xiàn)了。

  兩大人面面相覷,十分尷尬。

  “學(xué)成!過來!到馬爺爺這里來!”老馬勾著手大喊。

  學(xué)成低著頭,小碎步走了過來,那神情像犯了錯似的。

  “爺爺說什么你聽到了嗎?”老馬問。

  學(xué)成點點頭。

  “你爸爸昨晚喝多了,睡在大街上,這是錯誤的,出了事怎么辦?這是要受批評的!”老馬打開天窗說亮話。

  “爸,你跟孩子說這個干什么?”致遠見學(xué)成小腦袋低得窩在身體里,看著憐人。

  “馬爺爺是想告訴你,喝酒是不對的,以后你長大了,不要像你爸爸那樣天天喝酒!聽見沒?”

  學(xué)成點點頭,地上下了雨。致遠忙上前摟著學(xué)成的肩膀安慰:“大人是大人,小孩是小孩!學(xué)成很聽話的,乖巧懂事……比咱漾漾聽話,比仔仔……”這邊還沒說完,那么哭聲已起。

  “哇哇哇……叔叔,我要回家!我要回我家!”學(xué)成泣不成聲。

  仔仔一聽哭聲醒了,光著腳跑出來問狀況。漾漾也醒了,溜下床出了屋像只小兔子似的仰著小腦袋悄悄看熱鬧。安靜的早上一下子沸騰起來,你一言我一語。

  “別哭了,先吃飯,吃完飯哥哥送你回去好不好?”致遠蹲在地上替學(xué)成擦眼淚。

  老馬嘆著氣,自個餓了自個先吃,顧不來別人了。吃完飯他跟鐘能打了個電話,告知原委。那頭準備早餐的鐘能早已知曉,他朝向二樓兒子的房間默默望著,失落得無話可圓這破碎的場面。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shè)置
設(shè)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