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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馬的末段人生

27上 鐘理酒醉睡大街 曉星自悲前半生

老馬的末段人生 白石龍 3340 2019-10-10 17:00:00

 ?。ㄒ虮菊伦謹颠^多,遂分兩次更新,以下內容為《27上》的上半部分。)

  晚上七點了,鐘理回到鋪子里,見鋪里一個人也沒有。兩孩子不在,妻子曉星不在,父親鐘能也不在,空蕩蕩的鋪子里來了客人沒主人、來了買家沒店家,一股無名火直往上躥。鐘理雙手抱胸,心想今天一定要等著包曉星回來好質問幾句。

  鐘能買菜去了,回來后見兒子在看店,他提著菜直奔廚房準備晚飯。吃晚飯的時候,鐘理問父親:“她人呢?”

  “星嗎?不知道呀!我下午溜達回來一看,店里沒人,她沒打招呼肯定是有急事!”鐘能吃完飯擦了嘴。待兒子也吃完飯,鐘能將碗筷端了進去,而后收拾桌子洗碗去了。

  鋪子里又沒人了。哥們老陶穿著背心、挺著啤酒肚、吧嗒著藍拖鞋過來叫鐘理出去喝酒,往常他們一伙人晚上八點半去老地方喝酒吹牛皮,鐘理、后巷賣干菜的老陶、A區(qū)賣茶葉的大強、D區(qū)批發(fā)香菇木耳的老雷,四個人幾乎天天晚上湊在一起喝酒,偶有生鮮區(qū)賣菜的趙云和賣牛肉的老張加進來。

  鋪子里沒人,鐘理得守著——抽不開身!老陶很掃興,悻悻而回,今晚的局算是散了。鐘理掃興又氣憤,一直等著曉星回來,曉星一直沒回來。一個電話也沒有,去哪了也沒說。中年男人的脾氣和他的胡子一樣又長又硬。晚上九點鐘理打了個電話,沒人接,中年閑人更是火爆。

  近來總為妹妹的事忙活,時常不在店里,也很少跟家人提起。曉星并非故意不說,只是丑事向來難開口,何況她妹妹還沒嫁人!若早早說了,鐘理酒桌上一個不小心弄得整個農批市場人人看笑話、傳八卦、戳脊梁——多難堪!曉棠從小在農批市場里長大,認不得百十人也叫得出三四十,何況其中還有不少追過曉棠的、給曉棠介紹對象的呢。人活臉樹活皮,曉星如何開得了口?

  這一頭的包曉星既要照顧妹妹喝雞湯,又要給妹妹搬家,哪有時間顧慮店里的事情。鐘理打來的電話她沒接到,看到未接電話的時候半小時已經過去了。晚上十點鐘鐘理沒好氣地又打了個電話,曉星正在和三個孩子給妹妹收拾家當,只說今晚不回店,然后自顧自地掛了電話。

  鐘理一聽心上火起,踢了幾腳桌椅凳子。大晚上燥得想喝口涼水,家里一口水也沒有。生意不好,曉星前年年底停了桶裝水,家里人改喝涼白開。可后半天曉星不在,上午的涼白開早喝完了。七月份的大熱天,一口水也沒有,鐘理在店里一個人坐了三個小時,舔著發(fā)干的嘴唇,心中憤憤。

  孩子爺爺鐘能忙活一天累了,已經睡下了。往常此時曉星會忙著整理鋪子、收貨、算賬、安頓孩子睡覺??山袢沾藭r,冷冷清清的鋪子里剩鐘理一人。梅梅自從考上大學以后,基本不著家門,去哪里也不跟他匯報,絲毫沒把他這個父親放在眼里。學成又蠢又笨性子還古怪,跟自己完全不親近。曉星連日來常常無來由地離開鋪子,且不知道多久沒在鋪子二樓住了……諸多不滿積壓心頭。

  鐘理氣不打一處來,又無處可發(fā)泄。他挨個撥通了老陶、大強和老雷的電話,告訴他們今晚他請客,愿意來的人去楊邦燒烤店,他在那里等著他們。鐘理通知完人,自個關了鋪子,貨也沒收、燈也沒關,先去了燒烤店。眾人一聽去楊邦燒烤店——那可是大餐,哪回去不上千?光喝酒都得五六百呢!老雷趁勢還叫上了趙云和老張,六個人十點四十聚在了燒烤店里。

  失去號召力、影響力又心懷號召他人、影響他人欲望的人,只剩下請客吃飯這一條方法可用了。何況,酒桌上的相互吹捧、相互安慰成了失業(yè)又失敗的中年男人欣賞自尊、安撫人生的唯一渠道了。不一會兒烤魚、羊肉串、牛肉串、豬腰子等十來盤菜已經備好,啤酒老板給了一箱子,六個人劃著拳喝起酒來,場面好不熱鬧。在店里干坐著當守門人,還如不跟老伙計出來喝酒劃拳享受人生。

  曉星和女兒搬完東西,開車回到富春小區(qū)時,已經十一點半了。太晚了,車上的家當又多又重,母女兩累得哪有勁再往家搬,只能先放在汽車里明日另做打算。一進屋母女二人癱在了沙發(fā)上,曉星安頓女兒睡下后,自己看了看妹妹,而后在沙發(fā)上獨自發(fā)呆。

  女人累得連抬眼皮的力氣也沒了,可閉上眼后怎么也睡不著。中年以后,人經的事兒多了,常常越累越睡不著。開車帶妹妹從醫(yī)院回來的時候她在車里很餓,可那時候哪顧得上自己吃飯?;丶液笾挥浀媒o妹妹熬雞湯,妹妹吃了飯以后自己早餓過了點吃不下了。午夜十二點,包曉星躺在沙發(fā)上,又餓又累,動彈不得。

  她忽想起了鐘理的電話,十二點了——他肯定睡了,往常喝酒回來也是十二點前后,就算沒睡也醉了。曉星有心回他一個電話,最后硬斷了這個念想。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們之間隔著不可逾越的距離,一個想法、一句話也要兜兜繞繞的。她累了。沒有力氣再繞了。

  十二點半的時候,一行人喝得差不多了,老張和趙云酒足飯飽打完招呼先走了,大強和老雷半個小時候也挺著肚子擺著手走了。農批市場的批發(fā)交易多在每天上午,家家都有事忙活,生意人生意要緊,就算再美的酒、再好的肉,吃完了喝醉了第二天照常營業(yè)。老陶一看表,已凌晨一點二十了,鐘理早醉得不成樣子,老陶要走也走不了了。

  第二天還得搬貨呢,老陶媳婦身子弱干不了體力活,他要早上醒不來那這一天的生意九成沒了。老陶雖醉了,腦袋清醒著呢。燒烤店離農批市場有兩公里遠,鐘理人高馬大的,他一個南方的矮漢子哪里背得動。就算背得動,背回去又得一個多小時,自己還累得夠嗆。沒辦法,老陶撥通了包曉星的電話。

  “喂?”包曉星聽電話響了,一看是凌晨一點四十七。

  “喂,曉星。梅梅她爸喝醉了,醉得不行!走不了!你開車過來接他唄!”老陶賣苦。

  “你們在哪里呀?”

  “楊邦燒烤,你來過的呀。”

  “嗯,我知道。”

  “行,那我等著你過來,幫你一塊把他背到車上?!?p>  “不用了,你走吧,待會我一個人處理。燒烤店幾點關門?”

  “兩點關門,我跟老板商量了,今晚兩點半關門,專門等你過來?!?p>  “行,我馬上過來?!睍孕堑刮豢跉猓怪鴦抛饋?。

  “那我等著你,順帶看著他!”

  “不用不用!你別管了,趕緊回去睡吧?!睍孕钦f完掛了電話。

  包曉星披了個薄薄的披肩,帶上手機和小包只身一人出門了。車里全是妹妹的東西——后備箱、后座、副駕駛座下塞滿了大大小小的袋子、日用零碎之物,自家的車是開不了了。曉星出小區(qū)去打出租,二十分鐘后才上車。

  凌晨兩點半了,燒烤店的老板要關門了,老陶先付了賬,而后和店老板一塊把爛醉如泥的鐘理抬到了烤肉店門口的瓷片地上。店家走了,老陶守著鐘理,等著曉星過來。

  出租車到燒烤店附近時快三點了,包曉星在主干道下了車付了錢,然后朝烤肉店的方向走。一路黯淡無光,她小心翼翼地過了條小巷子,又走了十米多,在一處昏黑的地上,她找到了兩個打呼嚕的男人影子。走近細看,見一人敞開身體睡在地上,背心短褲、一只拖鞋、頭發(fā)蓬亂、兩手攤開、兩腳撇開——包曉星再熟悉不過了,這人就是鐘理。老陶也喝多了,靠著墻在打呼嚕。

  “老陶!老陶!”曉星輕拍老陶的肩膀。

  “哎呀你來了!咝……我怎么也睡著了!”老陶搓了搓滿是肉的陳皮臉。

  “你趕緊回去吧!”

  “我?guī)湍闾宪?,再送回農批的鋪子里!”老陶扶墻站起身來。

  “不用不用,你明天要忙,你先回去吧!”

  “那你怎么弄?”老陶指著地上的人問。

  “你別管了!別管了!趕緊回去吧!”曉星催促。

  老陶拍了拍屁股,整了整衣褲,打著長長的哈欠走了。

  包曉星看著鐘理,長嘆一口氣。

  要送他回農批市場嗎?烤肉店不在主干道上,要背著他到主干道起碼得走幾十米,她哪里背得動。找公公鐘能?孩子爺爺老了,經不起看親生兒子的這副模樣。找出租車司機?車拐不進來,自己拉不出去……包曉星笑了,多好的機會呀,他們孤男寡女地在清涼的街上、寂靜的夜里。

  好個天造地設的良緣!

  二十多年前,精干英俊的小伙子走進了她的生活,他像啟明星一樣給她人生的奮斗方向,給她一個家,給她一對兒女……曾經的小伙子一晃眼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無所事事、日日大醉。為何他給了自己完美又親手粉碎完美?曉星憂傷。

  包曉星深吸一口氣,她站在鐘理身邊靜靜俯視,她看著他發(fā)呆。這些年,生活像巨大的轟隆隆的機器碾著她走,她早累得沒有力氣決策自己的人生了。她已經好久沒有細細看他了,好久沒有摸一摸他的臉,好久沒有躺在他懷里聊一聊梅梅和學成、老家和深圳……凌晨三點的深圳,靜得如故鄉(xiāng)一般。

  天呢,曉星懷念故鄉(xiāng),無比懷念。

  長發(fā)在風中飄散,衣袖也輕輕擺動,包曉星遠眺隨風搖曳的樹影,心笑了。

  她能從柚子皮的香味里聞到蕓香花的味,卻無法從蕓香花的味里嗅到柚子皮的香。黑漆漆無人煙的小巷子里,只剩她和南方的風。

  今晚無月,城市無星。她仰頭嘆氣,冷淚靜流,任頭發(fā)如棕櫚葉一樣在風中胡亂飄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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