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盯緊了給齊大彪收尸之人,準能找到那個幕后主使……”
吳益在登上斬刑臺之前仔細叮囑了韓誠幾句。
他早就注意到了,被朱黑大杈子攔在場邊的一輛雙轅馬車上,赫然橫亙著一口嶄新的墨漆大棺材,足足有六七尺長,顯然是按照死囚齊大彪的身材專門定做的。
翹腿坐在馬車馭位上的掮客麻三郎,看上去十分興奮,不時沖著兩丈開外的斬刑臺指指點點,這家伙滔滔不絕的樣子,就像是給周圍看客們普及殺頭常識的解說員。
“哎,不就是跟蹤麻三郎嘛!”
韓誠大大咧咧的拍著胸脯道:“我辦事,你放心!保準出不了岔子……”
他的話還沒說完,吳益已經(jīng)轉(zhuǎn)身登上斬刑臺,踏著監(jiān)斬臺那邊傳來的鼓點節(jié)奏,不急不徐的朝著死囚齊大彪走去。
腳下這個草臺子面積不大,長寬只有一丈左右,四角以五六尺高的樹干充作臺柱子,上面用數(shù)條大長木板排開鋪平,正中央是一塊用蒲葉和稻桿編織的圓形草褥子,專門用來吸納梟首之后顱內(nèi)噴涌而出的一腔熱血,此刻死囚齊大彪正舒舒服服的跪在上面。
吳益走到他身旁站定,伸手把腰里的劊刀摘了下來,預備行刑的鼓聲越來越急促了,一旦停下來,就意味著行刑正式開始,劊子手要立即手起刀落把人頭剁下來!
草市大坪上的圍觀人群已經(jīng)停止了喧囂,成千上萬雙期待的目光全都聚焦在斬刑臺上的兩個人身上。
齊大彪瞪著一對牛眼,扭頭看向吳益,突然扯著脖子大聲嘶吼道:“劊子吳!給俺來個痛快的吧!”
粗獷的嗓音在吳益的耳畔轟然作響,聽起來像是歇斯底里的發(fā)泄,又像是一了百了的懇求。
人之將死,其鳴也哀!
吳益重重的點了點頭,輕輕咬住嘴唇,左手握緊刀鞘,右手攥住刀柄,猛的往外一拉,只聽嘡啷一聲,劊刀出鞘!
就在刀光映入眼簾的一瞬間,渾身上下每個毛孔立時倒豎起來,從里往外涌出一股莫名其妙的興奮和騷動,顯而易見,天性嗜血好殺的劊子吳回來了!
齊大彪正扭著脖子挑釁的瞪著吳益,他想眼睜睜的看著這位牙軍第一狠人剁下自己的腦袋,突然發(fā)現(xiàn)對方的眼神十分怪異,從里面噴射出來的竟是從未見過的狠虐之氣,心中陡然大懼,不由自主的低下了頭。
就在這時,急促的鼓聲戛然而止。
此刻,吳益的瘦臉上看不出來一絲表情,只聽他從牙縫里迸出來的四個字:安心上路。
與此同時,他反手握著刀柄,倒轉(zhuǎn)刃口向外,似乎連看都沒看一下,就那么輕輕往下一推,只聽咔嚓一聲脆響,齊大彪沉重的身軀,連同項上那顆碩大的人頭,一起倒在草墊子上!
所有圍觀之人都以為他會舉刀過頭,然后重重的剁下來,誰都沒有想到,就那么反手拎刀,輕輕在后脖梗上一推,腦袋就搬了家,像是切塊豆腐一樣輕松隨意,僅憑這手不顯山不露水的絕活,足以刷新人們對斬首的認知!
整個刑場內(nèi)外原本雅雀無聲,直到這個時候人們才如夢方醒,草市里像炸了鍋似的沸騰起來,喧囂之聲重新在太平州城的上空響起。
最先從臺下跑上來的是負責驗尸錄簿的老仵作。
歷朝歷代的官府都喜歡搞形勢主義,像這種梟首示眾的斬刑,眾目睽睽之下熱血洋洋灑灑的噴了一地,一目了然的事情,用得著現(xiàn)場勘驗嗎?完全是多此一舉嘛!
可是兢兢業(yè)業(yè)的老仵作卻不這么認為,他右手執(zhí)筆,左臂端著書簿,很認真的用腳踢了踢只連著一點肉皮的頭顱和尸身,確認沒有任何復活的可能,這才將兔毫毛筆輕輕伸到熱氣騰騰的鮮血里點了點,然后鄭重其事的在齊大彪的名字上畫了個大大的紅叉。
做完這些,老仵作才如釋重負的沖臺下?lián)P了揚手。
掮客麻三郎早就在下面候著了,看到仵作驗尸完畢的手勢,趕緊領著幾個二皮匠沖了上去。
所謂的二皮匠,其實就是古代的斂尸工,專門跟死人打交道,他們眼下正在干的勾當,就是拿長針和粗線把齊大彪的頭顱和尸身縫合起來,一個個煞有介事的樣子,搞得像死馬當作活馬醫(yī)的外科大夫,之所以多此一舉,那是因為民間有個說法,死人就算是下地獄,也得做個囫圇鬼,不然來世不能輪回轉(zhuǎn)生。
幾個二皮匠圍著尸首有條不紊的忙碌著,這種技術(shù)活兒麻三郎插不上手,他閑著無趣就舔著臉與一直抱臂而觀的吳益搭訕:
“吳軍頭,不是我恭維您,剛才那一刀實在是太神了!我都沒看清楚怎么下的刀子,人頭就落了地,哎,齊大彪那是沒遭一點罪啊,上輩子許是積了大德……”
他佝僂著腰絮絮叨叨的,滿臉都是笑意堆砌出來的褶子,吳益能看得出來,這家伙的神態(tài)與上次在州牢所見明顯不同,今日這副笑模樣不像是裝出來的,估計是馬上就要收到尾款了,這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之情吧?
可惜吳益根本沒心思與這個市儈小人分享俗世快樂,直到此時此刻,他仍沉浸在第一次殺人的震憾之中。
說老實話,在劊刀沒有入鞘之前,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怕,相反,卻感覺極度興奮,然而等到劊子吳本尊徹底消失之后,再眼睜睜的看著面前的血腥場景,惶恐和顫栗就漸漸襲遍全身上下每個毛孔。
殺人,天吶,而且是血淋淋的斬首行動,對于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來說,不啻于是一場噩夢!
事實上,盡管他對這種刀頭舔血的暴力方式一點都不認同,但是心里卻像明鏡似的,非常清楚自己的處境,要想在這個亂世里生存下去,并且混出點兒名堂,這個所謂的噩夢恐怕僅僅只是開始而已,在往后以暴制暴的生涯里,殺人可能是最稀松平常的事了,他必須調(diào)整好心態(tài),以大無畏的精神勇敢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
嗯,砍頭不要緊,只要主意真,殺了他一個,再找后來人……
“吳軍頭,臺下有人找您呢!”
不知道什么時候,麻三郎已經(jīng)停止了絮叨,冷不丁的湊過來大聲嚷嚷道。
吳益這才回過神來,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只見臺下叉腰站著一個身穿卒伍常服的粗壯大漢,一臉亂糟糟的胳腮胡子,屁股比磨盤都大,正是昨日不打不相識的引戰(zhàn)教頭黃炳成。
他找我做什么?
吳益狐疑著緩步往斬刑臺下走去。
此時看熱鬧的州城百姓已經(jīng)如退潮的海水一樣頃刻間散去,刑場外面只剩下一些準備拆臺子的匠作雜役,以及那輛隨時等候裝斂入棺的雙轅馬車,曲終人散盡,只有齊大彪的一腔熱血仍未冷卻。
“吳偏校,恭喜了!”
黃炳成見吳益拾階而下,趕緊熱情的迎了上來。
吳益甚是詫異,昨日這廝還擺出一副被人壞了好事的臭臉,今天就開始沖他搖起了小尾巴,不會是沒憋什么好屁吧?當下淡淡問道:“黃教頭,喜從何來啊?”
黃炳成嘿嘿笑道:“還不是因為你這趟紅差干的不錯嘛,劉簽判親自封了個大紅包,他正在檢閱臺上候著你呢,快跟我去領賞銀吧!”
劉簽判?
吳益想起來了,韓誠此前跟他說過,黃炳成名義上是少保府看家護院的牙兵隊官,私下里卻是劉光季的狗腿子,昨日砸齊英社的場子就是奉了主子的指使,想玩陰招迫使花氏姐妹爬上劉少保的春床,結(jié)果被自己一不留神給攪黃了。
如此想來,堂堂州郡要員親自給劊子手發(fā)放紅差賞銀,恐怕就沒那么簡單了。
從斬刑臺到檢閱臺雖然只有短短的五十大步,吳益卻像是從昨日一直走到了今天,他剛登到一丈多高的臺上,一個皂衣小吏便趨步迎了過來。
吳益注意到,他手里的漆木托盤里靜靜躺著兩枚白花花的銀元寶,看個頭造型,應該是五兩一錠的官鑄銀,哈,一出手就是十貫大錢,劉光季拿著官府的銀子充自家的人情,當真是崽賣爺田不心疼啊。
小吏笑意盈盈的請他過目之后,隨手用大紅草紙包好,恭恭敬敬的遞了過來。
昨日從鬧市的人間煙火里走了一遭,吳益算是知道什么是一文錢難道英雄漢了,當下一點都打算客氣,伸手接過來就往懷里揣。
就在這時,通往后臺的青色簾幕一挑,一個白臉上爬滿蒼蠅屎的年輕官員走了出來,他瞪著死魚眼看了吳益幾個彈指,一句客套話沒有,直接開門見山問道:
“劊子吳,本官聽黃炳成說,你和花氏姐妹關(guān)系不一般,是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