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德挺劍刺向張世安之前,這位剛剛轉正沒幾天的右翼第三管將,早就已經(jīng)閉上眼睛在等死了。
說老實話,張世安剛才稍稍有點后悔一一若是此前聽了劊子吳的話,像水軍統(tǒng)制趙實臣那樣臨陣倒戈一擊,今晚不但不會引頸就戮,反而可以立下殊功,進爾加官進爵。
然而轉念又一想,背主求榮太齷齪了,令人不恥不說,后半輩子都會背負深深的愧疚,作為頂天立地的堂堂五尺男兒,何苦做個茍且偷生的小人?倒不如趁現(xiàn)在引刀成一快,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咔!
就在萬念俱灰之時,耳邊突然傳來一道切金斷玉的聲響,異常清脆,也異常刺耳,猛然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劊子吳!
這小子就像神兵天降一般,不知道從哪里突然冒了出來,一刀斬斷王德急刺而來的長劍,將他從鬼門關里拉了回來……
在此之前,十幾名牙軍將佐以及眾多校尉隊官,正與威喝他們的兩百持械甲兵互相對峙,場面本來已經(jīng)混亂不堪,看樣子隨時都可能爆發(fā)流血沖突。
然而面對眼前的突發(fā)狀況,所有人瞬間停止了喧囂,草市內(nèi)外頓時變得鴉雀無聲,數(shù)百雙眼睛同時聚焦在劊子吳這個不速之客身上,尤其是那些曾經(jīng)恐懼到極點的被俘之人,此刻一個個瞪大眼睛,仿佛看到大救星降臨一般,很多人臉上露出驚喜之色。
這些人,自然不包括剛剛殺人受挫的王德。
由于事發(fā)太過突然了,他一直緊握著只剩下半截的佩劍,呆在原地怔怔的盯著對方,顯然完全沒有想到,在兩百甲兵持械環(huán)伺之下,居然有人膽敢跳出來在太歲頭上動土。
“爾是何人?”
吹胡子瞪眼端詳了好一陣子,他發(fā)現(xiàn)對面這個少年武官身材偉岸,氣質(zhì)超然,那張英煞煞的刀削臉上始終掛著挑釁似的微笑——此人不光面生的緊,而且全身披掛的居然是部落親軍的制式戎服,莫非是一條漏網(wǎng)之魚?
“承蒙王太尉垂問,”
吳益拎著劊刀橫亙在他和張世安之間,不慌不忙道:“在下乃牙軍隊將,人送綽號劊子吳,今晚既然大局已定,還請王太尉高抬貴手,得饒人處且饒人,畢竟大家都是淮西軍的袍澤弟兄……”
豈料“兄”字甫一出口,一直站在王德身旁怒目而視的薛抃,猛然舉起手里的腰刀,徑直沖著他的面門砍來!
兩人僅距一步之遙,而且對方是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突然發(fā)難,這一刀若是劈中的話,吳益的瘦臉真成了刀削面。
要說劊子吳真是當之無愧的大煞星,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就在對方那柄軍中制式長刀呼嘯而來的霎那之間,立馬條件反射式的將身軀擺動到一邊,隨著呼的一聲嘯音,凌厲的刀風自上而下,空劈而過!
來而不往非禮也。
吳益暗自哼了一聲,在對方感到莫名驚愕之際,旋即反手回敬了一刀。這一刀快似閃電,不偏不倚,正好砍中薛抃頭上戴的鐵制兜鍪。
又是咔的一聲,還是那么清脆,還是那么刺耳。
薛抃立在原地怔了怔,旋即下意識的晃了晃腦袋,然而既沒有流血,也沒有感到任何不適,可以說毫發(fā)無損,不過信手一摸頭上戴的兜鍪,這才發(fā)現(xiàn),前額部位居然被齊刷刷的劈為兩半。
這一驚雖同小可!
若說砍人腦袋,可能隨便拉出來一個上過戰(zhàn)場的甲士就能做到,若說刀劈兜鍪卻不傷及對方半根汗毛,這力道,這火候,整個淮西軍,恐怕只有這個綽號劊子吳的人才能做得到吧!
剛才兩人交手的全過程,王德在旁邊看得一清二楚,自從踏入行伍以來,戎馬倥傯幾十載了,今晚還是第一次碰到這么厲害的角色,比起當年的自己有過之而無不及,真可以稱得上后生可畏了。
出于惺惺相惜,他正要上前和這個小兄弟重新認識一番,就在這時,那些伏在地上的被俘之人可能是受到劊子吳的鼓舞,突然情緒高漲起來。
他們一個個從地上站直了身子,嘴里高聲吶喊著,手腳并用奮力往外擠,企圖沖破層層包圍逃出去,位于最前面的弓弩手被他們推搡得東倒西歪,卻無可奈何——王太尉沒有下達格殺命令,他們不敢擅自開射,畢竟距離就這么近,一擊必中,輕則貫穿傷,重者致命!
后排手持紅纓長槍的甲士可不管那么多,立即沖著手無寸鐵的人群亂搗亂戳,有人被擊中流血,也有人反奪長槍,彼此形成拉鋸戰(zhàn),場面極度混亂,眼看就要失控了。
就在這時,草市外面突然傳來刺耳而又急促的擊柝之聲,沖突雙方不由自主停住了手,正在楞神之際,從四面八方的黑暗之處涌出來無數(shù)軍卒,彈指之間便將王德的兩百親兵反包圍在里面。
不用問,這是此前抄了部落軍后路的采石水軍到了。
此刻,八名身材高大的健卒排成兩列,手持刀劍等利刃沖在最前面,被圍的沖突雙方慌忙閃出一條通道,與此同時,只見水軍統(tǒng)制趙實臣陪著趙不群疾步往里面走去。
“牙軍業(yè)已伏法,王太尉召聚將佐隊官錄其供狀即可,因何橫加屠戮?”
趙不群來到近前,驚愕的掃視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靳寒,面色瞬間氣得鐵青,哆嗦著稀疏的山羊胡須,一見面就毫不客氣的大聲詰問起來。
在此之前他們分工明確,趙實臣親率三千采石水軍,主要負責臨時羈押所有牙軍士卒,而王德與自家兩百親兵,則負責問詢牙軍統(tǒng)兵官的口供,讓他們在供狀上一一簽字畫押,根本沒有軍法從事一說。
退一步講,既便要算帳,這么大的事情,也得請旨以后方能定奪吧,不料王德居然動用私刑,在他眼里還有王法嗎?如果不是韓誠及時通風報信,今晚不知道有多少人頭落地!
其實韓誠只是傳話筒而已,真正預警的是吳益——此前吳益就已經(jīng)預料到了,像王德這種威名赫赫的軍閥悍將,殺人是不需要理由的,今晚極有可能發(fā)生不測之事,為了穩(wěn)妥起見,他事先讓韓誠故意在趙不群面前夸大其詞,而自己則先去現(xiàn)場見機行事……
“趙參議有所不知,這廝口出狂言,亂我軍心,不殺之,不足以震懾狂悖之徒……”
如果換了別人,王德根本不可能這樣心平氣和的解釋,更何況這個人只是帶直閣職名的正七品知州而已,與自己這四品遙郡承宣使相距甚遠,之所以客客氣氣,那是因為趙不群不僅是皇室宗親,而且還身兼淮西宣撫司參議官的實差。
要知道,官階只與祿秩有關,真正體現(xiàn)上下級隸屬關系的是差遣或職事,王德說白了只是一軍統(tǒng)制,只比已經(jīng)掛了的同統(tǒng)制靳寒大半級而已,而宣司參議官是大帥的上僚高參,緊急情況下,完全可以拿個雞毛當令箭……
理虧的王太尉自然不可能當面與宗室趙參議硬剛,畢竟今晚的大案最終一定會捅到御前,若是讓皇帝知道他在地方上飛揚跋扈,本來有功反倒弄成了罪過,何苦來哉!
兩人經(jīng)過一番看不見的較量,王德最終沒能如愿以償,趙不群怕他再對牙軍的人亂殺一氣,也為了肯定趙實臣今晚的表現(xiàn),因此在朝廷沒有諭旨行下之前,先將牙軍臨時掛在趙實臣名下,由他兼任統(tǒng)制之職。
不過出于平衡權力和互相掣肘等方面的考量,他把牙軍的兩千多人馬依舊分成三將,右翼第三將仍由張世安統(tǒng)率,左翼第二管將由前軍準備差使薛抃暫權,這樣一來,王德雖然沒能達到兼并牙軍的目的,但總算將一條大腿堂而皇之的伸了進來。
同統(tǒng)制兼管將靳寒死后,他麾下的親兵第一將群龍無首,按理說,理應由順位第一的副將暫權管將之職,然而趙不群卻做出一個驚人的舉措,他要將親兵第一將交給吳益統(tǒng)率!
這事太荒唐了,先不說吳益剛剛當上隊將才幾天而已,只說隊將前面不光有好幾個準備將,更有好幾個副將,怎么輪都輪不到他一個小小隊將頭上,這么做就不怕底下的人不服嗎?
事實上,趙不群正是充分了解了具體情況,才做出這個看似荒唐的決定。
如今騷亂剛過,穩(wěn)定壓倒一切,根本不是論資排輩的時候,吳益的膽略和魄力,大家剛才有目共睹,不說以前,就說今晚,若不是他挺身而出,最先倒霉的是張世安,緊接著就是那些隊級以上將佐,這樣的人當他們的管將,誰能不服?誰敢不服?
趙不群捋著山羊胡須宣布這個決定的時候,其實心里想的不是這些,他在想,如果吳才人知道離家出走的兄弟,終于有了下落,她會高興成什么樣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