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憶起
一級、兩級、三級......
登山的臺階很陡，葉霽雯有些走不穩(wěn)，她小心翼翼，不讓自己摔下去，周圍可是亂林，誰也不知道里面會有什么。
可以說，她的登山之路異常艱難。高跟鞋和夜晚的雙重考驗讓她感到壓力巨大。在冷風(fēng)吹拂下，一片片僅存落葉隨風(fēng)而起，竟順著風(fēng)爬上山坡，仿佛在給葉霽雯開路一樣。
葉霽雯覺得很有趣，風(fēng)怎么會向山上刮呢？樹葉應(yīng)該向下落，可是現(xiàn)在居然反了過來，這樣，山頂又會是什么樣的景象呢？
她慢慢掌握了節(jié)奏和技巧，加快了步伐向山頂爬去。她還在想，蘇簡所說的驚喜是什么。按照蘇簡的習(xí)性，應(yīng)該不是什么好東西，葉霽雯深感無力，怎么就上了這艘賊船。
路邊有許多無名的野花野草，為整條山路點綴色彩，哪怕在黑暗的環(huán)境里，憑借著微弱的月光，也可以輕輕楚楚地看到各色的美麗。
葉霽雯從小就喜歡花，小時候的一年春天，葉霽雯和自己的朋友們一起在一片荒地里種下了他們親手采集的過了冬的種子，但是播種完之后，他們就忘記了自己把花種在了那里，知道他們都長大了，再一次相約回去時，那片荒地已經(jīng)被開發(fā)商包走，要蓋高樓了。
但是，在那鋼筋混凝土累積的工地上，有一片無名的小花，在灰色森林瘋狂擴張之時，穩(wěn)穩(wěn)地守護著自己的安身之所。
那些花，和這路邊上的幾叢花十分的相似。葉霽雯回憶起往事，不自覺地蹲了下來，去聞了聞那些花的芬芳，撫摸那些花的葉子。
在他鄉(xiāng)尋找到故鄉(xiāng)的童年回憶，也許最令人深陷其中。
“喂！葉霽雯?！碧K簡的一聲吶喊，把葉霽雯從欣賞花的沉醉夢境里拖了出來，她已經(jīng)在路邊蹲了十多分鐘，“我在這里，來！”
蘇簡站在一個平臺上，葉霽雯其實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而她居然完全沒有發(fā)覺，直到蘇簡先發(fā)現(xiàn)山坡上的自己。
“真的有驚喜的。”蘇簡一邊說，一邊小跑著繼續(xù)向山上跑去。
這一切讓葉霽雯越想越想要發(fā)笑：今天的蘇簡格外像個孩子。葉霽雯招招手：“等我一下！”
從前的時候，葉霽雯經(jīng)常去爬山，因為有一座山就在她身邊，她就住在山腳下。朋友們一起在山上撿拾松果，在山坡上采集野菜和小花，在清澈的小溪中摸索好看的石頭。
那是一段多么美好，又多么令人感到無奈的一段時光。
“哎呀！”葉霽雯一不小心滑了一下，還好沒有摔倒。
走山路還是要專心才行??！葉霽雯開始專心看路，不再去回憶以前的事情。
她抬頭一看，蘇簡已經(jīng)跑到了山頂！他正在想著路這面張望，應(yīng)該是在找葉霽雯的位置。
“這個人性子怎么這么急??！”
葉霽雯無奈地搖一搖頭，低下頭接著走路。這時，蘇簡終于也看見了葉霽雯，就喊了一聲：“喂！我已經(jīng)登頂了！你看，這就是驚喜！”
葉霽雯再一次抬起頭看向蘇簡，他舉起一個透明的袋子，里面裝著兩個毛絨玩具和一袋芝士薯片！葉霽雯最喜歡吃的零食，就是芝士薯片。想都不用想，肯定是花原和蘇簡說的！整個宿舍她只和花原說過這件事！
花原是校報的作家和編輯，全宿舍最有可能認識他的只有花原一個人。一定是花原和蘇簡一起聊天的時候聊到了她！
“這個花原......”葉霽雯嘆氣，又大喊：“你的驚喜才這樣啊！”
“怎么？不喜歡嗎？這是這里的存貨，還有別的品種，你上來再看看?！?p> “你別催??！”葉霽雯哭笑不得，自己可是穿著高跟鞋?。≡趺纯赡芸炱饋?p> “還有呢！快上來，這里還有我早就準備好的，為了迎接客人的禮物?！?p> 怎么又有禮物？這是什么發(fā)展？葉霽雯說實話越來越疑惑：蘇簡讓她來，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
葉霽雯又加快速度，向山頂走去。遠方千家萬戶燃起的煙花已經(jīng)清晰可見了。葉霽雯距離山頂只有四十幾級臺階，她已經(jīng)可以看到蘇簡站在不遠處微笑了。
葉霽雯抬起頭對蘇簡說：“我說......”
話未說完，葉霽雯腳下一滑，一個閃失，向一側(cè)倒去。兩側(cè)是不可探明的亂林，而身后，是數(shù)百級臺階。葉霽雯甚至還未能反應(yīng)過來，身體就著了地，頭撞在不知道什么地方上，昏了過去，耳邊的最后一個聲音，是蘇簡的一聲喊叫......
時間，除夕夜十一點十五分。
......
“小朋友，你記得你從哪里來么？”
義工阿姨半蹲在福利院的大門旁邊，那里有一個小朋友，一直不停地發(fā)抖，眼淚一直在擦，卻從未擦干。
這個孩子，前一天凌晨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一個人靠在城市廣場的一堵墻上，已經(jīng)昏了過去。初春時節(jié)的夜，并不溫暖。
急救之后，人們把她送到福利院，可是無論如何她都不愿踏進這個陌生的地方。這時的她只有兩歲，剛剛被一對未婚的男女拋棄未到一星期。
“來吧，我們照顧你，你是我們最愛的孩子?！蹦莻€阿姨經(jīng)過了數(shù)個小時的單方面交流，對她張開了懷抱，希望她能夠重新感到社會的溫暖。
不知道是因為阿姨的話語讓她感動，還是因為這個擁抱來得太過溫暖，她哭了，她們都哭了。
從那一天起，她加入了她的新家，擁有了許多家人，雖然福利院在一個破舊而又混亂的社區(qū)的角落里，但是關(guān)上大門，這里變成了她最溫暖的世界。
“長大以后，想要做什么啊？”那天的那個阿姨，已經(jīng)成為了她的“媽媽”。在問到她這個問題時，她不假思索地說：“我要當一個出色的畫家，我想要把大家都畫在畫上，讓我永遠和大家在一起?！?p> 從那天開始，畫畫成為了她每天都一定要進行的一項“儀式”。這項儀式，一直到那一天來臨，從未間斷。
......
那一天，發(fā)生了很多事。
這個孩子已經(jīng)是一名初中生了，她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畫畫。她決定參加藝考，以藝術(shù)生的身份考上高中、大學(xué)，完成她的畫家夢。
和同學(xué)，或者說家人一起放學(xué)的路，是最為讓她懷念的、充滿了歡笑的路。從學(xué)校大門出來后左轉(zhuǎn)，從關(guān)東煮小店所在的路口右轉(zhuǎn)，過了玩具店之后的第二個紅綠燈右轉(zhuǎn)，之后立刻左轉(zhuǎn)，從經(jīng)常積水的小巷穿過，走到小巷盡頭的典當鋪右轉(zhuǎn)，左手邊的那棟樓，就是福利院。
一般來說，迎接他們回到家的，會是在門前微笑著的院長爺爺，但是今天......
“火！起火了！”
沖天的火焰，伴隨著一陣陣灰黑的煙，把大樓切開了一道火的裂痕，消防車不斷噴出水霧，可火勢絲毫不見減弱。
大火幾乎要噴到街上，吞噬一切可見之物。
他們怕極了。
滾滾的黑煙，隱匿著烈火卻藏不住它的光，仿佛一只壓抑許久的野獸沖出了牢籠，將災(zāi)難帶給這個世界。
“媽媽！”驚慌過后，她毫無顧忌地沖向了火場，仿佛完全不再害怕大火一樣。
她不顧消防員的阻攔，沖到了大門前，熱浪早就讓她難以呼吸，但是她心里只有一個想法：救人！
很幸運，就在她要沖進去的時候，一個男生拉住了她的手，是他們院里更高年紀的孩子：“你瘋了！快跑！”
“可是大家都還在里面！我們得去救他們！”一滴淚順著她的臉頰留下。
“你沖進去就沒命了！”那個男生說完，強拉著她一步一步地向遠離火場的方向跑去，每一步都極其艱難，因為她一直不斷地掙扎著想要擺脫男生的手。
“放開我！放開......”她哭得越來越厲害，一步步遠離火場時，她的雙眼從來沒有離開那團火焰，她好像看到了家人在向著她揮手，她要趕過去！他害怕如果再不過去......
“你怎么這么無情?。 彼郎I流滿面地朝著男生大喊！男生頭也不回地繼續(xù)向前走，她使勁一甩，甩開了男生的手，那個男生停住了，剛轉(zhuǎn)過身，身上就挨了她一拳：“你知不知道我們可能會失去他們！”
她喊完，剛要往回跑，一抬頭，看到了男生的眼淚。
她愣了一下：這個人居然還會流淚。
“你以為我不想嗎！可是......可是我們什么都做不了......”那個男生說完，就那樣蹲在地上，哭了起來。她就那樣站著，呆呆地看著他哭。
火焰沒有停止，噴進去的水也許瞬間就蒸發(fā)了，好像完全沒有放慢火焰的腳步。
“那......我也要去！”她再一次轉(zhuǎn)過了身。男生大喊了一聲。
很不幸，這次男生沒有跑過她。
她是被煙熏到昏了過去，還沒有走進大門，就一瞬間暈倒在了地上，消防員看到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阻止，直到把她救出來的時候，他們還是無法理解，為什么哪怕是暈倒在地上，她的雙手也沒有捂住自己的嘴和鼻子。
因為她手里緊緊攥著，“媽媽”第一次送給她的一枚鑲著花邊的發(fā)卡。
......
時間，十一點四十五分。
葉霽雯被一陣微風(fēng)吹醒，咳嗽了兩聲，睜開雙眼，看到的，是在黑夜里依然澄澈的天空，還有滿天的繁星。
她掙扎著坐起來，先是覺得一陣頭疼，等到坐直后，才突然感覺自己身上許多地方的痛感：“疼！嘶......”她抬起自己的左手，上面貼了兩個創(chuàng)可貼。
她不知道，在她墜落到亂林之后，頭摔在了一個土堆上，就暈了過去，向著山下滾去。好在兩株長滿棘刺的野灌木撐住了她，否則迎接她的會是一片恐怖的亂石叢。
蘇簡趕過去的時候，葉霽雯渾身都是傷，他大喊著她的名字，眉頭緊緊地皺著，看著葉霽雯。
他覺得是因為他，葉霽雯才會意外地摔落，如果他沒有帶著她來到這個地方，沒有突然玩性大發(fā)沖在前面，沒有催促她趕緊上來......
為什么呢？一滴淚從蘇簡的眼眶里滑出來，流到他的嘴角。
平日里雖然不算安靜，但是從來不會胡鬧的他到底為什么變成了這個樣子？
明明害怕那件事情回再次發(fā)生......
他一抹淚，抱起葉霽雯就吃力地走回山路上，一直將她抱到了山頂，放在山頂小屋門前的躺椅上。等到蘇簡給葉霽雯處理完傷口，已經(jīng)是十一點半了。
他席地而坐，看一眼身后這個女孩，在看一眼遙遠的城市：看得到文蔭標志性的教學(xué)樓亮起了彩燈，看得到東街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熄滅的燈火，看得到從廣言巷到博文路上人們的徹夜狂歡......
他能想象到學(xué)校食堂里，大家肯定都圍著電視，等待著新年的鐘聲......
蘇簡就這樣一直坐在離葉霽雯僅僅五米遠的位置。聽到她醒過來喊疼，蘇簡趕緊跑過來：“沒事吧？”
“怎么沒事......疼死了......”
“都怪我......”蘇簡滿臉寫著愧疚，“要不是我突然叫你出來，肯定不會出事......”
“沒事，沒事，不能都怪你，是我上了你的賊船?！?p> 葉霽雯撐著扶手小心地站起來，看了一眼手機。
“啊！要過年了？”
她一聲大喊把蘇簡嚇了一跳：“你能不能不要這么大聲......”
“不是，你這兒有沒有電視？”
“沒有。”
“那就用手機......”
“這里沒信號。”
葉霽雯一下子恢復(fù)了精神：“你怎么把我?guī)У竭@么一個荒郊野外?。磕?.....”葉霽雯往回退了幾步，“你想干什么？”
蘇簡看出來葉霽雯已經(jīng)沒有大礙了：“是你自己上的賊船，我只是想來看風(fēng)景。還有，我不喜歡看春晚?！?p> 真是活學(xué)活用！葉霽雯不開心地嘟起了嘴。
蘇簡看到葉霽雯可愛的表情，不禁笑了出來，然后走回山崖邊：“這個廢棄的小屋是我發(fā)現(xiàn)的，已經(jīng)在這里很久了。我經(jīng)常自己一個人過來看看風(fēng)景，這兒是城西的一座荒山，城西地勢本來就高，所以在這兒可以看到整個依渠?！?p> 葉霽雯有點好奇，踉踉蹌蹌地向著山崖邊走去，蘇簡趕緊跑回去扶住她。
“哇。”葉霽雯小聲驚嘆了一下。她從來沒有完整地俯瞰過這座對她來說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她的老家，一到夜里必定是一片黑暗，但是這里，哪怕是除夕的晚上，依然是燈火通明。
“這是葉流河，那是晴波河，葉流河上游那是四通渠，這座城市就因為四通渠而叫做依渠?！碧K簡用手一個個給葉霽雯指出城市里的每一個標志，葉霽雯一言不發(fā)雖然她知道這座城市很大，但是她沒有想到這里會大到讓她感到震驚。
“看，那兒就是學(xué)校，那邊就是騰達巷。兩個地方中間是素林山，素林山靠近這邊是西街，山那邊就是東街。”
“我沒有看到山啊......”
“傳說那里原來有一座山，只是被神仙搬走，劈成一百塊石頭，治理了這三條河的水患，多出一塊石頭，現(xiàn)在那塊石頭就放在素林山社區(qū)中間......”
蘇簡和葉霽雯也許都沒有意識到，蘇簡一直攙扶著葉霽雯，而在一番講解之后，兩個人已經(jīng)幾乎是抱在一起。山頂?shù)那屣L(fēng)一絲絲拂過葉霽雯的長發(fā)，在風(fēng)中散開。
“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這么遠的地方的？”葉霽雯好奇地問。
“你看那邊?！表樦K簡手指的方向，葉霽雯看到了一個工廠，純白的廠房因為沒有人，在夜里顯得黯然失色。
“以前這里還沒有拆遷的時候，我們就住在這附近，我們經(jīng)常一起出來玩，就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這個地方?！?p> “我們？”
葉霽雯把頭轉(zhuǎn)向蘇簡，蘇簡沒有說話。
突然，一束煙花騰空，四散開來，發(fā)出沖天的爆炸聲。緊隨其后，是無數(shù)煙花在空中綻開，五彩斑斕地點綴著徹夜未眠的城市，讓星空在這美景之下黯然失色。
“這是......”葉霽雯看著出了神。
“葉霽雯?！?p> 葉霽雯聽到蘇簡叫她的名字，轉(zhuǎn)過頭，才發(fā)現(xiàn)原來兩個人早就抱在一起許久，趕緊從蘇簡的胳膊里掙脫出來，“怎么？”
“新年快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