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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染

73幕 痛苦的學生時代

黑白染 悶小悶 3703 2019-10-14 21:27:03

  少落的媽媽放棄了她的計劃,她原本也沒有定下具體的時間,只把它叫做最后的夜晚,她的底線早已在無盡屈辱的忍耐中模糊不清,她也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會在哪個夜晚再來滋事,噬心的痛苦讓她不敢琢磨這個念頭,她希望一切在偶然的爆發(fā)中結束。最后的夜晚,她將殺死他,她不要做他的前妻,他也別想做她的前夫,最后的夜晚,他們將同歸于盡。兒子的意外讓她在無盡的悔恨中驚醒,原來,小家伙的心里也有一個計劃,并先于自己付諸了行動,可見,他竟承受了比她還多的痛苦,他只是個無辜的孩子啊,可他又是那么善良,他沒有選擇傷害任何人,只是默默地給了自己致命一擊。

  最后的夜晚還是來了,不過這只是他們作為夫妻的最后一個夜晚。

  她同意跟他離婚,遇上壞事好過遇上壞人,她要離開這個另她作嘔的男人。這個在深夜中暗自燃燒的女人,竭力用淚水搶救著心中的火災,惟恐殃及心愛的兒子,在最后一滴淚殺死最后一團惡火的那一刻,她不再悲傷自己的狼狽和不幸,從黑煙滾滾一片廢墟的內心堅定地站起,撫摸了夢中的兒子,發(fā)出了清脆的反擊——‘啪嗒’,摁下的開關瞬間撕裂暗夜,將滿屋亂扎扎的樹杈帶著尊嚴回敬給還未進屋的余本善,打歪了他丑陋的嘴臉。

  余本善預想的戰(zhàn)爭沒有發(fā)生,妻子以女人偉大的冷靜換來了‘和平’,少落的安睡就是證明。在這場曠日持久的離婚大戰(zhàn)中,男人越戰(zhàn)越勇,他明白,他將贏得一場邪惡的勝利,而清醒和良知是他的死敵,他必須不惜代價,殺昏了頭,殺紅了眼,一殺到底,狂飲著無毒不丈夫的蠱酒。女人漸漸心灰意冷,敗局已定,他們彼此躲過的攻伐無一幸免全都擊中了無辜的幼子——他們愛的結晶,就要被他們親手摔碎了。這一年,少落像變了個人似的,睡與不睡都是那么安靜,女人撫摸著沉在夢中的兒子,像撫摸著從炮火里撿來的孤兒,她甚至感到一絲恐懼,兒子太安靜了,靜的可怕。但她知道,兒子只是剛出院,只是睡著了,他太累了,太虛弱了,她感到很抱歉,不愿再帶給他一絲一毫的驚擾,于是,在少落的夢境之外,一切已被制定,她抱著兒子從曾經的靠山上一躍而下,摔不死,就好好活。

  她沒有告訴他兒子服毒后死里逃生的事,她要瞞著他,在他心里埋一顆延時炸彈,讓悔恨的炸藥在時間里久久積存,到知曉的那一刻,炸他個粉身碎骨。

  少落康復了,和以前一樣。

  別人的悲傷是灰塵,容易吹散在慰藉的暖風中,他的悲傷是空氣和水,是生命最初賦予的東西,他逃不掉。

  曾有人寬慰甚或指責他的悲傷:你豈不比喪父的孤兒幸運的多?他惱恨這些偽善者,這些不曾遭遇不幸,以至尚存余力品頭論足者,他們是要命的心理醫(yī)生,一群亂施虎狼藥的江湖邪巫,在不幸者的傷口撒了鹽巴或辣椒后,緊裹愛的紗布,期待你在痛徹骨髓中點頭稱是,感恩戴德,雖然他們并不都該承受指責,但他們都是無益的,甚至多是有害的。初二時,為了申請貧困生資助,少落在家庭人員一欄里填了父亡,他不為賣慘爭利,只為心里舒坦,他這樣填,心里就舒坦,他沒有捏造事實,他填了別人看不到的事實。

  長久以來,少落多么希望自己能和同學們一樣,只承受一種負擔,學業(yè)上的負擔,那是一種多么幸福而純粹的負擔啊。理直氣壯地做一個壞學生,輕而易舉地做一個好學生,或者不好不壞地做一個被老師忽略著,同學遺忘著一切都無所謂的中等生,這都是他的夢想,可是他心里一直墜墜的,他知道,他誰也做不了,只能做自己——一個渴望被關注又害怕眼神的人,一個盔甲鮮亮肉體腐爛的戰(zhàn)士,長久以來,他就這樣奄奄地強撐著,這樣奄奄地生長著,畢竟,活著的人總是要長大,生命往往被賦予意義,而生長本身又無情地諷刺、抗拒著意義,不管什么樣的生命,幸福的,悲慘的,光明的,灰敗的,輕快的,沉重的,只要不死,總是要長大的,少落就這樣長大了,在滿懷希望和無所期盼中長大了。

  少落長大了,和以前略有不同。

  少落的希望丟失了,他苦苦尋覓,不見蹤影,他喝下農藥,跑去另一個世界繼續(xù)尋找,還是沒能找到,他被救活了。媽媽恐懼厄運重來,給了兒子一個希望,從此,少落一直帶著媽媽的希望活著。經歷了死亡的人,總會活的不一樣吧,小小年紀就經歷了死亡的孩子,總會獲得無奈而非凡的成長吧,少落變得堅韌了,他更能抗了,但能抗不表示沒有遭受傷害,能抗只代表了不輕易倒下,他努力不讓別人嗅到他的消沉,他不刻意躲著人,也不刻意扎在人群里強顏歡笑,他的方法依然是盡盡量一個人待著,仿佛他的消沉是狐臭。其實,他并沒有走到陽光下,遠離悲傷毒霧的侵害,他只是開始在毒霧中大口呼吸了。

  少落上初中了。

  中學,一個長身體的地方,瘋長,大學,一個長思想的地方,也瘋長,所以中學羞澀,大學張揚,曾經無法控制身體,在同性中找尋安慰,獲得友情,如今拼命塑造思想,在異性中找尋認可,遇見愛情。

  可是少落除了遇到瘋長的身體,別的什么也沒遇見。什么是愛情,少落不知道,也沒見過。孩子最初的情感體驗大都來自父母,當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身邊的那兩個大人時,他就一刻沒有停息過觀察,從父母身上,孩子首先看到毫無緣由最純真的親密,像自己的哭和笑一樣,是趨近本能的東西,慢慢地,他知道這里有親情,有友情,直到很久以后,孩子才會發(fā)現(xiàn),這里有愛情,遺憾的是,少落的父母并沒有給他足夠的時間。

  他還是個孩子,媽媽這么說,他也一直這么認為。大人都期盼著自己的孩子快快成長,但有時又為孩子的成長速度略感驚憂,他們總是會忽然掌握一些知識和技能,并時常有意無意間展現(xiàn)在大人面前,常常驚得他們呆若木雞,這些東西當然并未超出大人的智識,只是他們的心中充滿了問題:這孩子什么時候懂了這么多?跟誰學的?其實,孩子們自己也未見得清楚,這就是成長的神奇之處吧。每當這個時候,大人總是拋出一句話自解:他還是個孩子。孩子也不加以反駁,像窗紙兩面的人,彼此眉目清晰,彼此又只是個黑影,像燈籠,紙包著火,但火卻不燎破它,心知肚明,卻泛著朦朧的光。

  每換一個新環(huán)境,余少落總是奮力燒完心中的那點激情和憧憬,在心里留下厚厚的灰燼,溫吞吞地悶著,這是他的經驗,他總是這么做,像竹竿似的將生命活成一塊塊濃烈的疤痕,又任其中間薄脆空蕩。很早以前,他傷心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快樂像長夜里一塊暗淡的蠟頭,亮的不久,越亮越不久,別人的快樂則是粗壯的火炬,讓他心虛,讓他徒勞,讓他羨恨,所以,他總會選擇在夜晚來臨之前過早地點亮自己,激烈的燃燒,燒出遠遠高于自身的火焰,撩亂別人的眼神,這一刻,它是最亮的。真正的夜晚總會來臨,他的火焰卻在突突亂顫中滅敗下去,滅敗在別人不慌不忙,紛紛亮起的長久光芒里,滅敗在別人的火樹銀花,徹夜狂歡里。

  初入大學,余少落只用了一天,就敏銳地發(fā)現(xiàn)還得這么做,中學

  生畢竟大都活在某種框架之中,不管怎么折騰都不會太出格子,雖然難免沖突碰撞,只要互相躲得遠,躲得快,都不大會被彼此的鋒芒所傷。到了大學就迥然了,年輕的人們撒了歡兒地又飛了起來,地面上的他又落單了,對,不是大學不同了,而是他自己依然和大家不相同,一直不通,否則他怎會一直地疲憊?他只是一度以為自己融入了群體,后來發(fā)現(xiàn),別人只是暫時收了翅膀,他,永遠折翼。他知道,不管自己鼓多大的勁兒,總會有一根釘子戳他一個無法補救的窟窿,呼呼啦啦,又大又爛,令他垂頭喪氣,這顆釘子總歸躲不過,長在他心里,他喪了心氣。

  第一月的軍訓,余少落成了教官的哥們兒,男生的大哥,女生的情哥,他清楚地直到,自己注定墜落,要想摔得徹底,死的甘心,他就要不顧一切地登上風光之巔。軍訓之后,他又花了一個月時間用來墜落,一個月時間,他不僅讓自己成為了一個過氣的明星,從大家的眼睛和嘴巴里被遺忘,還讓自己成為了一個決策失誤的領導者,收獲了大家額外的憎恨,恨他為什么曾經惹了大家的注意,像個中看不中用,外強中干,銀樣镴槍頭的丑角。

  要說,他是自己從風光之巔舍身而下的,沒有人推他,但他總是擔心腳下這座山的牢固性,他無法承受它無常的崩塌,或許,他慢慢發(fā)現(xiàn)跟隨他一同攀登的人,并不甘于在他下面,他們遲早會不懷好意地拉他一下或推他一下,他無力做這些額外的防御和抵抗,他不愿或不能承擔外來的悲劇,他就自造悲劇,自絕于巔峰,這是他心中的英雄主義,英雄不是勝利著的人,而是勝利過的人,是璀璨而孤絕的,他想造一道無與倫比的光輝永耀大家的心頭,可是大家卻眼都沒眨,只是面向懸崖時變了變臉色,然后就長久地背離那個方向,漫山遍野地歡笑起來。

  他恨自己,又可憐自己,獨自舔舐傷口后,苦覓傷痛的源頭,軟弱卑劣的父親砍下了血淋淋的第一刀,丟魂落魄的母親又在長期的悲憤中撒下了久久無法愈合的詛咒——每當余少落和小朋友痛快的玩耍時,總會被慘淡在沉默中的母親厲聲喝斷,隨即一陣歇斯底里的訓斥,然后母親繼續(xù)慘淡在沉默里,余少落也被強制在慘淡的沉默里,隔著院墻,能聽見玩伴毫發(fā)無損地歡笑,但看不見,能想象。慢慢地,余少落幼小活潑的心跳動出一個沉重的結論:媽媽不需要快樂,這個家不需要快樂,我也不能需要快樂,我也要朋們這樣想,否則他們總是來找我。

  母親漸漸走出了悲傷,她的病是后天的,是大樹的指頭掛了幾個壞果子,終將掉落。兒子漸漸走進了悲傷,他的病是先天的,是幼苗時種下的禍根,越長越大,縱然一輩子掙扎,終歸是無法療救的。

  余少落依然迫不得已的孤絕著,不屑著,屢次這么做著,直到他無意間走通了一條路,少有人走的路,絕處逢生的他,徹底唬住了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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