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撲朔迷離
一
九月初四。
黎明。
秋日的暖陽讓人很舒服。
徐君就在這個日子入土為安了。
徐君就葬在永豐塔后的萬仞山。
一座孤城萬仞山。
扶州城就是一座孤城,萬仞山是扶州城最巍峨的山,一聽這山名都滲透著詩味。
落葉歸根,鳥返故鄉(xiāng),狐死必首丘。
徐君無家,四海為家,入槨只能依狐死首丘的方法。
當水泛含龍為徐公墳上添最后一抔土的時候,風雨來臨。
秋風瑟瑟,冷雨綿綿。
送別的人心底都泛起了一股寒意。
二
再回到徐君的簡屋。簡屋,西墻懸掛一幅文徵明的行書《滕王閣序》,東墻懸掛一幅唐寅的《落霞孤鶩圖》,屋子中間一桌一椅,桌上擺著筆墨紙硯、一柄青銅古劍、《孫臏兵法》和《傷寒雜病論》。簡屋的東北角懸掛著一張三尺有余、沾有血漬的蛛網(wǎng),這些東西仍在,只是物是人非。
“六月飛雪,晴天秋雨,徐君死不瞑目,必有冤情!”岸然上人說這句話的時候,拳頭緊握,指甲已經(jīng)嵌入自己的掌心的肉里,恨恨道:“一定要捉拿真兇,給徐君報仇雪恨!”
“誰都永遠不知道哪次不經(jīng)意地說了句再見之后,就真的再也見不到了!”水泛含龍嘆息道,“兩個月前我跟徐公告了別,沒想到那次告別竟然成了訣別!”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這些事情我們怎么能預料!”岸然上人慨嘆,突然話鋒一轉,問道,“含龍老弟,你是不是找出了一些線索?”
“是!”水泛含龍肯定地說。
岸然上人晦暗的眼中突然亮出了光芒,欣喜若狂,忙問道:“什么線索?趕緊說來聽聽!”
“西墻懸掛的文徵明的《滕王閣序》!”水泛含龍接著說,“還有東墻懸掛的唐寅的《落霞孤鶩圖》。”
“那兩件不是真跡,當然了,依徐君的能力得到真跡也是有可能的,這是半個多月前徐君臨摹的,上次和徐君飲酒的時候就看到了?!卑度簧先藫u搖頭,感覺這個回答和線索風馬牛不相及,接著說:“這和線索有什么關系?我一點兒也不明白!”
水泛含龍沒有回答,問道:“上人,徐君為什么懸掛文徵明《滕王閣序》的字和唐寅《落霞孤鶩圖》的畫?”
“此中有玄機?”岸然上人問。
“有!”水泛含龍說,“這一字一畫都與王勃有關系,初唐四杰,王楊盧駱,王勃冠首,其詩風渾厚,音律諧暢,《滕王閣序》感嘆‘時運不濟,命運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于長沙,非無圣主;竄梁鴻于海曲,豈乏明時?’《落霞孤鶩圖》題注‘畫棟珠簾煙水中,落霞孤鶩渺無蹤。千年想見王南海,曾借龍王一陣風?!@都是慨嘆生不逢時、懷才不遇,與徐公的處境迥然不同!”
“不是寓意于自己,那就是寓意于你了!”岸然上人肯定地說,“你當年為六扇門的翹楚,偵破奇案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沒有人不佩服你的能力,可后來你還是辭官罷職,只因那‘衙門六扇開,有理無錢莫進來。衙門六扇閉,無理有錢可出去’,徐君對你滿是關心與期待,寓意于你,我說得不錯吧!”
“你說得對極了!”水泛含龍承認,“這一字一畫是留給我看的!”
“徐君的書法與畫工技藝精湛,臨摹古跡完全可以以假亂真!”岸然上人說,“如果說王羲之的《蘭亭序》被稱為‘天下第一行書’,那文徵明書寫的《滕王閣序》則可稱為‘天下第一行草’,其《滕王閣序》行草羼雜,用筆清爽圓熟,酣暢淋漓,實為一絕;唐寅的《落霞孤鶩圖》用墨水皴,縝密秀潤,功力深厚,更為一絕,徐君臨摹書畫逼真,其中又有什么玄機?”
“答案就在其中!”水泛含龍指著徐君這幅臨摹的《滕王閣序》道,“上人,你來看!”
岸然上人在看,看得額頭滲出了汗珠,也沒有答案。
“上人,你看這句被稱為千古絕唱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徐公卻將其寫成‘落霞與孤霧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水泛含龍接著說,“將鶩改成霧,這就是這幅字的謎底!”
“也許是個筆誤?!卑度簧先死^續(xù)分析道,“更何況用霧字,落霞、孤霧、秋水、長天都為自然景色,較為一致,如果真用鶩字,那也得用群鶩,不能用孤鶩,群鶩才能齊飛!”
“王勃參照了庾信的‘落花與芝蓋同飛,楊柳共春旗一色’,顯然比庾信更技高一籌,用孤鶩自有用孤鶩的道理!”水泛含龍解釋道,“《滕王閣序》寫作之時,天氣‘虹銷雨霽,彩徹云衢’,沒有霧的蹤跡,落霞、秋水、長天構成一幅空曠而寧靜的圖畫,這只飛動的孤鶩給這份寧靜注入了生命的氣息,這幅畫就活了,如果沒有鶩飛,這幅畫就是死的。落霞常存,而孤鶩只是天空一匆匆過客,令人酸楚;一只孤鶩,從哪兒來?為何孤飛?又飛向哪里?令人無限遐思。所以說,這里用孤鶩準確無誤,徐公是故意用孤霧,暗示徐公自己如墮五里霧中,對自己被害已經(jīng)有所覺察,但又很迷茫!”
“你不僅是六扇門中的翹楚,而且還是翰林院中的翹楚!”岸然上人心悅誠服地說。
“上人,你再看看這幅《落霞孤鶩圖》!”水泛含龍說,“看看和原畫有什么不同之處?”
岸然上人仔細看了又看,頓時有點興奮,道:“我看出來了,這臨摹的畫比原畫中少了書童、少了孤鶩,書童不見了,孤鶩不見了。”
“不錯!書童不見了,徐公要表達的是一個人的孤獨;孤鶩不見了,徐公要表達的是對自己深愛的白鷺亦有性命擔憂?!彼汉埥又f,“《清明上河圖》表面為繁華盛世,實則處處是危機,這幅《落霞孤鶩圖》暗藏殺機的地方就是水閣江下的烏篷船!”
“烏篷船?”岸然上人差點兒驚呼起來,仿佛找到了答案,只見畫中高嶺聳峙,水閣臨江,閣中一人獨坐,遠處煙水茫茫,眺望天邊的落霞孤鶩,江旁幾株密柳掩映水閣臺榭,水面漂泊一只烏篷船?!皩?!含龍老弟真是好眼力,原畫中水閣下是一中年男子在劃一只小船,容顏清晰可辨,可徐君的這幅,小船則換成了烏篷船,且船上之人已經(jīng)不見蹤影。”
“以上推斷證明徐公已有擔憂!”水泛含龍說,“但是他對兇手尚不肯定,故將可疑的兇手畫入了烏篷船中!”
“可惜了!”岸然上人嘆息道,“但是我好像看到烏篷船的船邊露出了一只腳,一只人的腳?!?p> “那不像一只腳,可能是一只手,一只殺人的手!”水泛含龍說,“可惜的是被畫中茂柳遮掩已經(jīng)看不清到底是腳還是手,是手的話是一只什么樣的手?手上又有什么記號?可惜這一切都沒有,況且沒看到烏篷船中人的臉?!?p> “我不明白為什么徐君不將懷疑的兇手直接畫在畫中?!卑度簧先藛枴?p> “因為徐公不敢確定,他擔心被殺后你和我會傷及無辜?!彼汉堈f,“我了解徐公,沒有一個人比我更了解徐公!”
后半句話絕對是事實,岸然上人沒有反駁,因為他不得不承認,徐君與水泛含龍說友情如手足,論親情如父子。
“徐君的死沒有結局就告終了?”岸然上人無奈地問。
“不!”水泛含龍道,“徐公不會白死,血債血還,我一定會調查個水落石出!”
“你有新線索?”岸然上人再問。
“沒有!”水泛含龍道。
“那如何去查?”岸然上人疑惑地問,“又將從哪兒查起呢?”
“答案很簡單!”水泛含龍說,“去找藥師佛和上官夜雨問個明白!”
“我真是糊涂了,糊涂透頂了!”岸然上人仿佛從徐君的死中才走出來,之后又憂心忡忡地說,“我的陽明病愈來愈重,恐怕不能幫你偵破此案了!”
“上人,你只管為我出謀劃策就行了!”水泛含龍接著說,“你就做當年公瑾,羽扇綸巾,談笑間,火燒赤壁,笑看檣櫓灰飛煙滅!”
“徐君沒有白交你這個朋友,我岸然上人也沒有白交你這個朋友?!卑度簧先嗽俅螣釡I盈眶說,“走,到東屏山的白云道觀去,我要請你這個朋友喝一杯,請你這個真正的朋友喝一杯,而且要痛痛快快地喝一杯!”
三
九月初四。
正午。
雨過天晴。
東屏山白云道觀。
東屏山嶙峋崎嶇,白云道觀淡雅素凈。
如果說岸然夫人長相如東屏山一樣嶙峋崎嶇,那桌上的食、飲就如白云道觀一樣淡雅素凈。
岸然夫人相貌不雅,但安排的茶點絕對雅。
點心名叫君子之交,清茶名叫淡如水,這都是岸然上人為最尊貴的上賓準備的。
水泛含龍謝過了岸然夫人,岸然夫人便退將下去。
岸然夫人雖其貌不揚,但溫文爾雅,安排點心與清茶可圈可點。
“東屏山不比你那西屏山山清水秀,‘西屏曉月’令人心曠神怡,人也是眉清目秀,我這東屏山就不行了,山窮水盡,人貌不揚,但是這兒卻地靈人杰?!卑度簧先颂岣吡松らT,繼續(xù)說道,“既然選擇了遠方征途,就不要埋怨徒步的辛勞,既然自己當初選擇了那種生活,那么以后對自己當初選擇的生活就不要有一絲抱怨。當初選擇了丑妻之后是有點兒后悔,可是我倆一路坎坷、一路歡喜走來,很是欣慰,糟糠之妻不可棄,更何況對于一個男人來說,六十歲時老婆丑俊一個樣,七十歲時有錢沒錢一個樣,八十歲時是活是死一個樣?!?p> 水泛含龍靜靜地聽著,感覺岸然上人和夫人很幸福,品了一口清茶,更有幸福的味道,當聽到最后一句,竟然想笑,問道:“六十歲時老婆丑俊一個樣,七十歲時有錢沒錢一個樣,八十歲時是活是死一個樣,這是什么意思?”
“六十歲的女人都成了老太婆,滿臉的皺紋像核桃仁一樣,什么丑和俊都看不出來了。七十歲的男人吃也吃不動了,喝了喝不動了,玩也玩不動了,有錢都花不出去,所以說有錢和沒錢都是一個樣。人過八十,風燭殘年,今日脫掉鞋和襪,不知明日穿不穿,所以活著和死了是一回事?!?p> “有道理!”水泛含龍贊嘆道,再次飲了一口茶后,吃了一些點心,感覺姜辣得很,不禁問道:“這點心怎么放這么多姜?”
岸然上人笑道:“年輕人,你這就不懂了,‘女子三日不斷藕,男子三日不斷姜’,女子陰柔,以陰為主,所以得多吃藕補陰精,男子陽剛,以陽為主,所以得多吃姜補陽氣!”
“夫人很懂養(yǎng)生,更懂男人!”水泛含龍夸獎道。
岸然上人不得不承認,他沒有再說夫人的事,說道:“今天本來說好請你喝酒的,而現(xiàn)在卻是品茶吃點心?!?p> 水泛含龍沒說什么,反而問道:“你與夫人關系好不好?”
岸然上人沒有明白,只是回答問題:“好!”
“你與夫人有距離,但是關系卻很好!”水泛含龍說。
岸然上人不知道水泛含龍要說什么,只是靜靜地聽他繼續(xù)往下說。
“咱們的關系好不好?”水泛含龍問。
“這還用說嗎?”岸然上人激動地說,“我欠你兩條命,你欠我一條命,生死之交的朋友,患難與共的朋友,有什么能比這更偉大的?就這關系,當然好了!”
“那我們素日之間的關系近不近?”水泛含龍問。
“不近!”岸然上人坦白如實地說,“六年的深交,一年也就能聚上三四次,離多聚少,聚的時候也就喝喝茶,吃點清淡的點心?!?p> “肝膽相照的朋友本應該每日形影不離?!彼汉埥又f,“但是我們就是你說的那樣,見面機會也少,相聚時日也少,那你說就這關系,到底好不好?”
“但就這關系比每日相見的關系都好!”岸然上人肯定地說,“每當有什么快樂的事情,或者有什么失落的事情,都想第一時間與你分享,甚至晚餐做點兒好吃的,我都會第一時間想到你,哪怕你吃不到!”
“人與人之間,不要太近了!”水泛含龍說。
岸然上人有點兒疑惑不解:“這話又怎么說?”
“君子之交的點心與淡如水的清茶就是答案!”
岸然上人明白了,其實他開始是明白的,但是有些事情在有些時候我們“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他不禁感嘆道,“酒肉朋友,沒有酒肉就不是朋友了,那都是酒肉穿腸過,朋友自不留!小人長戚戚,君子坦蕩蕩,而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之交淡如水!”
“君子之交,淡淡如水!”水泛含龍淡淡地說,“只有這樣淡淡的交往關系,才能長久持續(xù)。不像那種深深如膠似漆,一旦隔閡分開,反而一輩子老死不相往來了。真正的朋友,能夠持久的朋友永遠像你說的那樣,每當有什么快樂的事情,或者有什么失落的事情,都想第一時間與你分享、分擔,甚至晚餐做些好吃的,我都會第一時間想到你,哪怕你吃不到!”
“我這輩子能交到你這樣一個朋友足矣!”岸然上人喟然道,“同時我也明白你與徐君為什么交往半年并不經(jīng)常來往而成為真正朋友的原因!”
徐君,一想到徐君的死,水泛含龍的心就痛,一種針刺的痛,“徐公的死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還他一個公道!”
“藥師佛和上官夜雨你要先去找誰?”岸然上人問。
“我想聽聽上人的意見!”水泛含龍誠懇地說。
岸然上人沒有回答,只是分析道:“殺人的兇器是白羽箭,白羽箭是上官夜雨的第二利器,與上官夜雨形影不離,這個人很是自負孤傲,是‘寧可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之輩,你問他十句話他勉強能回答你一句話,不一定能問出答案,他那第一利器巴山夜雨劍由飛天流星鑄造而成,無堅不摧,況且那巴山夜雨的劍法,綿綿無情,絕對是情人那種思痛的哀莫大于心死,你與他見面勢必龍虎相爭,兩敗俱傷!”
“這不是理由!”水泛含龍說。
“當然了,含龍老弟的那招‘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也是舉世絕倫,變幻莫測,往往能轉敗為勝,勝之于無形之中,更有勝算!”岸然上人說。
“勝算不在于此!”水泛含龍說。
“那在于什么?”岸然上人問。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水泛含龍攥緊拳頭繼續(xù)說,“我更相信邪不勝正!”
“藥師佛身邊的侍日光菩薩、侍月光菩薩,還有五大明王,個個都非等閑之輩!”岸然上人如實道。
“我去問他們那日在簡屋的所見所聞,又不一定非得動武?!彼汉埨潇o道。
“這兩個人患的都是心病,很重的心病,毫無理智,徐君給這兩個人開的藥方是心病還得心藥醫(yī)、解鈴還須系鈴人和時間?!卑度簧先私又隙ǖ卣f,“找這樣的人興師問罪難免不動干戈!”
“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一定要去,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水泛含龍堅定信心說,隨后又問道,“這兩個人現(xiàn)在都在哪兒?”
“上官夜雨在百里之內(nèi)的龍口鎮(zhèn),其行蹤不定,但是你要是尋得到他的徒弟鼯鼠,就能找到上官夜雨。鼯鼠也是一個難尋狡猾的人?!卑度簧先私又f,“藥師佛則遠在千里之外的龍?zhí)端?!?p> 水泛含龍沉思片刻,決定道:“藥師佛是在上官夜雨離開后去見的徐公,我要先去找藥師佛!”
“什么時候出發(fā)?”岸然上人問。
水泛含龍道:“徐公沒有子嗣,我給徐公燒過頭七就去!”
扶州大手筆
《抱負》:“虛負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緣漸入巔峰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