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爐之中,一釜甘冽井水,老林嫻熟地往里面投入姜、蔥、棗、橘皮、薄荷等調(diào)料,待水將沸未沸時,又寶貝似的從一個帶鎖的匣子里掏出了一把粉末狀的物什,珍而重之地灑入爐中,一股獨特的香氣隨之彌散開來。
望著這碗剛從風爐倒入黑釉陶盞的“糊糊”,蕭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就著滾燙的水,慢慢啜飲起來,看上去整個人也平靜了不少。
“我去年好不容易才托人從南邊帶過來的一點兒寶貝,今天就給你糟蹋得差不多了,真是冤孽?。 ?p> 老林手中也捧著一個陶盞,只是怎么都舍不得往嘴邊送,臉上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狠狠地瞪著少年,眼角卻是藏不住一絲溫暖的笑意。
花了整整三盞茶的功夫,老林才從蕭凡口中得知了昨夜至今發(fā)生的一切,并非因為信息量太大,而是蕭凡整個人情緒波動起伏,顯得有些邏輯不清。
“說句不合時宜的話,當然,你二叔畢竟還是你的親人嘛,節(jié)哀順變也是要的,只不過對你來說,嘿嘿,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你說呢,小凡?”老林終究不肯待茶湯涼卻,美美地啜了一口,神情愜意非常。
蕭凡的眼皮跳了一跳,神情依舊木然,搖搖頭道:“我遇到的,永遠不可能有好事,就算活著,也不算什么好事,我有一種預感,用不了多久,我又要跟我二叔見面…唔…”
話音未落,一粒蘋果“嗖”的一聲堵住了蕭凡的嘴巴。老林甩了甩右手手腕,左手依然端著茶盞,不緊不慢地說道:“糊涂!你年不過十七,正是韶華之時,何處不可去,何事不可為?我老林活了一把年紀,最看不慣的,就是輕言生死?!?p> 頓了一頓,老林見蕭凡已經(jīng)把蘋果摳了出來,正悶頭大啃時,接著說道:“整座陽城的人都知道,壽陽王來自梁國,是梁國的王族,既然你是他的侄子,那么自然也是梁國的王族。雖然你二叔對外揚言你只是閑散宗室,可魏國朝廷的禁令,卻只針對你一人,由此可見,你的真實身份恐怕不在壽陽王之下?!?p> 蕭凡囫圇吞棗地消滅了整個蘋果,邊嚼著果肉邊應道:“嗯,然后呢?”
老林隨手又丟了一個橘子過去,沒好氣道:“這說明你如果回到梁國,必然可以過得很滋潤。九州大陸誰人不知,梁國老皇帝對子孫最是溺愛,哪怕你真的只是閑散宗室,就憑你也姓蕭,他起碼也會給你封個爵位,領(lǐng)塊封地,從今往后逍遙快活,你還愿意這么快就死掉嗎?”
蕭凡并沒有剝?nèi)ラ倨?,而是放在手中凝視著,口里喃喃道:“逍遙快活,呵呵,我一個無爹無娘的人,哪里來的逍遙快活?我不想死,因為我還想見一見我的阿爹阿娘??墒牵艺娴囊呀?jīng)記不起他們了。幼年時,阿娘曾經(jīng)陪過我一段時間,雖然很短暫,但我能感覺到,那是我最幸福的時光,阿娘她生的好美好美。后來,我被人送到了二叔那里,就再也沒有見過阿娘了,我真的很想念她……所以我也不恨二叔,至少在來到陽城之前,他待我是極好的……為何后來……”說到最后,少年的話音已是微不可聞,整個人也萎靡下去。
老林聞言神色一黯,喟然一嘆道:“傻小子,你遭遇的遺憾已經(jīng)無法改變,但卻可以去彌補;其中最關(guān)鍵的,就是回歸故園。只有踏上梁國的土地,你才能找到至親,解開這多年來的謎題。我只問你一句,這故國,你是歸還是不歸?”
蕭凡嘟囔道:“正所謂‘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我如何會不想回去?只可惜我根本哪兒都去不了。”
老林瞪眼道:“我老林半生走南闖北,什么風浪沒見過。實話告訴你,過些天我就要回南方置辦些奇花異草,到時你跟我一起走,我包管啥事也出不了?!?p> 蕭凡依然沒精打采道:“老林頭,我知道整座陽城就數(shù)你對我最好。只是你也不用故意拿這些話來安慰我,如果能這么輕巧地回去,上一次你離開陽城的時候,為何不連我一起帶走呢?”
老林嘿嘿一笑道:“此一時彼一時也。我問你,你回歸故國的最大阻礙是什么?”
蕭凡答道:“自然是我二叔,還有就是你曾經(jīng)跟我說過的,那些暗中監(jiān)視著我的人??!”
老林撫掌道:“正是如此。所以我才說,你二叔不在了,對你來說是一件好事?!?p> 見蕭凡依舊是一副不解的樣子,老林放下茶盞,起身往風爐里加入熱水,呵斥道:“你小子實在笨的可以,壽陽王還在時,只要他不肯放過你,就算你跟我上了路順利回到梁國,他也有許多辦法,讓你今后在梁國寸步難行,甚至小命不保。如今沒了他的阻撓,需要克服的,就只剩下魏國朝廷里那些知曉你真實身份的人?!?p> 蕭凡一怔道:“聽起來似乎很有道理,可實際上就是廢話一句,那些人如果不肯放我走,我還是走不了哇!”
老林將茶水分別倒入二人的陶盞,心疼地說道:“這是今天最后兩盞了,再多也沒有了。聽君一席話,嘔我十升血,像你如此愚鈍之人,我也希望你真的就是一名普普通通的閑散宗室。哼哼,只是一個朱威進京,就攪得整座陽城雞飛狗跳,連堂堂壽陽王和丹陽長公主都死于非命,等到朱榮那個大魔王真的來了,魏國皇族與百官,誰還有心思理會你呢?”
言畢,老林突然提高聲調(diào),盯著蕭凡的雙眼,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小子聽好了,朱榮進陽城之日,就是你我動身南下之時,此乃千載難逢之機,萬萬不可錯過!”
蕭凡渾身一顫,難以置信地回望著滿臉正色的老林,嵌著半張鐵皮的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激動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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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午緊閉的左衛(wèi)將軍府大門突然洞開,隨即一道霸氣身影緩緩步出,沉穩(wěn)而有力的足音敲擊在石板街上,仿佛鐘鼓聲響,又似魔咒來襲,一股濃烈的肅殺氛圍頓時充盈了整個天地,也令角落里暗中窺視的人心生警兆。為首者迅速打出了一個手勢,負責傳訊的玄衣高手貼著墻面無聲無息滑動著往另一側(cè)退去,很快就轉(zhuǎn)移到距離里門最近的地方。就在他足下用力準備一躍而起之時,一只如鐵爪一般堅硬的手掌突然從他耳側(cè)穿墻而出,牢牢捂住了他的口鼻,劇烈疼痛同時傳來,玄衣高手用盡最后的力量低頭一看,只見一截刀尖透出了他的胸口,無情地收割走他的生命。
而幾乎就在玄衣高手如一只血色蝙蝠從墻面滑落的同時,為首者也悲痛地發(fā)現(xiàn),自己適才打出的手勢,已經(jīng)是此生最后一次了,因為此時此刻,他的雙手手腕,已經(jīng)在一把黑色彎刀的“照顧”下,永遠離開了自己的身體。片刻之后,暗中潛藏的所有人,均已命喪黑色彎刀之下。
腳步從未停頓的霸氣身影自然是左衛(wèi)將軍朱威,對于陰影里發(fā)生的殺戮,他似乎充耳不聞,只是舉起右手,朝著后方打出了一個胡族族人道謝的手勢。
府中,高權(quán)獨自享用著新鮮可口的羊酪,神情似笑非笑,淡淡說道:“巡天衛(wèi),不過如此。”
朱威帶著八名親信,自左衛(wèi)府向西而行,抵達銅駝大街后一路往南向著四通市而去。沿途,凝重肅殺氣氛不減,周圍行人皆紛紛避開。而暗地里,那些監(jiān)視之人也被一一拔除,每死去一人,懷中的金色令牌就被收走,令牌上方均寫有兩個古樸蒼勁的大字——“巡天”。
不多時,朱威就已逼近四通市外洛水上方的永橋,而那些在外圍做些小買賣的攤販們早已收到訊息望風而逃,整座永橋如空谷幽蘭一般,在燦爛春光里遺世獨立,直到隨著朱威而來的整片陰霾,從上方將它籠罩得嚴嚴實實,一場看不見的狂風驟雨,似乎即將鋪天蓋地而來。
茶寮之中,老林皺了皺眉頭,似乎感應到了什么,倏地站起身來,準備把茶寮的木門關(guān)上。然而,就在他走到門前的那一刻,一群衣著華麗的青年突然躥了過來,老林心中不由暗暗叫苦:“這群煞星怎么來得這么快?”
此時,屋內(nèi)的蕭凡也已站了起來,呆呆地望著這群不速之客,臉上又露出了熟悉的惶恐神情。
而銅駝大街西邊,當朝丞相、嵩陽王元鏞暗中派出的巡天衛(wèi)密探并未有任何消息傳回,但正是因為如此,才令他感到反常,于是帶上王府的親兵侍衛(wèi),準備前去左衛(wèi)府探探究竟。然而,就在元鏞步出王府的那刻,迎面卻直直飛來一物,侍衛(wèi)們不敢怠慢,迅速擋在元鏞身前。侍衛(wèi)首領(lǐng)舉刀一擋,此物跌落于地,還滾動了幾下。首領(lǐng)小心翼翼地上前觀視,不由大驚失色,這不是一個血淋淋的人頭嗎?
而當元鏞親眼看到那顆人頭時,更是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渾身難以自抑地顫抖著,右手抬起,指著人頭,口齒不清地嚷道:“他……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