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聞堂堂廷尉寺發(fā)生殺人命案，且死者竟是府內(nèi)侍從，徐虎不由勃然大怒。
可尚來不及對屬官發(fā)出指令，又見一人自府外沖入堂中，眾人定睛一看，這不正是廷尉寺空前絕后的“十齡少丞”蕭凡嗎？
七年前，蕭凡突然被恩賜為廷尉丞，誰也不清楚先帝是因何緣故，居然將一個數(shù)目恒定、品級不高但權(quán)柄頗重的要職，讓這么一個小孩擔任。須知一國刑獄訟案往往繁冗復雜，八名廷尉丞本就運轉(zhuǎn)不易。結(jié)果蕭凡占去一個位子卻不能任事，意味著七個人要干八個人的活，效率難免大受影響。
五年前，先帝薨，胡太后臨朝稱制，自然要以舊革新，卻依然保留了蕭凡的任職。而且長期以來，蕭凡除每月定期前來具名以領(lǐng)俸祿外，平時幾乎不曾出現(xiàn)在廷尉寺。
直到兩年前，徐虎出任廷尉卿，要求蕭凡每日未時必須到府聽候差遣。盡管實際上他也從未差遣過蕭凡什么，但這個規(guī)矩卻就此保留下來。廷尉寺里每個人也都帶著不同含義的目光，記住了這名臉上嵌著半邊鐵皮、啥事情都幫不上忙的怪人。
徐虎抬眼瞧去，只見蕭凡身著一件皺巴巴的褲褶，蹀躞帶卻不翼而飛，長長的對襟散開著，露出了內(nèi)里的裲襠，腳上一雙長筒靴，卻是濕漉漉沾滿了污泥，與堂中眾人齊整的朝服格格不入。再觀其人，神色驚惶，氣喘吁吁，豆大的汗珠布滿了右臉頰，左邊半圓鐵皮上卻粘著黃白斑駁的污漬，顯得狼狽不堪，完全沒有半點廷尉寺官員應有的風范。
強自按捺住胸中怒火，徐虎沉聲問道：“蕭凡，你為何這般模樣就來到廷尉寺？”
蕭凡先是叉著腰大口大口喘氣，聽聞徐虎問話，忙不迭行了一禮，答道：“呼~呼~稟、府君，您要我每日未時須到場聽候差遣，今日因家中有事，我耽誤了時辰，故飛奔而來，還請府君寬宥。呼~呼~”
徐虎聽他這一說，臉色稍霽，但依然帶著怒氣呵斥道：“與你說過數(shù)回，與本官答話時，須自稱‘下官’，這是最基本的禮儀和規(guī)矩。還有，你為何不穿朝服？難道你忘了，廷尉寺乃國之重地，不可有絲毫怠慢與不敬么？簡直放肆！”
蕭凡身子一顫，嚅喏著不敢回答。此時張華上前幾步，對徐虎低聲說道：“府君，應先處理后院之事。下官認為，蕭凡頗有古怪，可帶其一同前往?！?p> 徐虎點了點頭，站起來說道：“廷尉評以上官員隨我前往后院查驗。毛利你去把田七喚過來，蕭凡你也一起到后院?！?p> 蕭凡抬起頭，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我？”
徐虎瞪眼剛想發(fā)作，張華將蕭凡一把拉了過來，微笑道：“府君正是讓你一同前往，你跟在我后邊就行?！鳖D了一頓，又對徐虎說道：“府君，田七目下狀況不適宜再勘察后院之事，下官建議，讓柴胡過去如何？”
徐虎已然邁步去往后院，頭也不回地應道：“準了！”
張華交代毛利速至仵作房，隨即跟了過去，不明所以的蕭凡也只好緊隨在張華后頭。毛利滿臉愁容，一想到神神叨叨的田七就覺得雙腿發(fā)軟，無奈地朝著仵作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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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尉寺后院。
周圍靜寂無聲，唯有風吹枝葉簌簌作響。濃烈的血腥味在空中漂浮不散，曾經(jīng)蜿蜒流淌的鮮血已凝結(jié)在土塊之中，蠅蟲成群結(jié)隊開始聚集，準備享用難得的饕餮盛宴。
四名侍從分四個方位，背靠在一口水井邊上。怪異的是，他們的雙手皆直直探出，掌心朝上，做出了“捧”的姿勢。而雙掌之中，也確實都捧著一枚金光閃閃的令牌。
徐虎初見此景，怒氣迸發(fā)，可當他看到那幾枚金牌時，卻又愣在當場，大感訝異。身為九卿之一，他自然見過這樣的金牌。在魏國，那代表了一個強大而恐怖的組織——巡天衛(wèi)。
巡天衛(wèi)共分九品，各司不同職分，原則上只聽命于帝國最高掌權(quán)者，也就是皇帝。但自從胡太后牝雞司晨，巡天衛(wèi)的調(diào)動就出現(xiàn)了混亂。作為親信，徐虎從元鏞處隱隱得知，其內(nèi)部已分裂為兩大陣營。而隨著朱榮大軍南下，胡太后政權(quán)土崩瓦解，原先屬于她所掌控的部分巡天衛(wèi)，暫時投向了丞相府一方，故而今晨元鏞能夠派出玄衣密探監(jiān)視左衛(wèi)府。但巡天衛(wèi)最強大的力量，從始至終都不曾浮出水面。
此時，張華等人也已來到現(xiàn)場。蕭凡覺得這世界已經(jīng)瘋了，從昨天夜里開始，不管他身在何地，總能見到各種奇形怪狀的死尸，他甚至懷疑自己昏迷之后，已經(jīng)到了陰曹地府，而這位表情猙獰的廷尉卿徐虎大人，不是閻王就是判官。
想到這里，蕭凡不由驚呼了一聲，投向徐虎的眼神也多出了幾分古怪。眾人皆看著蕭凡，他只好訕訕地笑了一笑，換來徐虎重重的一聲冷哼。
張華圍著水井繞了一圈，然后站在徐虎身側(cè)，恭敬地說道：“稟府君，此四人的確是下官派去傳喚蕭凡的侍從?！?p> 徐虎微微頷首，揚聲問道：“蕭凡，你見過這四個人嗎？”
蕭凡嚇了一跳，忙不迭踱步上前，同樣繞了一圈回來，低聲答道：“見過?！?p> 徐虎猛地扭過頭盯著蕭凡追問道：“見過？你是何時見過的？”
蕭凡摸了摸后腦勺，答道：“昨日、前日，還有，好像經(jīng)常見到過。我，不、下官來廷尉寺不是濫竽充數(shù)嘛，有時候?qū)嵲陂e得慌就會到處走走，跟不少這樣穿著打扮的人都挺熟悉的……”
徐虎怒道：“住口！我是問你，今日有沒有見過這四個人？”
蕭凡又被嚇了一跳，臉色發(fā)青道：“沒、沒，今日沒見過，下官也是剛剛才來的廷尉寺?！?p> 徐虎還想發(fā)作，此時一名仵作模樣的人已匆匆趕來，身后還跟著步履蹣跚的毛利，正不停擦拭著額頭滴落的汗水。
張華連忙向仵作招了招手道：“柴胡，快過來查驗尸首！”
柴胡應了一聲，先向徐虎行禮，隨后放下隨身攜帶的木匣子，準備開始進行驗尸。
毛利艱難地走到張華身旁，剛想開口說什么，徐虎卻止住了柴胡的動作，身形閃動之際，接連拍出四掌，想借掌風將金牌震離四名死者之手，再讓仵作上前查驗是否涂有劇毒等等古怪。
四枚金牌果然應聲而起，但一同起來的，還有那四具死尸。徐虎眉頭皺緊，下一刻，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死尸竟然同時握住了手中金牌，分別往前沖出數(shù)步。眾人急忙往后退去，誰曾想，水井之中突然沖出了一股激流，隨之一團黑影也飛向半空，直挺挺地巋然不動。待水花落盡，眾人定睛一看，再度驚呼出口：
“田七！”
徐虎虎目圓睜，那半空中懸掛著的，果然就是府中仵作，田七！
死一般的沉寂過后，最先發(fā)出聲音的，反而是蕭凡。對于死尸，他實在是麻木了，而且一路狂奔而來又站了許久，他的雙腳也實在是麻木了，頓時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回過神來的徐虎黑著臉也不去管他，而是踱步上前，緊緊盯著眼前的虛空。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奧秘——四條異常堅韌的透明細絲，從四具死尸的掌中一直連接到半空中，是死尸合力從水中拉起了第五具尸身，細絲自然也是纏在了那具尸身之上。
“我從軍多年，又執(zhí)掌刑獄，可謂見多識廣。然而如此堅韌的細絲，卻是聞所未聞。而我掌風一動，這幾具尸首竟然同時作此反應，究竟是誰在暗中布局，操縱了這一切？此人必定可怕異常，他的目的是什么？我又該如何應對？”
徐虎心中念頭急轉(zhuǎn)，從未有過的紛亂思緒令其也陷入了迷惘之中。而此時，隨著柴胡的一聲驚叫，四具死尸又有了新的變化。徐虎凝神瞧去，竟也感覺到一陣毛骨悚然。只因四名死去的侍從，幾乎在同一時分有了不同的驚變——
一者眼珠突然爆出，一者雙耳直直落下，一者口中吐出斷舌，一者鼻子完全碎裂。
半空中，懸浮的田七隨著侍從們的變化，仿佛失去支撐一般重重砸落，令整個后院更加凌亂不堪。
血腥之氣從未消散，徐虎閉上雙眼，強行想要冷靜下來，但微微顫抖的雙手，已然昭示著他內(nèi)心的煎熬。
良久，張華壯著膽來到徐虎身旁，低聲提醒道：“府君，此間場面已然超出了我們的估算，不如先遣散眾人，留仵作勘查即可，待勘查完畢再作計較。不知府君意下如何？”
徐虎微不可聞地嘆了一氣，隨即轉(zhuǎn)過身，對著眾人說道：“張華，你帶著毛利隨我去仵作房；莫坤留下，與柴胡詳細勘查一切；侯海率人即時封閉全府。今日之事，嚴禁外傳，違令者，莫怪本官送他去與田七作伴！”
眾人皆悚然一顫，自是忙不迭應允。
徐虎經(jīng)過猶自跌坐在地上的蕭凡身邊時，突然抬起腳踹了過去，蕭凡在土里滾了幾圈，原本就骯臟的外衣又沾染上了血水污泥，顯得更是狼藉。
“去仔細看一看田七背后的圖案，如果認出來了，馬上滾到仵作房見我！”
言語間，徐虎腳步不停，很快揚長而去。眾人也都各自散開，依言而行。
蕭凡翻過身子，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慢慢走到田七的尸身附近，待他伸長脖子看向田七后背時，卻猛地瞪圓了雙眼，呆呆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