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全家福
第二天一早,陳家齊被窗外的雨聲驚醒,他坐起來,看著被大風鼓蕩成布袋形狀的窗簾,愣了會兒神,才下地去關(guān)窗。
外面暴雨如注,淺灰色的窗簾已經(jīng)變成深灰色,里面的白色窗紗緊緊地黏著布簾,已然混為一體,它們就像一對兒在風雨中飄搖不定的愛人,把對方當做自己唯一的依靠。
大理石窗臺上積了厚厚一層雨水,正順著邊緣往下流。
陳家齊用力扯了幾下,才把窗簾和窗紗分開,他把窗戶拉上,一低頭,發(fā)現(xiàn)窗臺下面的壁布和木地板被雨水打濕了一大片,就趕緊去衛(wèi)生間拿拖布,可走到客廳卻發(fā)現(xiàn)同樣沒關(guān)窗戶的陽臺正在上演水漫金山的大戲,他只好拋開臥室那頭先處理陽臺上的積水。
先找來拖布拖,可水不見少,反而朝客廳的地板溢了過去,他又改用抹布擦,用巴掌大的抹布吸飽水再一趟趟往返于陽臺和廁所之間,等他好不容易意識到自己的愚蠢,竟忘了拿個盆接水時,客廳的地板已經(jīng)成了大花臉。
他氣得將抹布扔了,誰知那抹布卻像是故意跟他作對,竟朝著角幾上的玻璃相框撞了過去。
“哐當——”一陣刺耳的響聲過后,嵌有全家福的相框應(yīng)聲而碎。
一地的玻璃茬子,有幾顆掠過他的腳面,在皮膚上面留下幾道白色的痕跡。
陳家齊轉(zhuǎn)了轉(zhuǎn)布滿紅血絲的眼珠,頭懵懵的,搞不清他這半天究竟干了些什么。
看著一地狼藉的客廳,想到還未清掃的臥室,陳家齊忍不住閉上眼睛,嘴里飆了一句臟話。
他覺得自己糟糕透了,從未有過的挫敗感一陣強似一陣的朝他襲來,他耷拉著肩膀,神情木然的呆站了一會兒,才慢慢走到摔爛的相框前,蹲下。
拂去相框上的玻璃渣兒,他從相框里抽出薄薄的相片紙,拿在手里。
這張全家福是他和妻子結(jié)婚十七周年時拍的,為了把不愛照相的他拉進影樓,南燕無所不用其極,把什么招數(shù)都使上了,最后在寶貝女兒的哀求下,他乖乖繳械投降,陪著她們母女在氧氣缺乏的影樓里耗了大半天時間拍了這套最不像自己的全家福。
可能這種藝術(shù)照的效果就是讓人變得不像自己,太過完美,毫無瑕疵,像童話世界里的假人一樣,越看越不像自己。
照片里的他笑容燦爛,仿佛感知不到現(xiàn)實世界的一地狼藉。
看著看著,他忽然羨慕起這樣虛假的‘陳家齊’,真想就這樣鉆進照片里,同他合二為一,永遠都以微笑的面目示人。
這樣一來,他是不是可以當一切都沒發(fā)生過,他還是妻子眼中那個英俊負責任的丈夫,還是女兒眼中那個廚藝高超的三好老爸。
如果真的還有一次機會的話,他又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他的指尖在妻子俏麗的面龐上摩挲了好久,最后,停留在女兒活潑夸張的笑容上。
這張全家福是抓拍的,因為攝影師要求他們中規(guī)中矩地坐在前排,南北站在身后這樣拍,誰知就在攝影師按動快門的那一剎那,南北忽然俯身抱著他們的脖子,把三張掛滿笑容的臉龐貼在一起。
他和南燕的表情都顯得有些愕然和不知所措,但南北卻揚起眉梢,笑容搞怪又得意,那樣子就像是在炫耀,看,你們大人就是太古板了,全家福要這樣拍才有創(chuàng)意!
盡管照片經(jīng)過后期PS處理后,把真人P的像個假人,可他不能否認,這張照片的表情的確抓拍得很到位,所以后來選片的時候,他們毫不猶豫的選了這張照片制作水晶相框。
如今,這象征著家庭和睦幸福的相框被他親手打碎了。
北北。
他神色復(fù)雜地點了點女兒唇邊若隱若現(xiàn)的酒窩,不知道她還能不能原諒他。
他的北北,雖然被他們寵的自私又任性,可他清楚他的女兒,骨子里是善良的。
北北很小的時候帶著她出去玩,只要碰到乞討的人,她總會用小手扒拉他的口袋,翻出零錢給人家。
再大一點,就會特別關(guān)照冬日街口上推車賣烤紅薯的老人,每次放學回家,除了碩大的書包以外,手里總會拿著五六個已經(jīng)涼掉的烤紅薯,其實她腸胃不好,烤紅薯不能經(jīng)常吃,她買是因為想讓老爺爺快點回家。
然后一眨眼的功夫,她就長大了。
大到可以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大到見識了成人世界里也有骯臟齷齪的一面。
以前在影視劇中看到的狗血劇情如今活生生的發(fā)生在她的家人身上,尤其這個人還是她最崇拜,最喜歡的爸爸。
她長大了,但還沒完全長大,她承受不了父親出軌的打擊,所以選擇了用最極端的方式宣泄憤怒,向他,向那個骯臟的、秩序混亂的成人世界宣戰(zhàn)。
但她骨子里的善良和親情的牽絆又讓她遲疑和徘徊,她寧可自殘傷害自己也沒有第一時間向南燕揭發(fā)他。
昨夜,他放心不下女兒的病情還是悄悄去了醫(yī)院。
在留觀室的門外,他透過玻璃看到女兒南北拿起一個被單搭在睡著的媽媽身上,然后,她就呆呆地坐在一邊,神情落寞地看著熟睡中的媽媽,許久都沒有動一下。
那一瞬間,他恨透了自己,心中充滿了對妻子,對女兒的愧疚,但他卻沒有勇氣推門進去,向妻子,向女兒當面懺悔。
他是錯了。
他知道。
可是有的錯誤一旦開了頭,就再也無法去彌補,去改正了。
他把照片放在角幾上,起身,拿出手機給妻子南燕打電話。
“確定可以出院嗎,好,我開車去接你們。”陳家齊說。
“不用,你別過來了,我等北北輸完液叫出租……”妻子南燕的聲音漸漸轉(zhuǎn)弱,之后,陳家齊聽到一聲響,妻子的聲音又大起來,“哎,家齊,你到底怎么回事啊,你因為什么和北北吵架,把她氣成那樣,差點就……”
“先別說這個了。北北身體還有什么不適嗎?”陳家齊打斷南燕的問話。
“目前看一切正常,醫(yī)生也說可以出院了,可是家齊你知道嗎,昨晚上是個半大的男孩子送北北到醫(yī)院來的,我問她是誰,她不說,你說咱們女兒是不是談戀愛了,她才多大啊,可不能因為這個耽擱學習……”南燕開始抱怨。
陳家齊皺了皺眉頭,“你別道聽途說。”
“是護士說的,我后來問過她,她就說是個少年,應(yīng)該和北北差不多大。家齊,這事要是真的可怎么辦啊,我們北北回來是要考985的呀?!蹦涎嗾f。
“等回來再說。”陳家齊說。
“行吧。那你就別過來了,北北應(yīng)該還沒原諒你呢,她不準我提起你?!蹦涎嗾f。
陳家齊沉默了一會兒,“那我去買菜,做她愛吃的?!?p> “嗯,外面大暴雨,你出門當心?!蹦涎喽?。
“你們也是,我掛了?!标惣引R掛斷電話,打起精神收拾起家務(w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