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剝離的地表,露出本相的生態(tài)改造裝置下面,小型飛船殘骸借著能量膜暫時保持著原狀而沒有被巖漿一吞而沒。
但是隨著時間流逝,十幾個地球時后,這個位置轉(zhuǎn)入了夜半球。本該是鋼鐵一樣密不透光的夜幕燒得通紅,大地深處的礦藏幽幽燃燒著,積攢的熱量每隔一段時間便以火光的形式拋出來。
熱量的舞蹈愈演愈烈,而生態(tài)改造裝置發(fā)出的嗡嗡聲正在減弱,縱橫的管道間噴出大量白汽。這意味著裝置正在退出工作狀態(tài)。
小型飛船內(nèi),確是另一種狀態(tài),透明璀璨的晶體漸漸生長成一片森林,上下幾乎接連起來,沒剩下多少空間。
“檢測到生命體征!檢測到生命體征!”AI“子彈蟻”的聲音是如此歡快,但對比此刻云求遠的內(nèi)心,這歡快完全凸顯出科技的毫無情感和冰冷變態(tài)。
“閉嘴,你個煞筆?!痹魄筮h罵了出來,顯得很是無力,顯然也無濟于事。
“檢測到生命體征!檢測到生命體征!”
生命?哪里來的生命。云求遠昏厥了好幾次,他已經(jīng)能夠抬起頭了,雖然只是抬起一點角度,因為頭發(fā)好像卡在了腦后的晶體中。但這也是他一廂情愿的想法,他不敢看自己的身體,他實在難以面對自己變成了一堆石頭。
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不像是科技能夠觸及的領(lǐng)域,更像是古代邪惡的法術(shù)。
但根據(jù)記憶里發(fā)生過的事,推導(dǎo)出前因后果只是木板上釘釘,這很容易想明白。
他遭受了過量輻射,在二十世一紀的科幻電影中這意味著獲得強大的變異,可惜這種事情實際上沒有操作可行性,唯一的解釋是生態(tài)改造裝置生效了。
但是為什么為什么……他想不通這件事。為什么是硅基生命?方存爍那個瘋子要挾他啟動裝置,應(yīng)該對結(jié)果有把握的,如果不是再造計劃失敗了,那么他最初就是為了制造出異類生命?
不,這些都不重要了。
云求遠閉上了眼睛,但實際上他并不確定這是否是自己的殘留肢體錯覺,自己可能根本沒有“眼睛”這個感官了。
這時候,趁著沒有完全陷入麻木不仁,他決定回憶自己短暫的一生。
他出生在中國一個富裕稍遜的省份,很長時間以來他的世界只容納得下那個小村子,那一片綠樹、養(yǎng)魚的小湖和通向村外的高速公路。
二十一世紀的城市化進程熱火朝天搞了一百年,曾祖父母一代在快節(jié)奏中難以生存,逃離了鋼筋水泥的城市。
而這個世紀中期,城市又吸引了父母一代去往外面大城市。他們這些孩子也因為讀書去了鎮(zhèn)子上,之后又去了縣城。
他和一個城里朋友約好了,以后出人頭地了,要帶他去村里吃魚,這個年代難得的家養(yǎng)魚。
而后是艱苦的讀書生涯,算起來,這段歲月是最平靜的日子,可以在晚飯后望著夕陽發(fā)呆,不論是開銷還是出路都不愁。
只是后來一切都變了。考上了大學(xué),這對于這一代農(nóng)村人依舊是值得高興的一件事,樊籠中走出了鳳凰。但是這也意味著要走出這一片天地,這個本來很小的世界硬要撐得很大。
大學(xué)時候,曾經(jīng)的朋友散了,而后作為替補的是一個村里的玩伴,如今再遇到了,那貨是一個傻氣的工科男,會倒騰花卉,但是不會干修電腦的活計,一點沒有城里人那種精致,倒像是個花農(nóng)。
但云求遠不求別的,只是望著這個行為古怪的朋友能夠一直是朋友。
時代日新月異,而那之后世界發(fā)生了變故,二十二世紀,這座以和平和經(jīng)濟文化見長的時代豐碑將傾。
他是最早一批參的軍,這是一種使命感,他覺得自己該做點什么。而聽說齊雍跟了團隊,去了XZ還是什么地方,去拯救最后一朵變種高山雪蓮。
隨后是戰(zhàn)爭,連綿的戰(zhàn)爭。人類深陷其中,卻不知原因,亦看不清將來。
云求遠參與了最后人類的瘋狂,也看盡了這種瘋狂,所以他才覺得這些人沒瘋。
兩方都是有血有肉的人,身后都是家國故土,眼中也都是害怕。人類實在是被未亡的消極情緒壓垮了神經(jīng),才會發(fā)生這種反常的災(zāi)難。
這段時間他很忙,身邊生命的流逝也很平常,他還是和軍區(qū)一個首長那里聽說,齊雍去了南美洲,亞馬遜雨林的火災(zāi)燒了三十年,最后還剩下一片干凈的地方,國際團隊希望摒棄戰(zhàn)爭的陰霾去拯救一些奇珍物種。那一年,亞洲區(qū)內(nèi)部決定單方面決定?;穑谌澜?,世界其他區(qū)域也跟進?;?,詭異的和平。
事實證明在整體人類緊繃的腦筋弦上,不管是輕攏還是慢捻都能引出爆炸般的后果,何況毀滅時間臨近,人類馬上要面臨生死抉擇。
最后一切都消逝了,在地幔噴薄而出的巖漿激流中,眼見的只有毀滅,任誰見了此情景都要崩潰。
他是少數(shù)登上了太空電梯,又登上戰(zhàn)艦的人。而他也是后來才知道,齊雍也上了船,編號0008。
作為艦上的軍方代表,他代表了起源號上大約五十名軍人。說大約是因為很多軍人不愿意在僅存的大眾面前表明身份。云求遠知道原因,特別是一個太空軍一等兵訴說經(jīng)歷的悲愴時,他的眼睛里死噙著淚水不敢流下來,這種原因不言而明。
作為軍人,他的生涯奉獻給了保衛(wèi)和平,拯救世界。但是他拯救的人里藏匿了惡鬼,那些最后的社會中孕育的黑暗面悄然占領(lǐng)了精神高地,他們叛變了人類,屠殺同胞,也全然否定了他做過的一切。
一切,都完了……
而往后的歷史中,書寫者將是這批鳩占鵲巢的反叛者,估計在他們看來,自己并沒有罪過,他們選擇了自我而拋棄了人類這個集體,在集體終究滅亡的前提下,他們做的事情,不過是給后世的宇宙留下一段有些曲折的人類歷史。
那該怪誰呢?
該怪在誰身上。
罪責落在了生態(tài)改造裝置上面么?
因為和軍方聯(lián)系的緣故,這類涉及軍事的機密文件是由軍方代表收集并封存的。在匆忙組建的領(lǐng)導(dǎo)層封存這批文件之前,層內(nèi)組織過一批解密工作,其中一個匿名注釋對于生態(tài)改造裝置的態(tài)度是:“請務(wù)必毀掉這個東西,她不該屬于人類?!?p> 這個注釋用了“她”不知所為何意,但是也能窺見這個裝置的危險程度。
人類制造了它,它也毀滅了人類。它強大的能量讓歷史上最后一批罪犯垂涎,促成了人類內(nèi)部的分裂。但究其根源,還是人類自作孽。
那云求遠該怪誰?
誰應(yīng)該被問責么?
這個裝置溢出的能量幾乎要了他的命,但諷刺的是他也因為裝置運行才沒有死在飛船墜毀中。
他沒有被毀滅,但是那個作為人類之軀的云求遠確是真正地死去了。
而不久之后這一切都變得模糊和滾燙,就是云求遠現(xiàn)在這副模樣也感受到了灼熱帶給生物的危機本能。熱浪一波波沖擊在飛船外壁上,像是全身冒火的怪物在猛撞這艘小型飛船。
嗡嗡聲再次變得強烈,云求遠漸漸模糊的意識里是蜂群在亂撞,他在平原上狂奔,身后一個個巨大如甲蟲的馬蜂組成了蟲潮,鋪天蓋地,像是席卷華北平原的蝗蟲。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在三萬七千公里的高處,十一個人圍在漆黑如大理石的臺面邊,都將食指按在了一個黝黑立方體上。
那個立方體懸浮在桌上,底面一圈顯示出幽藍線條,藍色線條四散在表面勾勒出機械紋路,滑過每個人的指紋。
藍色光芒大盛,從上而下迸射掃過,如同花朵綻開。
三萬七千公里之下,不計其數(shù)的火焰傾瀉而出,流卷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