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臺上爆發(fā)了歡呼聲，喜悅在無線電頻道內(nèi)的經(jīng)久不息地回蕩，人們難得開著推進器飄出節(jié)日的彩煙，以此慶祝獲得了自由。
“你們不著急走吧，待會物資運輸船過來，我們要舉行慶祝宴?！蓖踅鉄崆檠?。
望著他熱切的眼神，齊雍不好拒絕。不一會兒，運輸食物的飛船接連駛來，氙氣燈投下銀白的巨大光斑，投下眾人清晰的影子。
視線平著看過去，空中還有一點亮光，那艘飛船中有一顆磁懸浮空腔容器，裝載了六分之一的反物質(zhì)能源，將去往平臺下的核心充能。
貨運飛船放下了兩個集裝箱，人群像是一片小螢火蟲飄過去，圍成了一圈。他們對著飛船歡快招手、舞動?；蛟S飛船駕駛員看到了，燈光閃了閃，像是回應(yīng)了人群的熱鬧氣氛。
費爾曼斯向著高處飄過去，敲了敲飛船舷窗，示意駕駛員接通無線電。他和駕駛員商量了一下，要求飛船等幾個小時，好載他們一同回去。
“什么？你們還要跑一趟？”費爾曼斯在頻道里大喊，因為信號有些問題。
“還有一件貨物要運過來，下一趟會帶上你們?！蹦莻€駕駛員也大聲喊著。此時費爾曼斯低著頭沉思。
王解飄過來，從手臂上點出一個窗口，和駕駛員一一交接著貨物。
“下一件是‘信使’吧?！蓖踅馄沉搜凵磉叺拇蠛?，不緊不慢地說。
費爾曼斯大致猜出了用途，“基因病毒？”他瞪著藍色眼睛，“他們給你們的任務(wù)?！?p> 下一句很明顯，起源號就要離開，怎么保證他們一定會按照指示做？
王解垂下眼睛，對著玻璃后的駕駛員點了點頭，“我們會完成這個任務(wù)。”
巨大的工程機械沿著鐵軌滑行，吊起集裝箱，往觀察站那邊去了，人群也跳躍跟隨著，廣闊的平臺上燈光徹亮，無線電里氣氛火熱，嘶啦嘶啦的聲響中不斷爆出會心笑聲。
“過年啦！過年啦！”觀察站大廳里人聲鼎沸，人們飄來飄去，拋開了往日的顧忌，歡聚一堂。
乳白的天花板上映出虛擬的喜慶圖案，有高照的紅燈籠，上面鐵畫銀鉤的是各種語言的祝福。虛擬投影變換出圣誕樹的模樣，仔細看過去，樹枝上的風(fēng)鈴末尾飄著中國結(jié)，而不同裝束的男人女人們舉著特制酒杯，歡聲笑語在酒液球的碰撞中融化。
隨著人群里爆發(fā)的提議，大家圍成了一個圈子，中間突然生出虛擬的篝火，這再度點燃了喧鬧氣氛。
火紅的顏色映在每個人皮膚上，變換出火燒云一般的酡紅，這火熱也同樣在每個人眼眸中，每個人漂浮在空中像是在暖色的水中，火光為所有人渡上了燦爛金邊。這時每個人都想起自己是獨立的個體，自由不受約束，男人和女人在篝火邊起舞，唱起了曾經(jīng)的歌謠。
正如方存爍所說，蘇醒的平民中有宗教人士，他們?nèi)缃褡谝黄?，和所有人分享著平安喜樂。曾?jīng)屬于各個文化圈的意象，毫無違和地疊在一起，只是為了這場歡聚。
王解一反平常，穿著一套寬松西裝，油亮亮的頭發(fā)往后梳。他離開了宴會中心，輕浮臥在一個椅子上，叼著私藏的最后一根紙煙。煙草燃燒大半，煙霧像是低沉的烏云浮在周圍。
齊雍穿過嗆鼻的煙霧，趁著宴會還沒散場，特意過去打了招呼。王總工不知道喝了多少，眼眶帶著微紅，醉眼朦朧，甕聲甕氣答應(yīng)了一聲，打開手臂揮了揮。
那意思應(yīng)該是讓他們走吧，不必多想。
齊雍和費爾曼斯穿戴好艙外設(shè)備，最后一次回望。漸漸合上帝艙門外，宴會還在繼續(xù)，天花板呈現(xiàn)出天空的圖案，一朵朵五顏六色的煙花綻出火光，又緩緩暗淡。
這是最后一幕，人群有默契地安靜了，望向深邃暗謐的天空，嘴角浮現(xiàn)出相似的弧度。齊雍相信，他們已經(jīng)隨時都能綻放笑容了。
艙門合上了。
從此里外是兩個時間，它們像是一對注定訣別的舞者，雙手交握旋轉(zhuǎn)，走出絕美的弧線，卻又終究要放手，各自滑行至對岸。
人生無法再見。
在飛船預(yù)熱加速之前，齊雍進入了冬眠，在寒冷中意識漸漸消逝。
他浸在一個長腔體內(nèi)，被清紅色液體包裹著。這種特殊液體充氧后通過呼吸器灌入肺部，流經(jīng)身體各處。齊雍感覺千百雙零度以下的觸手正在滲透進身體，緊緊攥住每一個細胞，最后在電流作用下變得粘膩，硬化，強度陡然增加到極大的程度。
艙體內(nèi)溫度下降至冰點以下70攝氏度，整個冬眠艙里變成了類似果凍的膠體，人就在這種情況下維持著最低限度的碳氧交換。
反物質(zhì)引擎無聲轟鳴著，噴射出幽藍的等離子體火焰，黑暗中瞬間爆發(fā)出純澈的火光，像是百米蛟龍騰起于深淵。
平臺上，所有人都擠在舷窗前，望著飛船以看似緩慢的速度遠離。
一百多人在這時淚流滿面。起源號是幾個世紀(jì)里人類的家園，像是曾經(jīng)的地球一樣為人類提供庇護。現(xiàn)在家飛走了。
他們轉(zhuǎn)過頭往下看去，蔚藍色的星球上聚集著云臺，褐色的陸地下像是有巨龍騰矯，山脈緩緩抬升浮現(xiàn)，溝壑步步裂進，洪水奔流如獸群，世界是如此鮮活和野蠻。整個行星奏響了一曲生命搏動。
這里會是他們的新家嗎？
誰也不知道，他們大部分人會迅速進入冬眠，而大部分艙內(nèi)空間會改造成適宜生態(tài)種植的溫室，每次會有兩三人值守，維持著小小空間里的生機。
他們會逐漸老去，用余生來守候腳下的行星，看著它一起增加壽命，等到一切都穩(wěn)定下來，有生命產(chǎn)生，再登陸開啟地面生活。
那時蘇醒的人將會是幸運的，他們會成為第一代開拓者，或許還會有后代，一定程度上延續(xù)人類種族。
而有些人那時或許已經(jīng)是鶴發(fā)雞皮，無法承載登錄得加速度負荷。他們只能待在這里，看著下方生機勃勃的世界，分享年輕同伴的喜悅，等待死神收割自己的生命。
但那都是幾百年，甚至可能會是幾千年之后的事情了。時間尚早，我們且讓它慢慢發(fā)展。
而離開擁擠的恒星系之后，戰(zhàn)艦起源號緩緩滑行在深海海底一般的太空，身后的行星現(xiàn)在只是一小撮氤氳光暈，而圍繞著它的第七顆寒冷行星看著只是乒乓球大小。
飛船的加速漸漸停歇了，光焰一閃而滅。但反物質(zhì)的湮滅沒有停息，它產(chǎn)生的能量導(dǎo)入了另一個體系。本該在引擎的狂瀾烈焰中冗余的能量被飛速汲取，飛船上各處燈光因為供電有些不足而暗淡。
從高維度視角觀察，這里的空間抖動了一下，褶皺如同水中漣漪蕩漾開了。
起源號加速了一段距離后就此消失。
宇宙內(nèi)，另一個時間線上，起源號處在的橢球形空間平滑地穿梭在魔幻迷離的光彩之中。
這里的時間跑得是如此慢，像是凍結(jié)了一樣，而這個泡狀空間外，時間以光速逝去。
這么說是很奇怪的事情，起源號本身并沒有動，動的是空間。曲率技術(shù)的逆天之處就在于我不動而世界自動。通過壓縮飛船前端的空間，壓縮后端的空間，這片空間泡像是彈弓上的石子一樣被激速彈射出去，而由空間膜上的褶皺所構(gòu)成的彈弓則被不斷拉開，以至于無限接近光速。
此時坐在艦前大廳內(nèi)，男人默默望著前方猶如夢境一般扭曲的色彩，眼神閃爍。無數(shù)點從正前端生成，拉出藍色線條，沿著看不見的軌跡旋轉(zhuǎn)，像是梵高的星空一般拉伸成條帶、橢球，顏色漸漸因為多普勒效應(yīng)而紅移，最后在尾端回歸線和點。
像是宇宙對能走到這一步的生物昭示著數(shù)學(xué)或者哲學(xué)的終極規(guī)律。
“爸，我進入光錐了。”早已淚眼微紅的方存爍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