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茨拍著沾在身上草屑，晃著腦袋撐坐起來，忽然看見山上走下來一個人。
早晨輕紗般的霧氣浮在山腰上，像是歇腳的游云。一個披著白長布袍的矯健身影隱身于霧中，一路往下走來，步子輕盈。
“云先生?！蹦泻⒏糁线h就認出了他，懶懶喊了一句。
披著白袍的年輕人加快了腳步，草木飛揚，很快站到了男孩面前。他不怎么說話，只是微笑，摘去了男孩頭上的草葉。
年輕人看見了孩子那仿佛湛藍湖水般干凈的眼眸，笑得更加淳柔，順手揉了揉他的頭發(fā)。
本茨不喜歡被當成小孩，倔強地往后讓了讓，后腦卻忽然出現(xiàn)一股推力，強按著讓他低下頭。本茨不停喊著放開，有些生氣地揮著手臂，腦袋還是被人緊緊掐著。
年輕人蹲下來，笑容里透著柔和，“小南雀兒，別折騰你哥哥了?！?p> 站在本茨背后的女孩這才收手，本茨忽然頸后一空，后仰翻了個底朝天。
男孩紅著臉爬起來，眼睛兩邊虎瞪著，生怕窘態(tài)被哪個路過的人看見。
“他不聽管教，早上賴床?！蹦先感∧槆烂C，還先告起了狀。
“要你管?！北敬膿现^發(fā)小聲嘟囔。
年輕人忍不住哈哈笑起來，笑聲持續(xù)了很久，溫暖真誠，像是拂過山崗的風。本茨眼里騰起火焰，不知道這有什么好笑的。
孩子瞥了眼身邊，南雀安安靜靜背對著坐下，面向兩岸連山的浩瀚湖面，風聲輕吟，水平如鏡，女孩柔軟的頭發(fā)飄散著，帶著質樸的美感。耳畔的笑聲仿佛漸漸飄散了。南雀只是坐在眼前，男孩卻覺得她無限遠，像是翠綠葉子上的一滴雨水，隨時會融化在這片山水景致里。
過了半響，他才緩過神來，發(fā)現(xiàn)年輕人正盯著自己，一臉嚴肅。
年輕人抬起手，幫他捋了捋額發(fā)，認真說道：“你都十二歲了，還沒有正式上過學，總不能一直在這里待著。”他本想說待在這里沒有未來，但是沒能說出口。
年輕人說著轉過頭，望了望這一片好山好水。這里確實是世外桃源，厭倦外面世界的人們逃離城市，到這里尋找在日益富足的日子里迷失的自我。區(qū)別與地球上基于工業(yè)化發(fā)展帶來的的逆城市化模式，這些人的想法走了極端：通過去技術化、去財富化，自給自足，回歸原始質樸的生活。
這些人的預想很浪漫，但在現(xiàn)實中也很無助。他們的做法給下一代留下了嚴峻的問題：現(xiàn)代化教育和人生觀的缺乏。
經歷了高等教育和風風雨雨的成年人大可拋棄一切，但沒有看過外面廣闊的天地就屈居偏隅，這對孩子們很不公平。
歷經深刻發(fā)展之后，現(xiàn)有人類的福利體系是極其完備的，鑒于城市的空心化，人口分散在各地鄉(xiāng)村，政府為所有城市以外的人口提供便利，包括寬松的教育年限，無門檻戶口遷移，甚至會補貼就業(yè)金。
前提是這些桃源里成長的一代愿意走出去。
男孩哼了一聲，推開他的手，“我才不去外面上學呢，以前有林獵頭教我，現(xiàn)在你也教我，我不去外面?！?p> “老林是個好老師?！蹦贻p人忽然垂下眼睛，有些傷感?！暗呀涀吡?，我也只是個普通人，很多東西教不了你?！?p> 男孩懷抱著手，別過頭，“那我也不去！”
他眨了眨眼，又轉過頭，“林獵頭到底去哪了？不會在外面走丟了吧，好久都不見他回來?！?p> 年輕人沉默了許久，拍了拍身上灰塵站起來，“他去了很遠的地方，你要是愿意出去讀書，哪一天就能去找他?！?p> 男孩哼哼唧唧，不愿意起身，“你在騙我，我就是不出去，我就待在這里了。”
“我想出去?！蹦先负鋈惠p輕開口。本茨詫異地轉過頭，發(fā)現(xiàn)她還是望著湖水出神。
“南雀兒，你沒必要……”
“我很想出去看看?！蹦莻€女孩抱著膝蓋，臉埋在臂彎里，但低垂的眼中并沒有流露多少期望。
“她想出去，你就帶她出去吧?！北敬囊Я艘а?，心虛地說出這句話。雖然南雀是云先生帶進村的，但他有些舍不得。
年輕人忽然有些恍惚，眼神空空地望著遠處。等他收回心思，只能輕聲笑笑，平淡說了一句，“還有時間，你們還小。”
本茨抬起頭看了看年輕人，發(fā)現(xiàn)他凝重的視線落在自己身后，偏過頭，南雀兒悄無聲息地站在他背后，陰影擋住了部分陽光，她小小的身影像是夜晚一樣暗，本茨瞇著眼睛看不清楚。
本茨忽然心里咯噔一聲，心想著會不會又發(fā)了瘋要把他摔出去，正想拔腿就跑，頭發(fā)上忽然傳來一片綿軟的觸感，像是最輕最軟的羽毛拂過頭頂。
南雀摸了摸他的頭，大步跑開了。
“真的還有時間么。”年輕人喃喃自語。
中午，田間新翻開的泥土散發(fā)出獨特的氣息，旁邊凼里的小潭清幽見底，山澗上掛著一條清涼水瀑，像是一道白練墜進水潭，折射出破碎銀光。
潭邊是轟隆隆的水聲，遠遠聽著像是打雷。瀑布經年累月的沖刷，涌著白色激流和泡沫，潭底滿是圓潤的石子，五顏六色的，孩子們經常不顧危險下水摸石子。
本茨就呆坐在水潭邊，往潭里投擲著一塊塊石子，看它在水面飄過幾次，在激流中不見了蹤影。手邊沒了石子，他又跳進淺水里摸，反復這樣，樂此不疲。
低凹的凼里少進陽光，又有水汽縈繞，帶著絲絲清涼。
石子又用完了，本茨跳進潭水中，水溫冰涼入骨，他腳底踩在了一塊光滑石頭上，忽然站不穩(wěn)，猛地往激流中栽去。
本茨嚇得不輕，緊咬著牙以至于發(fā)不出聲音。但危急關頭一雙手從背后拉住了他。
他被扔回了地上，大口喘著氣，心臟跳得飛快。拉住他的年輕人穿著白袍，臉色不悅地站在旁邊審視著他。
“水潭邊很危險，不能隨便下去都，知不知道？”
“云先生，我……”本茨無法爭辯。
年輕人嘆了口氣，坐在了他旁邊，好久都不說話，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他轉過頭凝視著本茨，但末了又沒說什么。
撿回一條命的男孩低著頭，有些失落。因為他知道年輕人想說什么。村里的人雖然不會明說，但看見他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副表情。
年輕人不止一次提醒過他在山里待著沒有出路，而在之前，林獵頭教他的時候，也帶著殷切的笑容鼓勵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但本茨一直不想出去。他聽說過外面的世界怎么樣：用堅固但是輕的材料建造的城市，飛來飛去的汽車，架在空中往到處延伸的高速管道……還有一直往外走就能看到的無邊無際的大海。
外面也有各種各樣的人。有普通人，過著上下班的生活，和在這里種地打獵一樣；有懷舊的人，守著那些早已雜草叢生的基站，等著星際飛船的聯(lián)絡，追憶人類統(tǒng)治地球、開展星際殖民和探險的時代；還有喜歡冒險的人，他們懷著熱情想去海的那邊探索，尋找所謂“衍生種族”，也有些人幾乎是瘋了一樣阻止他們。
只是不管外面怎么樣，本茨就只想待在這里，就這樣過完一生，看著熟悉的人和風景。他在村子里出生，也會在村子里死去，一如自己在泥石流中喪生的父母。
可是，也有一些他想不明白的懵懂理由，讓他覺得一定要留下來。只是在早晨的和煦陽光中，他覺得有必要再猶豫一下。
他以前從來沒有想過南雀的想法，那個小女孩就像是她的妹妹一樣。如果她想去外面看看，他會一直陪著她去么？
清風習習，帶來農田上飄搖的泥土氣息。
“我會出去讀書的?！边@個突然變嚴肅的孩子說。
暮星人
今天就一更了，抱歉，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