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合約簽訂后,自然會有宴會。
起初,莫石覺得宴會與自己不會有什么關(guān)系:那些被屠宰的牛羊、野味,被打開的酒桶,燃燒的篝火,對于莫石而言都只是眼前的幕幕光景,他雖然不喜歡吵鬧,但會愿意執(zhí)著酒壺坐在一旁,看那些年輕人對月長嚎——他們的叫聲比真正的狼群要更加低沉婉轉(zhuǎn),某些時候可以說是悅耳。
然而,火雀公爵卻要他在屋內(nèi)就餐,與其他家臣同席。
莫石不知道自己該坐在哪兒,這里的人他大多不熟悉,他一時沒有找到謝卡·楂果的位置;而狄芬多·火雀率先看到了他,所以邀請他在自己身旁坐下。
這位青年與他的父親很相像,也很有作為繼承人的自覺。他比他的弟弟狄諾更加傲慢、富有魄力,也更加開朗熱情,大約生來便相信世界上沒人有權(quán)力拒絕他的任何要求。
狄芬多身上有一股奇特的香料氣味,熾熱刺鼻,令喉腔上部有微微的辣味。
一開始莫石認(rèn)為那是一種他在赤砂堡內(nèi)沒有聞過的熏香,后來他意識到,這或許就是所謂的“艾法亞”的氣味,性別信息素外顯性的形式之一。
狄芬多對莫石的魔法、失憶癥狀,以及黑色的眼睛、頭發(fā),和那雙修長橫支的耳朵都表達(dá)出濃厚的興趣,他還算有禮貌地用手指勾抬起莫石的兜帽,朝里面看一看。莫石不得不有些為難地一一回應(yīng)。
事情到這里為止都沒有太大問題,莫石尚能應(yīng)付,直到——
“我聽說公爵擁有一支部隊,他們使用一種奇特的、強力的弓箭?!?p> 從對面秋鴉家族的席位那兒,傳出這樣一句話。
接著一名青年站起來,手里舉著酒杯,向侯爵與公爵致敬。
那名青年有翡翠色的眼睛,現(xiàn)在莫石已經(jīng)聽說過他的名字:“美言之人”,維利·翡。他是侯爵寵愛的內(nèi)臣之一,服侍在侯爵左右,似乎頗受器重。
“我能否有幸見到發(fā)明出那種武器的人呢,尊敬的火雀公爵殿下?”他繞行走到桌前,對著公爵深深行禮,語調(diào)夸張如同在進(jìn)行一場表演,“我想,那位大人應(yīng)當(dāng)是深受您喜愛的重臣,他一定就在此地吧?”
公爵笑了笑,目光轉(zhuǎn)向莫石。
由此,眾人的視線在一番探尋后,最終都集中到了莫石身上。
莫石感到自己像是被一張張拉滿的弓箭所指。
他不得不站起來。
“這位先生正是聰穎無比的發(fā)明家——莫石?!惫繇懥恋匦?,話語里有鋒利的笑意,指向戰(zhàn)敗的秋鴉,“我感激他對這場勝利的助力,他為火雀之名的冠冕獻(xiàn)上了一顆漂亮的寶石?!?p> “他是一位文學(xué)博士?哦,我這樣問沒有冒犯的意思?!本S利·翡不動聲色地說,隨后轉(zhuǎn)向莫石,再次行了夸張的俯身禮,“只是,既然您能夠發(fā)明出神奇的武器,我原以為您是一位強壯的戰(zhàn)士。”
“實際上,他是赤砂堡的‘大法師’?!惫粽f。
莫石倒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還有了這樣一個名頭。
然而對方卻突然提高了聲調(diào),無比驚喜似的說道:“法師!那可太巧了?!?p> 太巧了?
“我也略略懂得一些法術(shù),”維利·翡說,“或許您愿意下駕與我比試一番,給予我一些指導(dǎo)?”
從維利·翡身后(而不是對面的火雀家臣中)爆發(fā)出一陣笑聲。
而維利·翡只是微微回頭,優(yōu)雅地張開雙臂屈了屈膝。
這又引起笑聲。這次莫石聽出了那些聲音中的嘲諷之意。
秋鴉侯爵開口了,帶著濃濃的醉音:“維利,你可別被打死,我的寶貝——你、你實在不適合與人武斗,你不擅長那個的,何不給我們唱首歌或者念首詩?”
“可是這位莫石先生看上去也并不強壯呀,就讓我們一起找點樂子吧。有什么關(guān)系呢,大人,僅僅是比試,又不是決斗,也不是你死我活的戰(zhàn)爭。侯爵殿下,我請求您的許可?!?p> 侯爵醉醺醺的眼睛望向莫石。
在雪行者們中間,莫石顯得矮小而纖瘦。
莫石忍不住后退半步。他感到了些許恐懼。他有所預(yù)感,所謂的“法術(shù)切磋”,并不會以人類之間的方式進(jìn)行;顯然對于雪行者而言,魔法比試有著其他含義。
而侯爵打出一串酒嗝,在眾人的注視下默默點了頭。
莫石頓時毛骨悚然。
“狄芬多大人……”他看向身邊那位地位高貴的青年,聽到自己話語里的懇求之意。
“啊,我聽說過您的身體不好。狄諾也告訴我您并不擅長武斗。但是沒關(guān)系的,”狄芬多壓低聲音,笑著說,“看看那個漂亮的繡花枕頭。他是一個以巧言令色上位的家伙,不會有什么真本事?!?p> “不,不——”
不是那樣。
對于莫石而言,與雪行者搏斗,與要求人類赤手空拳同獅虎搏斗毫無區(qū)別。更何況,對方還擁有著加強軀體功能性的法術(shù)。
“可您怎么……”狄芬多終于察覺了他煞白的臉色,“所以您是真的不精通,是嗎?”
莫石絕望地閉了閉眼睛。
狄芬多皺起眉,他說:“您肯定會受點苦頭的,但我不會讓您死。去吧?!?p> -
維利心里清楚,這當(dāng)然是一件可鄙的事:向瘦弱到幾乎病態(tài)的對手提出戰(zhàn)斗之請。
然而,那場羞辱的戰(zhàn)爭反過來為此賦予了正當(dāng)性。
秋鴉是受到侮辱的一方,被不正義的戰(zhàn)爭打敗,還被迫簽訂下屈辱的合約。他們的憤怒需要有一個出口,而狡猾聰明的維利·翡,找到了這個合適的機會。他也確信,火雀公爵會愿意犧牲這個小小的缺口以做讓步。
這正是維利·翡的出眾之處:他雖然無法為秋鴉爭取到領(lǐng)土和財產(chǎn),但卻懂得利用進(jìn)退有度來討人歡心。
他看著那名手執(zhí)法杖的術(shù)師走到空地上來,與他對立。
維利同情地想:就算作為術(shù)師,這位莫石先生也實在虛弱得可怕;他大概是從小飽受病痛折磨的被神明厭棄之人?
與此同時,他毫不猶豫地為自己的雙臂賦予“硬化”之咒,賦予雙腿肌肉以“增強”?,F(xiàn)在他做好了戰(zhàn)斗的準(zhǔn)備,就連那條曾經(jīng)跌斷的右腿也被力量充盈,而另一條咒言則確保了骨骼的聯(lián)結(jié)程度足夠緊密——這是他不久前才掌握的法術(shù)——他確信自己如今正在最佳水平。
對面那名法師僅僅是站著,握緊法杖、雙唇蠕動。
維利能聞嗅到那樣明顯的恐懼的氣味,隨便換成什么人,都不會如此不知隱瞞、暴露身處下風(fēng)的事實。或許他真的非常害怕。
有那么一會兒,維利真心實意地感到抱歉。
但他還是張開利爪,朝前沖去——
他渴望證明自己,如此渴望以至于他自己都沒有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