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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依舊平靜,沒有一絲云雷翻滾的明顯跡象:侍女們來回穿梭,國王的弄臣因為沒被召見而無所事事,在走廊里來回游蕩。
狄諾可以看見他們。
那些人看上去像正在行走的花束。
火雀公爵也有漂亮的女仆、情人和有趣的弄臣(那位弄臣既不是侏儒也不喜歡扮演小丑,但他會唱很溫柔的曲子,而且隨手就能制作樂器),但大多數(shù)時候他們不會如此自然地成為城堡的一部分。
“容許我提醒,您的臉色比實際可能發(fā)生的任何事情還要糟糕?!蹦谒砼?,湊近些,揶揄道。
狄諾瞪了他一眼。
但他又很快服軟了:“好吧,莫石先生,你說得對。我實在是……”
“我認為多出來逛逛是好事。鑒于我們算是這座宮殿的客人,散步總應(yīng)當(dāng)是被允許的?!蹦瘺_他笑笑,壓低聲音,“再說,有句老話叫‘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
早些時候,確實是莫石到狄諾的房間找到他,并邀請他出門散步——這是頭一次。
狄諾理解莫石的做法。
自己確實在屋子里待得太久了。他望眼欲穿地盯著窗戶,害怕錯過渡鴉飛進來的時間。而他豢養(yǎng)在身邊的那一只作為錨定物的渡鴉,也已經(jīng)無聊到看起來有些憔悴。
他知道那樣做是徒勞。
他也知道現(xiàn)在所有人都處于“一觸即發(fā)”的狀態(tài),而非已經(jīng)清楚應(yīng)當(dāng)怎么做。這意味著緊張是沒有用處的。
這種時候,或許的確,散散心保持鎮(zhèn)靜才是最重要的任務(wù)。
他們現(xiàn)在漫無目的地走在一樓的長廊上,一側(cè)是花園,另一側(cè)是不知道什么人居住的房間。這兩天莫石的臉色好了許多,或許是穩(wěn)定的餐食和安全的住處起了作用,或許是他的傷病有所好轉(zhuǎn),或許是因為他獲得了認可。
無論如何,莫石最近狀態(tài)良好。
——這大約是目前情勢下唯一令狄諾感到舒心的一件事了。
而莫石,一旦他的精神好起來,他的性格才真正展現(xiàn)出來,而不是畏縮在一層平整的面具下以免被審視。
他對一切事情都懷抱好奇心,并且不加掩飾地展露出來(有些時候甚至近乎粗魯),比如關(guān)于宮廷仆人是否過多、制度安排是否合理的疑惑,以及為什么餐具永遠只有勺子和沉重的薄片鈍刀;
他很挑剔,對許多事情不滿意,類似于,他原來根本就吃不慣這里的大多數(shù)食物,也討厭落地果的味道(落地果粥是狄諾最喜歡的菜肴之一),他甚至覺得皮毛枕頭的味道難以容忍——不過,他只是有些刻薄罷了,大多數(shù)時候他愿意調(diào)整自己去接受。
而狄諾不討厭莫石最近展露出的這些個人特質(zhì)。
這不是壞事。
狄諾聽過這樣一句話:有缺點的人才是朋友,敵人不會讓你看見缺點。
狄諾充滿信心地認為自己可以包容。
但,這其中無論如何還是不包括與一個弄臣長久長久地攀談。
這就是眼下正在發(fā)生的事:
他們走在長廊上,一個穿著花里胡哨服裝的弄臣坐在一個轉(zhuǎn)角處拖長聲音唱歌,而莫石對那些詩歌很感興趣。
那個弄臣,當(dāng)然是犬首平民,他的吻部很短,像個孩子,眼睛也大而水潤。但盡管如此,那張臉上依舊帶著市儈狡猾的神色,充滿嘲諷之意,語氣卻永遠諂媚無比。
“您剛才在唱的歌,是您自己寫的?‘紅色羽毛的大鳥,白銀之原的巫師;年老領(lǐng)主的迷藥,是酒和甜言蜜語’?!?p> “您,大人,像您這樣的人永遠不能反過來用‘您’稱呼我,這會讓別人以為您比我還要傻!不過,是的,我自己寫歌,我要是總唱別人的歌,會被回音精靈咬掉鼻子!”
莫石并不生氣,也沒有因為被弄臣指點而感到受辱:“你似乎見多識廣、消息靈通,而且精通音律?!?p> “說出來您可能不信,大人,您可能不信。我曾經(jīng)在尖晶石學(xué)院讀書,只可惜我出生在羊圈里,知識毫無用處,計算圓周率不及編造笑話來得滿足肚腸。有一天我被提著耳朵學(xué)豬叫,繞著整座尖晶石學(xué)院的圍墻走了一遍,又喝掉沾在胡須上的尿——然后我就瘋啦,大人,然后我就瘋啦。”
坐在旁邊無所事事的仆人們都在偷聽他們說話,這時哈哈大笑起來。
莫石不顧那些。
他微微皺起了眉:“你說尖晶石學(xué)院?圓周率?”
“別聽他胡說!他的故事都是編的,沒一次重樣!”有人大笑著說。
“……哦,這位先生,這位大人,”弄臣忽然笑起來,對莫石敬了個滑稽的禮,額頭磕到膝蓋,“我從前不曾見過您。您是過來為國王工作,還是過來討王后歡心的呢?”
莫石猶豫片刻,溫和地回答:“我想是前者。”
“呀!”他高聲說,并伸出兩只手,他的左手染成紅色,右手染成綠色,“恭喜您,大人,恭喜您——現(xiàn)在您應(yīng)當(dāng)在我的左手放一枚銀幣,右手放一枚金幣?!?p> 莫石茫然無措地望著那兩只手。
狄諾不得不靠近他耳邊解釋道:“傳統(tǒng)上說,歌者為你的喜事唱了歌,就會講這句話來討賞?!?p> “可是……”
“當(dāng)然啦,一般而言,也不可能會真的給銀幣和金幣。所以——”
狄諾從外衣口袋里摸出一枚銅幣拋起來。
而那位弄臣將紅色綠色的手掌“啪”地合住,將錢幣拍在掌心里壓緊。
“感謝您,大人,祝福您?!彼ξ卣f,聲音忽然壓得很低,“那么,二位有什么問題要問我嗎?一個銅子兒只能問最下等的問題?!?p> 狄諾挑起眉,輕蔑地哼了一聲:“就說說你能說的。”
“說說我能說的!大人,我喜歡‘說說我能說的’,讓我來說吧——”
他站起身,轉(zhuǎn)了個圈兒,把銅幣按在唇邊親吻了一下。
“今晚有人要做噩夢了,大人!”他很輕地說一遍,點點頭,接著又尖又響地說一遍,“有人要做噩夢了!”
狄諾被嚇到了。他猛地后退一步,神色嚴厲地制止那名弄臣繼續(xù)靠近他們。
“瘋子……”狄諾拉扯著莫石離開這里。他無法繼續(xù)忍受。這些弄臣可以為他們唱歌,但與其認真談話就實在是既無聊又毫無必要。
他在這方面總是很不理解莫石。
莫石好像很喜歡與那些不是赫雅爾的平民親近,而且真心實意地想要與他們聊天。
根本就是不可理喻。狄諾氣鼓鼓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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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天晚上,確實有人做了可怕的噩夢。
——那天晚上王宮的主建筑附近突然變得非常吵鬧,仆從們拿著火把快步穿梭,投下一道道驚惶顫動的影子。甚至連睡在城堡側(cè)翼的狄諾都被驚醒。
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
可是等到第二天清晨、天光大亮?xí)r,一切又復(fù)歸平靜,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而這種平靜與前幾日的沉悶無聊隱隱不同,它凝滯著,緊繃著。
狄諾沒有人脈,無法在這兒打聽到任何事情。他更不敢貿(mào)然詢問那些宮廷中的陌生人。他只能被迫被裹挾在這種暴風(fēng)雨前的寂靜之中。
直到……
管熠
國慶最后一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