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淵默雷聲潛龍悲（五）
白崇賭氣這么一跑，房間里余下的人大眼瞪小眼片刻，之后也都識趣地紛紛退出去，遵照軍令各自忙去，準(zhǔn)備三日后各回各家。
此時明劍回來了，回報說軍醫(yī)去百里寨主那邊看過了，沒什么大礙，此外赤麟和隋靖也已安置在別屋歇下了。
慕謙這才在眾人小心攙扶下緩緩起身，回頭無比心疼地看了一眼床上的慕榮，然后才對秦蒼等人道：“我先回去休息了，榮兒就交給你們了?！?p> 秦蒼忙道：“慕公放心，我們會照顧好他。”
慕謙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深深地望了一眼慕榮，眼中滿是不舍與放心不下，卻又莫名地充滿了堅(jiān)定和決心。
榮兒，等為父的好消息。
于是，他喚來門外守衛(wèi)的龍吟，在他的攙扶下回自己房間去了，秦蒼一直將他送到了門外。
于是，這房間里就只剩下秦蒼、歐陽烈、蘭寧、明劍、陸羽幾個人了。
靜了許久，一直杵在門口的秦蒼方才突兀地說了一句：“人都走了，你可以不用再裝了。”
他沒轉(zhuǎn)身也沒回頭，眾人都奇怪地看向他，此時卻見床上的慕榮驀地睜開了眼，然后緊繃著一張苦瓜臉緩緩坐了起來，還像是尚未回過神來似的呆滯了片刻，然后才抬起一張無悲無喜的臉看向門口的秦蒼，一雙深淵黑瞳將所有驚濤駭浪通通壓下，只是像一彎三九寒潭一般寧靜地看著秦蒼，卻又在無形中給人一種幾乎透不過氣來的壓迫感。
他又恢復(fù)成了那個將什么都關(guān)起門來熊熊燃燒的悶葫蘆，又是這種既讓人生畏又讓人覺出一股綿延細(xì)長的悲傷之感的冷靜。
“大公子，你……身體可無恙了？”蘭寧驚魂未定地看著他如是問。
慕榮用同樣寒潭的深淵雙眸向他看了一眼，沖他淡淡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算是回答了他的問題。
驚鴻一瞥間，那雙寒潭深眸中閃過的精亮之光莫名地觸動了蘭寧的心弦。那種感覺就像是暗夜之中永不熄滅的燈塔，能為迷途中的人指引方向，更能給深陷泥潭的人帶去光明和希望。
對于慕榮，以往蘭寧與他基本談不上什么交情，可經(jīng)過此番北征，他卻是對慕榮這個人有了刻骨銘心的認(rèn)知。不管是義無反顧替父犯險，還是暴怒之下碾壓耶律圖，不管是智退胡人，還是剛烈抗父，不管是盛怒狀態(tài)下還本能地對兄弟至友手下留情，還是此刻褪去了所有洶涌浪潮歸于令人生畏的冷靜，他的每個樣子都出乎他的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既令他驚嘆不已，同時又讓他欽佩不已。
他有種強(qiáng)烈的感覺，這個人會成為他們所有人的希望，能助他實(shí)現(xiàn)為藍(lán)霖報仇的心愿。
一旁歐陽烈看著慕榮的樣子，心里說不出的難受，卻又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安慰他，不如說任何安慰的話都是多余。
明劍和陸羽面面相覷，誰也沒有插話，因?yàn)轱@然這不是他們應(yīng)該插話的場合。
此時，杵在門口的秦蒼終于轉(zhuǎn)過身遙遙看著，難得擺出一副正兒八經(jīng)的嚴(yán)肅臉一字一句道：“剛才大伙兒說的話，你都聽見了?！?p> 是陳述句，不是問句。
慕榮瞥了他一眼，然后又低下頭去，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隱忍，搭在膝蓋的拳欲緊還松，終是無力地耷拉下了五指，悶聲應(yīng)了一個字：“嗯?！?p> 秦蒼的眉頭倏地皺了一下，追問：“那你接下來打算如何?！?p> 慕榮那只耷拉在膝蓋上的手好似又要捏個拳，卻終究只是試探了一下就又松開了，然后他的嘴角牽起了一個極為苦澀勉強(qiáng)的弧度，似憤怒又似自嘲地說了三個字：“不如何?！?p> “懷霜……”
歐陽烈張口喊了一聲，似乎想要說什么，卻終究還是沒能開口。只是，他臉上滿是擔(dān)憂，還有濃重的歉意，似是在為沒能幫到慕榮而心意難平，良心難安。
慕榮聽出了他的擔(dān)憂，抬頭沖他轉(zhuǎn)瞬即逝地笑了一下，同時沖他輕輕搖了搖頭，算是告訴他：我沒事。
然后，他又看了一眼杵在門口的秦蒼，終于下地穿鞋，然后走向門口，錯身而過的剎那，他也給了滿眼擔(dān)憂的秦蒼一個轉(zhuǎn)瞬即逝的淺笑，沉而輕地說：“放心，我清醒著呢。”
然后，他的臉色又迅速苦了回去，立在廊檐下沉默望天，那背影看上去猶如負(fù)著千斤重，就連他周身似乎也彌漫著悲傷而沉重的氣息。
歐陽烈忍不住也抬腿跟了出去，屋內(nèi)三人便很自覺地沒有去打擾門外的三人。
歐陽烈也學(xué)慕榮的樣子仰望陰霾的冬日天空，蹙眉垂眼頗為傷感地勸道：“懷霜，你不要太悲觀，我相信老夫人和二郎他們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會有事的?！?p> 秦蒼不知何時已靠到了一旁的廊柱上，看著陰霾的天色映襯得慕榮更加陰沉的苦瓜臉，微瞇的狐貍眼中閃過莫名的心思。
本來他不打算說什么，也知道說什么都是多余，可他到底還是沒能狠下心，低低地說道：“慕公天生富貴相，眼下的困局只是暫時的，他一定能平安渡過此劫，你不要太過憂心?！?p> 乍聽此言，慕榮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可這話在他腦中盤旋了一圈，他竟好似立刻覺察出什么來，猛地看向秦蒼，眼神也帶了幾分凌厲的質(zhì)問意味，仿佛是在說：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秦蒼卻立刻又恢復(fù)了他那副欠揍的浪蕩無羈，沖慕榮聳了聳肩：“別多心，我沒有你想象得那么聰明，我只是猜測，慕公既然那么堅(jiān)持，甚至可以說是固執(zhí)地選擇那樣做，想來一定是有他的考量，而我們能做的就是相信他的抉擇，僅此而已?！?p> 慕榮又將信將疑地看了他半晌，確定從他臉上確實(shí)看不出什么，這才作罷。轉(zhuǎn)頭一想，也對，司過盟暗中相助并提供錦囊密策之事，除了他們父子和司過盟的人，這里應(yīng)該再無人知曉才對，而且司過盟的人做事也不會這么不靠譜。
誰知讓他這么一驚，秦蒼就又將他那欠揍獻(xiàn)寶的無賴本性拿了出來，一副受了委屈的樣子沖慕榮抱怨道：“難得我這么挖空心思地想要討好你，結(jié)果你就是回報我的，蒼天哪，這還有沒有點(diǎn)人性了！要不說你是個悶葫蘆呢，太不解風(fēng)情了，就你這冷淡孤僻的性子，也就四娘能忍你了，這要換了旁人，只怕早把他給‘休’了！”
歐陽烈聞言立刻向他砸去一個狠狠的白眼，那意思就是在怪他哪壺不開提哪壺。
然而，慕榮卻是難得地苦笑了一下，聽了秦蒼的話，他也覺得頗為對不住劉蕙，喃喃道：“確實(shí)，委屈玉貞了，希望她來世能找個更配得上她的如意郎君吧?！?p> 秦蒼連連擺手：“還是算了吧！以她那外柔內(nèi)剛的性子，我看她下輩子，下下輩子都還是會來找你的?！?p> 這一點(diǎn)，歐陽烈倒是頗為贊同，在一旁也不住地點(diǎn)頭。
慕榮左右各瞟了一眼，緊繃的臉部線條倒是終于放松了一些，似乎他們這么短暫一鬧，沉重的氛圍也褪散了不少，身后三人都感覺空氣的壓迫感沒那么強(qiáng)烈了。
又靜了片刻，方聽秦蒼才又開口：“從昨夜到現(xiàn)在，你都沒合過眼，我知道你必是睡不安穩(wěn)的，但就算是閉目打個盹兒也好，你必須得休息?！?p> 慕榮陰霾的臉色像是終于有了活氣，沖秦蒼感激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表示自己接受了他的建議。當(dāng)然，至于要不要做以及能不能做到，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沉默了半晌的歐陽烈此時也終于上前一步，與慕榮并肩遙望天際，一臉悵然道：“懷霜，還記得兩年前你在燕州時對我說過的話嗎？”
歐陽烈仿佛又想起了痛失歐陽葵的悲傷過往，說到這里竟哽咽了一下。
慕榮轉(zhuǎn)頭看向他，卻仍是默然不語，仿佛是在等他接下來的話。
歐陽烈很快便抑住了悲傷，頓了一下方才轉(zhuǎn)頭看向慕榮，伸手搭上他的肩滿面真摯道：“我知道你一定恨不得現(xiàn)在就插上翅膀飛回大梁，但世伯重傷在身，別說長途奔波了，就連下地行動都困難，就算你生性面無表情，我也知道你一定在自責(zé)，可是懷霜，事情再緊急，若是身體垮了，那其他一切就都是空談了。二郎雖也向來不善表達(dá)，但我能看得出，他是很敬重珍視你的，定然也不愿看到你這樣折磨自己。還有老夫人和四娘，她們?nèi)羰强吹侥闳绱瞬粣巯ё约?，必定也會難過心疼的。就算是為了他們，你也得好好保重自己?！?p> 慕榮布滿血絲的雙眼中終于現(xiàn)出了薄薄的一層晶瑩之光，隨即他便移開了目光，又望向了陰霾的天際。
歐陽烈知道這個人的隱忍超乎常人，看了看秦蒼，兩人互相點(diǎn)了點(diǎn)頭，隨即秦蒼直起了斜靠在柱子上的身子，歐陽烈亦放開了搭在慕榮肩上的手。
走過慕榮身邊時，秦蒼什么也沒說，只是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與歐陽烈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便離開這屋子，順道把蘭寧、明劍、陸羽也給招走了，留慕榮一個人在廊下，給他獨(dú)處的空間。
淚蓄積在慕榮的眸中，卻始終未曾落下，臉上也不見放肆的悲痛。他就這樣直挺挺地立在廊下，沉默地望著天際不語。
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想必那些將領(lǐng)中有不少人都在疑惑父親為何在這種情況下仍毫無反意，他甚至還聽到有人小聲議論，說是因?yàn)閭髡f中天啟帝留下的那道密詔。慕榮不禁覺得好笑，父親豈是會怕那種東西的人呢。
他相信，父親若是想，天下間便沒有任何人能阻止得了他！
慕榮望著好似要迎頭壓下來的陰沉天幕面色凝重，寒潭深邃。父親的心思他他一直都懂，這二十多年來，無論楚天堯和楚隱對他如何猜忌、利用、防備，為報答昌盛帝的救命與知遇之恩，父親都一直秉持著效忠楚氏、報效大魏的信念，從未有過一絲不滿一句抱怨。
正因?yàn)樗?，所以他從不多嘴，可如今局勢演變至此，無論是他還是父親都只能冒險一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