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大內,崇華殿。
御座之上,楚隱頭頂通天冠、身著絳紗袍端坐龍椅上,站在一旁的連城雪滿心復雜地看著穿戴隆重的弟弟,仿佛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這樣的他了吧?但沒想到再一次看到,卻是在即將告別這一切之時。
楚隱轉頭,沖連城雪燦爛一笑,還做了個鬼臉,連城雪被他逗得一笑,剛剛才冒起的酸澀和悲傷瞬間又被驅散了,也沖楚隱嫣然一笑。
楚隱內心無比滿足,沒有什么比這個笑容更值得他付出的了。若還有可能,從今往后,他愿天天守著這個笑容活下去。
此時,一個太監(jiān)進來通報:“啟稟陛下,乾陽左軍楊將軍求見。”
楚隱和連城雪對視了一眼,心知必是槐城的消息來了,決定他們命運的時刻到了。
“快宣!”
“是!”那太監(jiān)得令下去了。
很快,去了武器的楊慎便進來了,在殿中朝御座之上的楚隱躬身拜曰:“參見陛下。”
“楊將軍不必多禮,快快平身吧?!?p> “謝陛下。”
楊慎謝恩起身,尚未喘口氣,便傳來楚隱著急的問話:“可是槐城有消息傳來了?”
楊慎揖道:“回陛下,是的。璩將軍剛剛派人火速送回來的消息,派往槐城的京畿各州兵馬皆已回駐地,乾寧軍也已返回黎州,慕公如今正與璩將軍一同率出城禁軍趕回大梁?!?p> 楚隱雙眼猛然一睜,臉上寫滿了意外和驚訝,靜默片刻之后,他卻又突然明白了一切,暮然雙眼濕潤,眼中泛著淚光感慨道:“是嘛……他是一個人回來的啊!”
然后,他笑了,抬手捂著自己的雙眼發(fā)出低吟般的笑,聽來既像是喜又像是悲,聽來就覺五味雜陳。
然后,他放開了手,一臉大徹大悟望著殿外拖長了聲音道:“他終究還是那個重恩守諾、盡忠報國的慕樞相??!”
“阿耀……”一旁連城雪輕喚。
楚隱看向她,知道連城雪是在擔心他太過自責,露出笑臉道:“阿姐,不用擔心,慕公這樣做,讓我更加無后顧之憂了。他既已做出了選擇,那我唯一能回報他的也只有這個了?!?p> 楚隱說著拿起御案之上的一卷玉軸圣旨,那雙眼中充滿了希望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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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城北,靖遠門閘樓。
昨夜,伍、璩、楊重掌帝都禁軍大權后便立刻重新布置了京城四面城門的守衛(wèi)??紤]現(xiàn)實情況,二人將防守重點放在了城北,因為城北有楚天承帶出去的五萬大軍。
酉戌之交,夕陽西照,白晝將盡,此時卻見城北一支軍隊浩浩蕩蕩朝大梁城開來,嚇得值守靖遠門的伍尚乍一看還以為是叛軍,定睛再一細看,終是認出了隊伍最前方的璩華。
而與璩華并列的那個金甲黑袍的將領,伍尚起初還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可當他再仔細一辨認,確定自己沒有看錯,頓時呆在了當場。
“……慕公?!”
伍尚只輕輕說出了這兩個字,兩旁耳尖的士兵聽見頓時也都炸了。
“什么?樞相?!在哪里!在哪里!”
一個個削尖了腦袋使勁朝城外望去,待到他們也看清了那個漸漸向大梁靠近、一身金甲黑袍的人時,頓時也都驚呆了,有些人甚至都已經(jīng)開始歡呼了。
“是樞相!真的是樞相!慕樞相回來了!慕樞相回來了!!”
一下子閘樓上的士兵們沸騰了,緊接著城樓上的歡呼也傳到了城門附近的百姓耳中。由于距離有些遠,百姓聽得不是很真切,只隱約聽見“慕樞相”三個字,便都往靖遠門的方向靠攏過來。
閘樓上,伍尚看著那個一點點靠近大梁城、仿佛救世主一般散發(fā)著耀眼彩光的身影,瞬間紅了眼眶。
直到大軍停在了靖遠門外,伍尚激動得向城外的慕謙揮手道:“慕公,您終于回來了,真是太好了!末將這就為您開城門!”
就在他轉頭要往下城樓去時,慕謙叫住了他:“厲雪且慢!”
伍尚回頭沖城外道:“慕公還有何吩咐?”
馬上慕謙捂著心口,說話雖顯得有些吃力,卻還是竭力穩(wěn)住身形,溫和提醒伍尚:“封城禁令仍在,未得陛下圣諭,你身為守城之將,豈可擅自開城門呢?!?p> 慕謙話說得很平和,完全聽不出責備之意,更像是善意的提醒,伍尚腦子嗡的一下,乖乖,這一興奮竟然忘記了封城禁令這茬了!
伍尚一時呆在那里,不知該如何是好,便望了望慕謙身旁的璩華。
璩華面帶微笑沖他搖了搖頭,表示不要緊,伍尚這才安下心來。
只見慕謙兀自下馬來,璩華見狀也趕忙下馬來扶,邢名、關飛、蔡笙等將也都紛紛跟著下馬來。
慕謙走到尚未放下的吊橋跟前,抬頭仰望巍然聳立的閘樓上方方正正的“靖遠門”三個大字,瞬間滿腔酸澀涌上心頭,眼前浮現(xiàn)出北境長河谷中那慘烈的一幕幕,耳邊是那些含冤慘死的將士們的凄厲哀嚎聲,還有玉龍寨中那夜將士們的群情激奮,一時間百感交集,眼中蓄起了淚光,喉頭哽咽了一下,用沙啞的聲音滿含悲愴道:“終于到了啊……”
他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聲音中帶著哽咽。
大概是終于抵達目的地,慕謙心頭的弦情不自禁地送了一下,頓時不支,險些栽倒,被璩華及時扶住。
“慕公!”
慕謙借助他的力量站穩(wěn)了,捂著心口緩了緩,而后才抬頭對璩華艱難一笑:“我無礙,多謝?!?p> 璩華喉結上下動了動,終是什么也沒說。
慕謙剛才有一刻松懈了的神經(jīng)立刻又繃緊了,因為他知道自己還不能倒下,他必須辦完最后一件事,解開他與少帝之間的心結,徹底穩(wěn)定了京城局勢,這顆心才能真正放下來。
他調整了一下呼吸,平復了一下情緒,然后認認真真地整理了一下儀容,這才當著閘樓上下數(shù)萬禁軍端端正正地跪下了!
眾人正驚時,只見他又從懷中掏出一本奏疏,雙手托舉過頂,用他這重傷之軀所能發(fā)出的極限高聲道:“陛下!罪臣慕謙回來向您請罪了!”
慕謙竭力拔高嗓門的告罪聲穿透大梁巍峨的高墻,直達城內向靖遠門這邊靠攏過來的越來越多的百姓心間,頓時人群中爆發(fā)出喝彩聲:“真的是慕公!慕公回來了!慕公回來了!!”
緊接著,高墻外又傳來慕謙渾厚的告罪聲:“陛下!罪臣救駕來遲有罪,違反朝廷規(guī)定擅自帶兵進京罪加一等!一切禍事皆因罪臣而起,罪臣甘愿領受任何責罰,唯望陛下以江山社稷和天下蒼生為念,萬勿聽信奸人讒言,大梁再經(jīng)不起流血犧牲,大魏也再經(jīng)不起動蕩了啊,陛下!”
在北境時,面對京中親眷隨時都有可能殺劫臨身,他心里想的還是大局,依然竭力想在少帝與天下蒼生間尋求平衡點,既想保住少帝,又不想傷及蒼生,他甚至已經(jīng)做好了犧牲自己保全天下、保全親眷的準備。
待此番禍亂平定、救得家眷后,若他還有命活下來,他便會辭官歸隱,從此不再理朝堂風云。但如若上蒼不許,他不能安全脫身,他便會犧牲自我,以死謝罪,以求全他忠義的同時保得家人平安。
事情發(fā)展到如此地步,他很清楚,唯有他一死,方可平息一切禍端,即使楚隱要他的人頭,他也絕無怨言,唯大魏江山不能亂。
這封奏疏是昨夜他在黎州時寫下的,內中他將所有罪責全都攬在他一人身上,為家國大義,為江山社稷,為天下蒼生,也為現(xiàn)今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慕榮,他終究還是決意犧牲自我,不得不忍痛主動化解與少帝之間的心結,以求這場動亂真正的平息。
身后璩華看著恭恭敬敬跪在吊橋跟前的慕謙的背影,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對慕家的遭遇,他很是同情,也很是激憤,那個與他交雖淺義卻重的少年在大難臨頭之際還向他們傳達了關鍵情報,挽救了大梁數(shù)十萬軍民的性命。
而此次慕謙回京,就算他真的帶著所謂的“叛軍”兵臨城下,心本就已有所偏向的他們只怕也不會頑強抵抗,因為楚隱的倒行逆施已盡失軍心民心,即便慕謙真的就此帶兵殺入京城稱帝自立也是眾望所歸。
然而,慕謙卻在平息了動亂之后就讓乾寧軍回駐地去了,這實在讓他們難以理解。事到如今,他與少帝已是不共戴天,到了這個地步,他難道還能效忠楚家,效忠魏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