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慕文仲(下)
“陛下可知,老臣雖曾對您十分防備,但同時也對您十分敬佩。以當(dāng)年的情形,老臣相信,即便要您以自己的人頭換取天下太平,您也必定會毫不猶豫!”
慕謙聞言,眼中也不由一亮,心中一動,鼻頭便有覺微酸。
裴清接道:“可老臣也曾為您感到十分惋惜,您雖也愛民,但對當(dāng)年的您而言,只怕報答昌盛帝的大恩和守護大魏江山更為重要,而百姓反在其次。”
慕謙不得不承認,裴清說的是對的,當(dāng)時的他的確是這么想的。
裴清又接言:“陛下說得不錯,老臣曾對陛下諸般防備,甚至惡意挑釁,皆不過是為了老臣這點為民的私心,所以老臣曾不止一次地惋惜,倘若陛下能將所有心思都用在為蒼生謀福上,那該有多好……”
慕謙的心頭也仿佛被什么東西重重一叩擊,為著裴清的這番話。果然,他也早將自己看得透徹分明,又果然,自己沒有看錯他。
“幸好,上天最終還是選擇了您,蒼生之幸,天下之幸??!”裴清捋著花白的胡須笑呵呵道。
此時,直將玉林送到崇華殿正門外,交由值守的太監(jiān)領(lǐng)著往宮外去后才趕回來伺候的常安剛好進來。
常安知道,今夜這殿中兩人所談關(guān)乎大周的未來,所以慕謙必定不會叫旁人伺候,他這才幾乎用跑的趕了回來。
慕謙見他回來的時機也是夠巧,便吩咐他:“常安,將我擬好的圣旨拿與太師過目。”
“是?!背0厕D(zhuǎn)身去了外間,不一會兒便捧著幾卷圣旨進來。
裴清連忙起身,從常安手中恭敬地接過圣旨。慕謙示意他坐下看,于是他便又坐回了椅子上,室內(nèi)一時陷入無人的寂靜。
裴清一道一道地看,看完,他竟已不知不覺雙眼含淚。
慕謙見之,既釋然又頗為傷感一笑,對裴清道:“水鏡啊~”
裴清一驚,有一瞬的失神。多少年了,已經(jīng)有多少年沒人像這樣如知己老友一般喚他的字了。
只聽慕謙接道:“我相信,以你的慧眼如炬,絕對不可能看不出我時日無多了?!?p> 從不曾為任何一位君王流過淚的裴清,今夜卻破例為眼前這位落淚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悲傷籠罩他的全身。
“陛下……”
他憶起過往對這個人的防備、敵視和警告,又因世事變遷而認可他,再到后來看到他與天地爭、與權(quán)貴爭、與亂世以來累積的各種弊端爭,看到他以透支生命的方式一心為民,他那顆萬年不動的心終被他打動,令他第一次愿意在繼續(xù)為民謀福的前提下效忠當(dāng)下他所侍奉的這位君王。
“陛下登基乃天命所歸,民心所向,這江山需要您,百姓需要您,大周……不能沒有您??!”
慕謙聽得心中一暖,眼中滿含熱淚。
他沒想到這個老東西竟然會說出這番掏心窩子的話,那是不是意味著自己這三年來所做的一切終是得到了上天的認可,這滿身的罪孽是不是也減輕了一些呢。
若真如此,那他便無憾了,足夠了,可以無愧地去見那些故人,贖清余下的罪孽了,而這人世他唯一放心不下的,當(dāng)然就是這大周萬里河山與慕榮了。
其實,他私心也不愿慕榮走上和他一樣的孤家寡人之路,可世事如此,命運如此,他們都沒的選擇,他更相信,慕榮會做得很好。
他并不擔(dān)心慕榮的能力,他只是想在他余下不多的時間里盡可能地為他做好身后的安排,盡可能地穩(wěn)固他的地位。
“這是我違背誓言的報應(yīng),我沒有任何怨言,只是蒼生無辜,我不希望因我的離去而讓他們再度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太師,你可明白?”
裴清又是一驚,原來,他竟一直記著當(dāng)日的誓言,原來他竟將這結(jié)果當(dāng)成違背當(dāng)初那誓言的報應(yīng)!而他更知道,慕謙心中必定還為當(dāng)初那場朝代更迭浩劫中犧牲的十余萬眾而一直背著滿心的罪孽!
所以,當(dāng)初自己為著一直效忠的蒼生,為自己一片為蒼生的私心而勸服他接受天命,無疑是在他本已負重不堪的心上又添了一把枷鎖,讓他從此帶著一顆沉重的負罪之心孤身獨行!
他之所以愿意違背誓言接受天命,之所以這幾年來如此不顧惜自己、以透支生命的方式強硬推行了一系列利國利民的改革舉措,只因他將一切都看做是贖罪!
裴清內(nèi)心充滿了此生從不曾有過的內(nèi)疚和自責(zé),無聲哽咽,向慕謙深深一揖,含淚道:“老臣……明白?!?p> 慕謙笑了,笑得那樣欣慰,卻讓人覺得無限傷悲。
“那么,太師可愿助榮兒一臂之力?”
裴清心知,慕榮雖尚未有所作為,但他卻看得透徹,慕榮必定是比慕謙更為剛烈強硬、同時也必將是更有作為之人,且還是眼下唯一適合的繼承人。
心中既定,他起身將圣旨交還給常安,而后對慕謙又是深深一揖,看著慕謙無比堅定道:“老臣必傾盡余生,竭誠輔佐晉王殿下!”
圣旨尚未下,但裴清卻已認可慕榮的地位,慕謙聞言,其心甚慰,感激道:“多謝老太師?!?p> 裴清卻是轉(zhuǎn)而問道:“陛下,關(guān)于您的……病,太醫(yī)可有說過什么?”
慕謙聽出來了,裴清顯然是看出來他是中毒了,遂搖搖頭:“太醫(yī)只叮囑我按時服藥,調(diào)養(yǎng)一段時日便可。”
裴清沉默了。
慕謙知道他想問什么,遂笑道:“太師既看得分明,那謙有一請,還望老太師答應(yīng)。”
裴清心中大約已經(jīng)猜到了,卻還是道:“陛下盡管吩咐,老臣……盡力。”
呵,是盡力,而不是一定。
“我中毒之事,請老太師暫勿讓他人知曉?!?p> 果然。
裴清擰眉看向慕謙,慕謙卻一臉云淡風(fēng)輕道:“我知下毒者是誰,也知我這副皮囊已是強弩之末,但她也不過是個可憐人,到底是我們有錯在先?!?p> 慕謙望向窗外,仿佛看見了希望一般,笑著說:“大約這便是我違背誓言的報應(yīng)吧,慕謙無怨無悔?!?p> 他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對這人世他已無遺憾,只待死后赴陰曹地府,償還他欠那些逝者的恩、情、債。
直到生命的最后,他都還背負著沉重的罪孽,依舊不肯饒恕自己,這令裴清心中的負疚更深。
“陛下!”
裴清竟驀地朝慕謙跪了下去,他想說:您為天下蒼生做得已經(jīng)夠多了,犧牲得也夠多了,這一切已足以抵消您欠的債了,您可以問心無愧了!
可是,話到嘴邊,他卻什么也說不出口了。
慕謙大約明白他想說什么,但他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原諒自己,無法放下這一身的罪孽,遂對裴清道:“水鏡,榮兒和大周,我就托付給你和冠侯了?!?p> 裴清又想到了與符文彥擦身而過時那憂傷的眼神,喉頭一哽,內(nèi)心千般思緒略過。
回顧往昔,裴清這才驚覺,一甲子歲月已匆匆而過,這滿朝文武大概沒有人想得到,他竟然是那個令世人無比神往又百般忌諱的舞陽巫族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