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時珍三人往這少年看來,只見眼前的少年身形極是消瘦,五官相貌極為端正,雙目炯炯有神,好似秋天深澗中一泓碧綠的潭水,又似夏夜星空中一點璀璨的星光。然則這并不是讓人印象最為深刻的,這少年可能長期在戶外勞作,整個皮膚被曬得漆黑,好似寒冬臘月熏制的臘肉一般,又似剛從深山燒炭窯洞里剛出來中賣炭翁的一樣,活脫脫一個包公轉世。
這少年不是別人,正是昨晚被李時珍救治好的龐憲。
只聽龐憲開口道:“今早醒來,村長與我詳細的說了恩公救治我的過程,我心里甚是佩服恩公的醫(yī)術及為人,我雖識字不多,卻知道“鴉有反哺之義,羊知跪乳之恩”的道理,自古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我自愿為奴為婢,侍奉恩公左右,還請恩公收留!”
李時珍一愣,這場面可當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當務之急,又哪有時間想著如何處理這些,忙向福伯投來詢問的眼神。
福伯卻是點了點頭,示意可以。
龐憲,是一個神奇的少年。他身上有很多神奇之處,讓福伯很感興趣。并且他自己,也是由于報恩,在李府一呆就是十幾年。
只是李時珍就有點尷尬了,這突然冒出個十一二歲的仆人,總感覺有點怪怪的。
但眼下父親的事情要緊,當下也不由得多想,帶了龐憲,四人往蘄州城趕來。
快馬飛馳得半日,眼看便要來到蘄州地界,幾人一商量,就欲于途中稍作休息,吃些干糧,也好繼續(xù)趕路。
忽然,快馬奔馳的繡著一路平安的車簾被大風猛的掀開一角,李時珍只一瞥車簾外,看到一個驚異的景象,立馬著急的說道:“快停車,快停車!”
車夫忙停住了車,李時珍急忙跳將下來,龐憲眼尖,一眼便看見官道旁一顆枯死的古樹上掛著一個人。
李果珍與福伯也看見了這一幕,龐憲也不待李時珍言語,如猴般的身形快步如飛,只幾個閃轉騰挪便到了那人身前,連忙將那人抱了下來。
這時李時珍也快步趕了過來,那靈動飄逸的身形以及不可思議的速度,只把李果珍和福伯看得一愣。
李時珍救人心切,對于自身的變化渾然不覺。待看向這人時,卻是一位骨瘦如柴形容蒼老的老婆婆。這老婆婆大約六十多歲,此時正奄奄一息,口中進的氣多,出的氣少。李時珍心想若再遲得半盞茶功夫,恐怕就得與世長辭了。
在兄長李果珍面前,李時珍自然不敢表露他的醫(yī)術和醫(yī)者身份,畢竟他對外的身份,乃是一名秀才。再怎么說,也要考上舉人光大他李家門楣之后,那時候表明也不遲。
李果珍自幼隨父親李言聞學醫(yī),如今的水平,雖稱不上名醫(yī),但對于尋常的救治,卻也是手到擒來。
李果珍快速的從略微有些陳舊的針灸包里取出做工精細的銀針來,熟練而又準確無誤的扎在老婆婆的人中穴上,只微微捻動得幾下銀針,那老婆婆竟然蘇醒了過來。
從未見過如此神奇醫(yī)術的龐憲,半是震驚,半是佩服。眼見得救了老婆婆的性命,看著李果珍不由得咧著嘴微笑著。
李時珍輕輕的將老婆婆的扶將起來,關切的問道:“好些了沒,這人只要一旦活著,便有希望,為何如此想不開?”
那老婆婆一聽到李時珍這話,兩行濁淚抑制不住的從眼角流出,泣道:“豺狼當?shù)?,這人活著還有什么意義,不如死了干脆?!?p> 眾人一聽這話,知道是有委屈,并且是特別大的委屈,不然好端端的一個人,何以會去尋死?
李時珍安慰道:“老婆婆,你有什么委屈,可以和我們說來,我們或許有辦法幫你也說不定?!?p> 李果珍心里卻有些嘀咕,心想自己的父親還在大牢關著,正等著我們兄弟去尋找辦法解救,你可倒好,救了別人也就是了,還要管起別人的私事來。本欲出言制止,卻又找不出好的理由,畢竟這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事情不僅是江湖豪俠的行為,也是他們作為大夫該有的品質(zhì)。
那老婆婆一邊啜泣,一邊訴道:“我姓劉,是本村人氏,老頭子姓趙,怎奈去世的早,留下了一畝三分地和一個年幼的女兒。女兒由于生下來皮膚白皙,路過的算命先生說她命好,便起了個芷茹的名字。我勤耕著一畝三分地,好不容易將芷茹拉扯大,眼見得芷茹出落的大大方方,又乖巧懂事,正欲尋個好人家成親。不料劉府的劉三數(shù)日前從我這里收租,當時我正在茶園里幫村里人搶一些老茶葉貼補家用,我家芷茹待人熱情,見劉三來了,好茶好吃招待他。不料這劉三人面獸心,就欲非禮我女兒,還好我回家喝水撞見,用扁擔將劉三打了出去,這才躲過了一劫?!?p> 李時珍一聽是劉府劉三,不由得氣往上沖,罵道:“劉三這狗東西,禍害鄉(xiāng)里,定然不得好死?!?p> 這人都是有感情的,特別少年,若沒了熱血,和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有何區(qū)別?
但事情斷然不會如此簡單,李時珍問道:“后來呢?”
趙氏接著道:“這劉三被我打將出去,心中怨恨,今天上午便攜了兩個陌生的潑皮來到我家,強拉著說我租了劉府的田,這幾年一直沒有交租金,欠下了白銀二十兩,劉府老爺寬厚仁慈,可憐我孤兒寡母,所以一直未來討要。今日卻是最后限期,若不交了租田欠銀,便把良田收回,將我女兒抵押了去。”
趙氏說到這,忍不住放聲大哭,四人聽著這哭聲,都是神色黯然。
龐憲忍將不住,問道:“后來便怎么樣了?”
趙氏苦處一旦被打開,便抑制不住,繼續(xù)說道:“這田產(chǎn)是我夫祖上家業(yè),乃是先祖省吃儉用花了一輩子心血買來的荒蕪田地,當年用命一點一點開墾出來的,至今猶有知縣老爺?shù)奶锲跷臅鵀樽C??蓜⑷挥煞终f,硬說成是劉府的產(chǎn)業(yè),村里有人看不過,不過說了兩句公道話,就被劉三帶著兩個潑皮一頓暴打,村里人看劉三勢大,亦不敢阻攔,可連我那女兒,被他們活生生的拖拽了去?!?p> 這時候龐憲徹底憤怒了,也是破口大罵道:“這人如此可惡,簡直畜生不如?!?p> 李時珍三人都是一愣,他們對龐憲了解甚少,沒想到這人如此年紀,卻嫉惡如仇。
趙氏接著道:“我本欲往縣城知縣老爺處理論,村里人說劉府勢大,爭執(zhí)不過。老頭子祖輩所留的田產(chǎn)沒了,唯一可以依靠的女兒也死生未卜,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想到此,萬念俱灰,遂才尋了死路?!?p> 李時珍聽得趙氏說完,臉色已是鐵青,但強壓著心中的怒氣問道:“這劉三拉著你家女兒往哪里去了?”
趙氏嗚嗚咽咽的,往東便道上一指,說是往鄰村去了。
李時珍忙向福伯與兄長道:“你們先到這里稍作休息,等我一下,我去去就來。”
李果珍知道事情非同小可,忙道:“兄弟不可莽撞,這劉三有三個人,你一個瘦弱書生,如何去和他們理論,不若我們四人一同前去,說不定能把人要回來?!?p> 李時珍怒火中燒,好像變了個人一樣,對于兄長李果珍的話置若罔聞,看了一眼龐憲,兩人心意相通,不由分說,快速飛奔往東道鄰村而去。
這一下可把李果珍嚇壞了,心想兄弟要是出了點意外,不說父親解救無望,母親淚眼哭干,自己恐怕活著也沒多大意思了,忙欲追了過去。
這時旁觀的福伯淡淡的出聲攔道:“大公子勿慌,二公子博覽群書,熟讀經(jīng)史,若一個劉三都應付不了,又何以解救老爺,光大我李家門楣?”
李果珍一聽這話有理,可自己兄弟他如何不清楚,只知道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人情世故一點不懂,若要出點事情,回去如何向母親交代。
福伯看著猶豫而有些著急的李果珍,溫和的笑道:“二公子是一只藏在懸崖峭壁的雛鷹,不經(jīng)過深淵的縱身一躍,如何能夠成為翱翔藍天的霸主,擔起人生的職責與使命?”
這一句話好似醍醐灌頂,一語驚醒夢中人,李果珍不由得點了點頭。
是啊,自己的這個弟弟已經(jīng)十六歲了,自己十六歲的時候,早就一個人拿著藥鋤深入深山采藥,背著藥囊、搖著虎撐走街串巷的替人診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