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從梁河回來,凌羅暗無天日昏睡了三個月。直到一日,刺骨的冷水迎頭澆下,老幫主狠狠甩了她兩巴掌,血腥味在嘴里泛開時,眼前浮現(xiàn)冰雪覆蓋的梁河,蜿蜒觸目的血蛇,還有李南麒遍身刀口的殘破尸體。她驟然驚醒。地窖陰寒,燈火昏黃如豆,映著幫主蒼老的臉,寫滿頹唐,唯有那一只獨眼,目光炯然?!跋氩幌霝槟削鑸蟪穑俊彼麊?。刑架上炭塊通紅,血色火光暗灼,叫囂著吞噬,好像周博陰鷙猙獰的臉。她幾乎沒有猶疑,哪怕代價是粉身碎骨。
后兩日總壇傳來英雄令,嚴叱雍城壇主辦事不利,致使幫中多名弟兄命喪河西,特罰革職留用,以觀后效。不幾日,凌羅鐵青著臉交出壇主印信,被放往文書閣,干的不過灑掃整理的雜事,她心高氣傲,難改舊日一壇之主的威風(fēng),惹得閣中老幼盡嫌。當初是鳳凰一般的人物,日復(fù)一日浸在愧疚、譴責與嫌惡里,直比鎩羽的山雞還不如。醒時諸般煩愁,不若一醉解憂。她漸漸染上酒癮,無論晝夜,手中不離酒壇,時常喝得爛醉,吐得污穢酒漬遍處。她日益憔悴,顯出些病容,但因是個大麻煩,閣中竟無人問津。只有舊時親信偶爾來勸解問藥,往往不明青紅皂白蒙頭受一頓訓(xùn)斥,被驅(qū)打出門。久而久之,便也絕了音信。如此大半年過去,凌羅的名字從英雄幫悄然湮滅,像是從未存在過。直到,文書閣那一場大火。
守閣的老人說,那夜凌羅喝到七分濃醉,似想起過往人事,一時哭鬧不停。他好勸歹勸,待她回房歇下,以為無事。誰知夜半忽然火光沖天,有人急喊“走水了!”他同幾名小廝趕到閣樓下,隱隱望見閣中有一個女子身影,當下也顧不上心驚,救人要緊。大火染紅了半壁夜空,夜風(fēng)助紂為虐,火舌滾燙舐人。他們堪堪趕得及將昏迷的凌羅抬出來,那座文閣便以摧枯拉朽之勢轟然傾塌。煙灰火光中,眾人呆立原地。凌羅手中緊緊攥著一冊書卷,紙頁已被燒去一半,剩下的殘本第一頁上,赫然記著李南麒的本籍和生辰類紀,若沒記錯,那還是李南麒自己的字跡。夜半拿燈入閣,便是為親近這一點熟悉的氣息?人非草木,眾人見此情景皆有些出神,想那李南麒與凌羅自幼由幫主收養(yǎng),長在一處感情深篤,當日是粉雕玉琢似的一對璧人,誰曾想,十年后一身死一心傷,零落蕭條至斯,能不嘆一聲奈何?
可惜旁人的同情蓋不住幫主的盛怒。燒毀文牘本就是大罪,更何況凌羅在無意間闖下了一樁滔天禍事,令她在英雄幫再無立足之地。原來大火前兩日,梁河對岸傳來書信,說河西富賈仇英因不堪辱居西域異邦治下,有意攜家財投奔英雄幫,求幫主派人接應(yīng)。這封書信同匯入英雄幫總壇的其他消息一樣,交由文書閣分類中轉(zhuǎn),孰料凌羅一把火延誤了大事,等幫主知悉此事派人查探,仇英早已在強行渡河時被周博攔下,本人兇多吉少不說,連隨身挾帶的幾萬兩通兌銀票也因為拜火教“逃家者私產(chǎn)歸屬截獲者獨有”的規(guī)矩,悉數(shù)落入周博囊中。
彼時英雄幫積弱之勢日顯,朝廷自身難保,況且天子廟堂與英雄草莽難免同床異夢,畢竟存了戒備之心。此情此境,仇英的萬貫家財無異于雪中送炭。但凌羅的酒后誤事,生生是一出釜底抽薪。
總壇青龍?zhí)萌计鹚姆搅一?,首座端坐著老幫主,灰白發(fā)須,黑布遮住空洞的左眼,卻遮不住眉頭緊蹙。座下立著各方壇主,堂中,凌羅頹然跪坐,昔日一雙明眸此時灰敗無神,映著閃爍不定的焰火。她一定是心存恨意的,恨幫主為“顧全大局”,沒有傾力救援。各位壇主神情肅穆注視著她,或憤怒或惋惜,不論出于何種考慮,認定了她不能留下。
一條幫規(guī),一杯化骨酒,散化一身深絕內(nèi)力,并二十載恩情,從此后,凌羅與英雄幫再無瓜葛。幫主靜立在她身前,執(zhí)杯的手久久沒有遞出。那遲疑的目光,眾人皆道是一時不忍,唯有凌羅明白它的另一層含義:此時后悔,還來得及。放棄報仇,她便還是雍城壇主,還有回旋余地。她近乎發(fā)狠地奪過酒杯,仰頭一飲而盡。哪來的余地?在河西化為烏有的除了李南麒,還有她費盡心血的經(jīng)營,她與周博之間,從來就不止私仇那般簡單。
堂門大開,罡風(fēng)灌入瞬時打萎了雄雄烈火。凌羅忍著悄然而至的劇痛,緩緩起身。直到許久以后,雍城還有很多人記得,某一日黃昏,英雄幫那位桀驁不馴的女壇主孤身走出青龍?zhí)玫拇箝T。漫天夕照里,那一身火紅衣裳獵獵翻飛,像兀自飄零的落葉,又像奮力掙扎的枯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