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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凜霜時

第三章 小北

冷月凜霜時 大兔君Chloe 2328 2019-08-31 20:48:31

  夢里行舟,載浮載沉。良久凌羅神知回轉(zhuǎn),睜眼時被光亮一眩,抬手遮擋。她一怔,這才發(fā)覺右手刀傷處細(xì)細(xì)纏著紗布。榻邊木窗開著,透入一室暖白的日光。窗前矮幾上水玉瓷瓶剔透,嵌一簇疊瓣紅花,花意正鬧。此外四周一片靜謐,靜得凌羅不由晃神,已經(jīng)有好多年,不曾體會這天地間獨(dú)有一人的寧靜。幾乎只在一瞬,慣常的警惕令她想起一句民諺,“一河亙兩岸,十里不同天?!边@時節(jié)河?xùn)|正逢梅雨,雍城哪里有此般艷陽天氣?

  身上熱癥已經(jīng)褪了,但腦袋依舊昏沉。她拉開木門,在門邊佇了片刻。面前是一個天井,兩側(cè)泥壇遍植紅花,長莖,疊瓣,在微風(fēng)中輕輕擺曳。三面檐廊一堵粉壁,對面兩扇漆門敞開,門上一對金獸鋪首,古樸雅致??磥?,這是一處富貴宅院的偏廂。

  她緩步踱至天井,腳下還有些發(fā)軟。大門口無人守備,四下悄然無聲,她不禁納罕,眼前情境與事先設(shè)想的不太一樣。先時盛竹非找上門,讓她知道自己作為前英雄幫壇主還有利用價值。她從不喜刑審逼供,但畢竟身處這殺伐殘酷的世間,她很明白,大多數(shù)情況下,陰暗的地窖和冰冷的刑具可以讓人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得到最有用的消息。拜火教折磨人的手段令整個江湖聞風(fēng)喪膽,但相較之下,眼前春暖花開、云淡風(fēng)輕的場景更令她不安。

  正出神間,忽覺裙擺一重。她低頭,對上一雙虎虎的圓眸。一個白胖胖的總角小童,穿鵝黃織錦孺,頭頂心一條小辮結(jié)著五色絲絳,尾梢墜兩枚銅鈴。他一歪頭,“叮零”一聲響。凌羅看了他許久,久到小童不耐煩,又扯一扯她的裙擺,稚聲道,“你醒啦,餓不餓?”

  凌羅眉梢微微蹙起,半晌,沉聲道,“你多大了?”

  “七歲?!彼鹜?,一派天真又問,“你餓不餓?”

  凌羅似沒聽到他的問題,“你叫什么名字?”

  “小北?!彼?,“你到底餓不餓?”

  “你爹……”

  凌羅欲言又止,怪異的話頭就那樣懸在半空,沒有著落。她定定立著,忽然失聲一笑,含著冷意,還有一絲嘲諷。許是日光地下站得太久,此時她周身發(fā)熱,腦中一陣一陣地暈眩。

  小北仰著一張小臉瞧她,仰得后頸發(fā)疼,末了忍不住嘆一口氣。竹非出門辦事,臨行前有囑咐,西廂住著的紅衣姐姐剛被心上人拋棄,醒來后脾氣不會太好,保不齊要摔鍋砸盆。你是男子漢大丈夫,要學(xué)著憐香惜玉,也要懂得保家護(hù)園。因此最要緊的一樁,不論她去哪,都要緊緊跟著,不能跟丟了,如此才能兩全。當(dāng)時小北躊躇滿志應(yīng)承,但就方才這幾句答非所問,溝通十分艱難,他不禁暗想,這位姐姐不僅脾氣不好,腦袋約莫也不大靈光,真是可憐。

  此后幾日,小北對凌羅噓寒問暖,關(guān)懷備至。渾圓的身子,跑起來出奇地靈便,偏廂里,叮鈴鈴的聲響從早吵到晚。起初凌羅不吃不喝,常皺著眉若有所思,偶爾看他一眼,陰翳的目光便要停留很久,看得小北渾身激靈。

  到后來,她又迫著自己大口吃喝,蒙頭沉睡,形容卻比先時更像自暴自棄。有時他坐在房門檻上托腮沉思,胖乎乎的臉上皺出一團(tuán)花。竹非時常帶他去瓦舍看戲,是以他小小年紀(jì),男女之事懂得不少。如今這位姐姐剛被男人拋棄,必定心灰意冷,遷怒于其他男人包括自己也屬尋?!@樣想著,氣哼哼看她一眼,決定不予計較,轉(zhuǎn)念又覺得自己甚應(yīng)該多體貼一些,于是糖糕、玩偶、風(fēng)車、搖鼓的進(jìn)進(jìn)出出,誓要為這位可憐見的小姐姐排憂解悶了??烧l知道,最終,卻是她狠狠計較了自己一回。

  那日清晨,凌羅悄然行出房門。經(jīng)這兩日調(diào)養(yǎng),身子復(fù)原了八九分,她實(shí)在不想再看到那孩子的臉,既然等不到主人,便只好讓他來找。她穿過天井,正要步上石階,余光瞥到一個淺碧身影。“凌壇主……”嗓音懶懶,凌羅回身抬眸,對上盛竹非清俊的面容。晨光熹微,他斜身倚在拐角檐廊下,雙手在胸前交疊,唇邊是慣常清淡的微笑。

  “時辰尚早,凌壇主這是往哪兒去?”

  凌羅穩(wěn)下心神,吐了兩個字,“離開?!?p>  盛竹非輕笑一聲,站直了身子,緩緩踱近?!笆苋酥?,不辭而別,英雄幫好規(guī)矩啊?!?p>  話里的諷意,凌羅好似沒聽見,目光沉沉地望著他,“喪家之犬,談何規(guī)矩?”

  盛竹非笑而不答,朝凌羅的屋門瞥了一眼道,“這幾日,壇主與小北處得如何?他年幼頑劣,若有無意冒犯之處,壇主多多包涵才是?!?p>  這原是他的謀定。幼童精力充沛,天真無邪,看管起人來形影不離,實(shí)是恰好。凌羅雖強(qiáng)悍,畢竟出身正派,對著一個無知小兒正如鐵拳打棉花,又待奈何?

  風(fēng)動云開,凌羅的臉藏在逐漸明亮的天光里,微微泛白。

  “凌羅小氣,并不想包涵?!绷枇_波瀾不驚地說,“幼時頑劣失教,及長唯恐奸惡。代為管教一回,不謝?!?p>  盛竹非的笑意逐漸凝在嘴邊,“你……”

  慣然溫雅的表情有些架不住,掛下臉來。

  他疾步趕到房前推門而入,一眼看見梁柱上懸著五花大綁的小北,蒙著嘴,淚眼汪汪地瞪著自己。布條一拉下,小北便扯著嗓子爆發(fā)出一陣震天的哭聲,吼得喉嚨隨時要破。懂得再多,畢竟是個孩子,驚嚇和委屈早把他小大人的模樣打得煙消云散。他摟著盛竹非的脖頸,一面哭,一面伸出小小的手指指著門口,癟著嘴做控訴狀。原來是凌羅面無表情走了進(jìn)來。

  盛竹非抱著小北轉(zhuǎn)身要走,凌羅攔道,“等一下?!?p>  一條小辮子遞到面前,尾端剪得齊齊的,銅鈴呆滯地響了一響。原本要偃旗息鼓的哭聲瞬間重振雄風(fēng),差點(diǎn)沒岔氣。盛竹非怔怔接過辮子,看著小北頭頂剩下的一揪發(fā)茬,片時哭笑不得。這個女人,還真下得去手。

  “護(hù)法救命之恩,凌羅在此謝過?,F(xiàn)在,我可以走了嗎?”

  盛竹非走到門口,聽見凌羅冷冷的話音。他側(cè)首,難得一次不掩飾淡薄的本性,“我?guī)愣珊訒r,雍城貼滿了你的通緝令。不光朝廷的人,就連英雄幫都在追捕你。”

  他稍頓,唇邊浮起一絲冷笑,“所以你該知道,我既有本事請你來,便不會輕易讓你走?!?p>  哭聲漸遠(yuǎn),盛竹非抱著小北的身影消失在廊角。此時天光大亮,凌羅收回目光的一瞬,瞥見旁側(cè)獸脊屋檐上坐著一個黑衣人。瘦削臉,絡(luò)腮胡,黝黑的膚色映得一雙細(xì)眸格外明亮,對上凌羅的目光時不閃不避,如視無物。

  半晌,凌羅漠然轉(zhuǎn)身,“嘭”地關(guān)上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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