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武俠

五色長生錄

第二回 昔年明月夜,傳道動寒川

五色長生錄 衛(wèi)漁1 9881 2019-09-04 09:42:08

  洛陽城郊,林蔭古道。此時日當正午,烈日高懸,偶有三兩只烏鴉在密林大葉間哇哇苦叫,平添了一份蕭瑟。

  林蔭上的落葉堆積沒腳,顯是此路長無人煙、絕跡已久,此時迎面走來一名頭戴白藤冠、身穿青懶衣的老叟,那老叟跛了一只腳,走路晃晃顛顛,直踩得腳下的枯葉沙沙作響。細細看去,這老叟眇了左目,正是那蔡邕府中的老仆。五年前,蔡邕長女夭亡,這老仆見他夫妻二人傷心凄苦,又言說他蔡邕為官清廉、養(yǎng)不起雜役,以至于府中的清掃漿洗都須得自己親力親為,便自愿去他府中做他的傭廝,蔡邕一來憐他孤苦、而來又體他真心,便應了他求。這五年來,蔡邕一直以禮相待,二人名為主仆、實為友朋,但是這老仆性子古怪,從不言說自己的前塵舊事,蔡邕僅知這老仆姓左,至于是何方人士、親戚家小卻是一無所知。

  話說蔡邕三日前帶得匕首上朝行兇,理應是死罪,奈何皇甫嵩、朱儁、王允、楊彪、黃琬、袁隗等一干清流義士于殿前苦苦勸諫,靈帝心想這蔡邕久受天下士子愛戴,殺了他難免會遭得天下怒罵,又是念及陸壓道君所言的那句“好自為之”,方才沒順著了蹇碩張讓等宦官的性子將蔡邕給斬了,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蔡邕因此失了官,更是被罰在府中閉門思過,十年不得出府。蔡邕心知那妖蛇轉世,乃是天降大禍于漢室九鼎,而靈帝卻仍是不思進取,亦是萬念俱灰,索性在家中著書立說,欲將一身的學識授予了他夫人方生的小女。

  此女單名一個琰字,卻非是蔡邕所取。那日蔡邕回到家中,更夫、產(chǎn)婆走了便罷了,連那左老仆也是尋不著,后從夫人口中得知其已告辭回鄉(xiāng)去了。左老仆走前留下了半截玉佩,上書一個“琰”字,更是言道:“炙火炎王、是而為琰,他日憑此玉佩,故人相見?!辈嚏弑静辉溉∵@樣的惡名,但蔡夫人卻是勸道:“琰,美玉也,才郎琰琬、淑女娉婷;琰,上德也,崇琬琰于懷抱之內(nèi)、吐琳瑯于毛墨之端。老爺您腹有詩書才氣,女兒自當溫婉如玉,再者老左他也是一番好意,便叫蔡琰罷。”蔡邕素來敬重夫人,加上她這般言說也是有些道理,便依了她意,定下這個名字,更是不再去深究這老仆的言語涵義。

  那左老仆找了處陰涼的樹蔭,背倚著樹干坐將下來,長嘆了口氣,打起盹來。待得落日西斜,殘陽如血,忽聽得群鴉亂飛驚鳴,得得的馬蹄聲由遠處的古徑間奔馳而來,馬上那人衣著華貴,似是世家大族里管家一類的人物。他見這老仆坐在林蔭樹下,笑了一笑,從懷間解下一樁物事,卻是一個襁褓之中的嬰孩,輕輕擲到那老仆懷里,又是撒下一把碎銀,還未等老仆開口發(fā)問,便調(diào)轉了馬頭,絕塵而去。老仆竟是絲毫不訝,只是一陣苦笑,似是早就知曉此人此事一般。老仆解開了嬰孩襁褓,露出嬰孩赤裸的身子,心中不由得暗驚,但見那嬰孩皮膚白皙細膩、骨骼飽滿驚奇,左右雙腳均是踩有北斗七星的黑痣,周身肌膚上更是遍布道家陰陽八卦圖與釋家萬字真印。老仆又摸至男嬰的后背,但覺徹骨冰涼,他不由得將那嬰孩的身體翻轉,只見嬰孩背后自脊柱到肩胛骨竟是斜生出似長劍一般的漆黑骨刺,那冰涼的寒氣正是從這一尺骨刺上噴薄而出,但那嬰孩卻似是身負異稟,絲毫不受這寒氣所擾。老仆又將那骨刺細細的察看,陡然看見那骨刺上竟是隱隱有八個篆文小字,乃是:“受命于天,既壽永昌”。那八字之間更有數(shù)條細微的裂縫,裂縫殷紅,隱隱有火色紅光于其中奔騰流轉。

  老仆沉思良久,默然道:“好小子,無怪師尊特命我來此處候你,枉我修道多年,既算不到你前塵舊事、又料不得你未來命數(shù),想來遠非池中之物。嘿嘿,待得受了我的衣缽,他日行走天下,當是個通天徹地的蓋世英雄?!蹦菋牒堊煳恍?,算是應了這老仆的話。老仆更是高興,伸手輕輕點了下嬰孩的小鼻子,笑道:“好徒兒,咱們走罷?!闭f話間已是那襁褓重新裹好,緊緊的系在腰間,往那下山的林蔭古道大喇喇的邁開了步子。別看他雖是跛了一足,但一個呼吸間已是縱出數(shù)十丈之遠,更是越行越快,待得后來,這老仆已是縱著金光往東北方向疾掠而去。

  不過半日光景,這一老一少已是到了冀州境內(nèi),約莫到了晉陽郡東南、薊縣西北的地界,老仆這才按下金光,落在入眼處的一座嵯峨大山前。這座山聳干入云,從山腳下村莊往上望去,但見得林木郁郁蔥蔥,山頂處云煙浩淼,時有白鶴傲嘯飛過。山間更有一條瀑布高懸,于山腳積成一處清澈的小溪,直如仙境。

  此山先平后陡,越往上越是陡峭筆直,縱是山村居民、砍柴樵夫也只能登至半腰,不能再逾上半尺,此處橫有巨石,每逢清明七夕,巨石上便現(xiàn)出“情深不壽,常極必絕”八字,此山便因此得名為常山。這常山難以登頂,世間凡人穿鑿附會,說這常山上接那九天仙境,凡間的修道士若能渡劫,便于這常山頂峰了道飛升。

  “小子,咱們到家啦?!崩掀涂谥姓f話,腳下卻是不曾停歇,帶著一個小嬰孩攀登那懸崖峭壁卻如履平地,不多時已是登至山頂。山頂平闊,足有百畝方圓,一處農(nóng)家小院悠悠然現(xiàn)在云煙繚繞里,院前有一汪清潭,喚名為忘憂潭,潭上有亭,亭后有棗樹良田,正有灰衣、白衣兩名少年在田間耕作除草,另有一名紅衣女童坐在果樹蔭下與他二人嘻嘻的說笑。此時見了老仆歸來,兩名少年連忙躬身行禮,倒是那女童活潑潑的迎上前來,撅著嘟嘟的小嘴,氣鼓鼓的道:“師父,你可回來啦!”老仆哈哈一笑,作出一番道歉的模樣,伸手輕輕撫著女童的額頭,說道:“蟬兒莫要生氣啦,師父這不是回來了嘛?!边@女童約有六歲,此時年歲雖是尚幼,但麗容秀色已顯,難掩其骨子里的風華姿色。那女童心中歡喜,卻仍是板著臉,說道:“哼,師父一走就是好多天,可把蟬兒悶死了!”老仆刮了下女童的嚶嚶小嘴,笑道:“好啦好啦,大不了以后為師多帶你下山,去逛那鄉(xiāng)集年會?”女童方才破涕為笑,伸出圓潤潤的右手手指,嘟囔囔的說道:“師父拉鉤,說過的話可要算數(shù)哦?!?p>  灰衣少年笑道:“貂蟬妹妹莫要胡鬧,你看師父腰間鼓鼓,定是買了你最愛吃的冰糖葫蘆?!崩掀托Φ溃骸昂媚銈€呂布小子,這般鬼靈精怪?!蹦菃咀鲄尾嫉纳倌晖鲁錾囝^,做個了鬼臉,老仆指著白衣少年又道:“平日里為師怎么教導你們的,成大事者須當少言多行,你呀,要多學學你趙云師弟?!毙≮w云臉蛋本是白皙,此時恁的被他夸得臊紅,吶吶的說道:“師父!干嘛老是取笑云兒……”他這般嬌捏捏的說話,渾似個女孩子,引得眾人又是發(fā)笑。

  眾人笑了一陣,卻聽得小貂蟬咦了一聲,神色頗為訝異,她原以為老仆懷間正如呂布所說是些吃玩的物事,一伸手卻是摸到了男嬰的鼻孔,引得那他哇哇的大哭。老仆輕輕撫著男嬰的額頭,說道:“哎呀,忘了說呢,他便是你們的小師弟啦?!毙□跸s當即拍掌歡笑道:“好啊,好啊,也讓我做做師姐,不然平日里總是沒來由的被大師哥欺負?!毙尾济碱^一皺,說道:“師父師父,你莫要聽蟬兒胡說,她一向刁蠻任性,不來招惹我和師弟就是好事,我哪里敢去欺負她……”他欲要說將下去,卻被小趙云拉住了衣角,直是向他搖頭示意,小呂布一怔,才見得小貂蟬嬌目圓睜、作勢欲打,哪里還敢再數(shù)落貂蟬的不是?他們這般嬉鬧,直引得老仆哈哈大笑,老少四人名為師徒,但滿滿當當?shù)亩际菭攲O間的親情,仿佛是那尋常農(nóng)家,其樂融融。

  便在眾人歡笑之時,懸崖上躍上一名老僧,那老僧佛袖飄飄,行走如風,只聽他高聲叫道:“師弟,殺棋,殺棋!”老仆微微一笑,道:“師兄來的正巧,師弟給你出一個難題?!彼朔謱俜鸬?,卻以師兄弟相稱,自有原由:這老仆修的是老莊之道,故而不改俗家姓名,姓左名慈;老僧乃是佛門子弟,法號普凈。二人百余年前各憑因緣拜在那南華老仙的門下,一同修真練氣、尋仙問道,至于后來普凈為何轉道禮佛,已是另一番舊事了。但聽普凈老僧笑道:“什么難題,也待廝殺一把棋局再說?!弊蟠戎坏弥麟S客便,令趙云回屋中取了棋子器具,又讓呂布于潭心小亭里焚香熏煙,至于小貂蟬卻是最為悠閑,只是與那男嬰坐在一旁煮茶觀棋。

  普凈老僧性子急躁,棋如其人,推子若風,棋勢強盛剛悍;普凈卻是緩思緩布,棋勢圓潤無棱。二人棋場廝殺,各出妙招,侍立在旁的呂布、趙云、貂蟬先前還能猜得三兩步,待得后來斗到酣處,已全然不解其中的精妙。待得日頭西落,這盤棋棋已殺至殘局,那普凈老僧凝神沉思,白眉都擰成一線,面上滿是難色。

  左慈卻是長泯了一口青茶,淡淡道:“師兄棋藝日精,師弟無論如何也是比你不過了?!痹倏茨瞧灞P之上,黑子已將白子盡數(shù)包裹圍繞,更是多占棋眼,反觀白子零零落落,各自為戰(zhàn),皆是縮成一團,只剩三兩處氣眼相連,全無反攻之勢。眼下只要黑方肯舍去數(shù)子,自攻要害、活成一片空隙,破白方連鎖之勢,白子只有輸多輸少之分。這敗方白子正是左慈所執(zhí),卻聽普凈發(fā)聲長嘆,道:“師弟,我輸了?!弊蟠纫嗍菄@道:“六十年前,我二人堪不破紫煙棋局;六十年來我二人棋力雖長,但仍是難有完勝之策。如今百年之約將近,若在這四十年中,我二人仍是堪不透那生死勝負,怕真是要白首百年了?!彼顺钊轁M面,走出涼亭,悵然仰天。

  天際間忽生華光,華光中更是遙遙傳來陣陣清心的笛聲,笛聲空靈,于山谷中輕婉悠揚,娓娓如訴。左慈普凈二人回過神來,均是對著空無一人的潭面躬身拜道:“弟子恭迎師尊?!钡姷锰睹嫠y輕顫、圈圈擴散,潭面倒影亦隨水波蕩開,藍天白云忽散忽聚間隱出一個人形來,笛聲漸停,那人形亦漸是清晰,終凝成一名老者,老者手中的玉笛迎風即長、幻成一只玉黎杖,那老者便拄著這把玉黎杖在水面緩步而行。細觀那老者,鶴發(fā)童顏,與世間垂髫長壽的老人相比,少了人間的戾氣,多了世外的安慈,唯一與常人的不同之處便是他雙目碧色流離,自是另一番仙風逸骨,這老者便是那普凈、左慈二人的師傅南華老仙了。

  但聽南華老仙緩緩道:“世事如枷,天命難違……普凈,為師當年在常山所刻的八字你可否記得?”普凈上前揖道:“弟子不敢相忘,乃是‘情深不壽,常極必絕’八字?!蹦先A老仙問道:“你棄道轉佛已逾六十載,當另有一番天地,這八字此時再解,是為何意?”普凈答道:“稟師尊,昔年太上老君化胡為佛,故而釋家以佛義解老、援老入佛,情愛二字,一如道家,必先斬卻。弟子偏執(zhí),奈何情深緣淺,是謂常而無常。弟子一生之忿,至今思之,猶有隱痛?!蹦先A老仙又問左慈,左慈答道:“情深不壽,慧極必傷;謙謙君子,無極無常。我輩中人更當因勢導利,無為無不為。只是夏蟲不可以語冰,弟子愚訥,悉不得其中奧理?!蹦先A老仙直是搖頭,嘆息道:“你二人皆是天資卓絕,怎生如此深陷情關,不能自拔?百年之約將近,你二人若再不勘破情劫,他日必受天譴,適時身死壞滅,為師的衣缽便皆要付諸流水了?!?p>  普凈、左慈二人相視苦笑,齊聲道:“弟子不肖?!彼淖蛛m輕,其意卻是甚堅,終身不悔。南華老仙復又嘆道:“也罷,天命恢恢、緣起緣滅,這紅塵間的萬般因由皆有定命,我輩中人不過芻狗,安能奈何那天數(shù)使然?便是此子,前世莊嚴法相、更有通天徹地之能,尚需轉世下界歷受天劫,須悟得無愛、無憎、無舍、無得八字高義,方能脫身,為師又何必強求你二人……”

  左慈驚道:“難怪師尊急傳誥命,要弟子于洛陽城郊守候,原來等得便是這位先生轉世。弟子初見他時便知其身懷異稟,猜測是上天星君下凡,現(xiàn)在聽師尊說來,看來還不是一般的星辰天君。以此子身份之尊,不知是哪位上仙轉世才可應得師尊所言的莊嚴法相?”南華老仙也不答話,轉身向普凈問道:“普凈,你精研佛道兩家之長,也有了不少時日,不妨掐算一下,看看此子是何方神圣?!逼諆纛I了法旨,自小貂蟬手中接過嬰孩,掐指思忖許久,悻悻說道:“文王曾言,以易經(jīng)卜卦之道,閑者能算凡人生死、達者能算國勢氣運,唯有圣人方能算那天星大衍。弟子法淺,實是算不出此子的前生后世。但弟子前日夜觀天象,見得群星墜落,光是洛陽一地便有數(shù)星降世,其中更有帝星在列,此子腳踏七星、眼藏山河輿圖,難道是五岳帝君之一?”南華老仙道:“非也,五岳帝君身份雖貴,但‘通天徹地’四字尚是當受不得。此子悟道之早、了道之深,遠甚為師?!逼諆?、左慈俱是大驚,心中思索:“家?guī)煼先A老仙,昔年塵世的俗名為莊周。他老人家于戰(zhàn)國年間著書立說,得證東皇太一之道,延老子之說、創(chuàng)逍遙之意,世人尊稱為莊子,這等的神通尚且自認不如此子前世,此子難道是神農(nóng)、祝融、共工、五帝這等的上古大賢?”

  南華老仙手指嬰孩,再指呂布、趙云二少年道:“此乃圣雄,可謂是才霸乾坤,于玄功、道法、佛禪、命理樣樣皆通,這二名少年昔年便是聽信他言,下界投胎轉世?!眳尾悸勓?,心中不由得大喜,道:“太師父,太師父,我和師弟是哪處神仙轉世?”南華老仙見他少年心性、喜意甚切,遂道:“小童子當年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呢!”左慈與普凈相對而視,這十幾年來他二人只猜得呂布、趙云二人當是天罡將星之類,一直不知否實,只待南華老仙答疑解惑,聽得南華老仙道:“西方太極天皇大帝座下有五員大將,依名號排曰貪狼、破軍、人中、天空、大地五極戰(zhàn)神,你二人便是那當先的貪狼、破軍?!彼妳尾稼w云二人喜色更甚,手抱嬰孩笑道:“小童子莫要得意,當真要說戰(zhàn)神二字,對他而言才是實至名歸?!?p>  普凈左慈二人這才從南華老仙的言語之中聽出此子身份,齊聲訝道:“難道是……”南華老仙道:“不錯,這一位正是華夏戰(zhàn)神、萬帝之祖,蚩尤圣君?!逼諆舻溃骸奥犅勻坑鹊劬蝗セ舒i在火云洞中清修大道,女媧娘娘更是請了元始天尊、準提道君二位圣人講道宣佛度化于他,怎的今日重入凡間?要知下界轉世乃是非凡之舉,他這一去,這萬年修行、百代金身豈不是就此隕毀?”南華老仙手指蒼天,悠悠道:“天劫?!逼諆糇蟠榷松鯙椴唤?,問道:“他與炎黃二帝俱為萬世天子之祖,早已證得混元正果,了天地無極、超三界六道,何來這渡劫之說?”南華老仙道:“這等圣賢,自然不是那修真渡劫。天劫二字乃是天命定數(shù),下到畜生螻蟻、上至金仙圣人,皆在這天命定數(shù)之中。天劫者,非兵解、非雷轟、非滅丹、非削花,只是一個情字?!彼麙吡艘谎墼趫鲋T人,又是說道:“世人常言‘古來青絲發(fā)如雪,英雄未已、美人遲暮',這世間萬劫,端端是生死可期、情關難破?!?p>  南華老仙見普凈左慈均是沉吟不語,也不深究,自懷中掏出一方絲質卷軸來,細細的嬰孩額頂裹了。普凈博識廣聞,自是識得這卷軸乃是山河社稷圖,是為黃帝所有,乃是先天至寶。但見這男嬰的額頂間燦然生輝,不一時山河社稷圖已被嬰孩額頂所納,于眉心處只留下一處微小的豎形疤痕,南華老仙道:“炎黃二帝念及故人舊情,使我轉贈這件寶物,更曰:‘亂世起于星火塵沫,燎原也好、滅世也罷,不過一場幻夢,克日四極九州廢裂,天地兼覆周載,均系此子善惡一念’,這便賜下名來,曰為亂塵?!蹦先A老仙將嬰孩交到左慈手中,道:“天數(shù)使然,你若授他玄功武藝,當是害他更甚;如若不教,怕又多生事端……”普凈卻道:“師尊,既知此子欲為禍人間,不如現(xiàn)今……”南華老仙責道:“修道之人,怎可殺心如此之重?縱是你現(xiàn)在將他殺了,也僅是毀了肉身,他萬縷圣魂不滅不散,反被你逼得善念俱消、魔性大發(fā),到時人間塵世、九淵地府、十八重天定要被他毀個一干二凈。再者,轉世重生又是一番因緣歷練,若他向善,更可免去此次天下之劫?!?p>  “師尊……”普凈還要再問,南華老仙白眉陡然一跳,他掐指悄然一算,已是知曉不能再言,只得長長嘆了一口氣,縱起祥光來,倏而間已是遠及天際,但聽他余音裊裊,乃是道:“……但有言說,都無實義,譬如幻翳,妄見空華……此間因緣,且隨你二人心性罷。”

  時光悠轉,冬夏交替,轉眼已是過了十載春秋。此時正是那人間芳菲四月,又是恰逢春雨,常山頂峰清潭水畔間的小亭中,自有一名少年青箬笠、綠蓑衣,于斜風細雨中自顧的捧卷讀書。亭外款款走來一名執(zhí)傘少女,正值二八芳華,但見她走至那少年身邊,軟語細聲道:“小師弟,該回啦。已過了造飯時辰,不然師父肚子餓了,又要責怪?!边@少女的語音脆如黃鶯,裊裊綿綿,說不出來的好聽,細觀那少女,身材窈窕娉婷,皮膚細膩如脂,鵝蛋兒臉、月牙柳眉,雙目的明眸如琉璃婉轉,端的是人間絕色。少女候了一會兒,見亭中的少年仍是無動于衷,便伸出蔥蔥纖手來,從少年手中一把奪過竹簡,輕輕的敲他額頭,嗔道:“小書蟲!臭書蟲!打你,打你……”那少年約莫十歲左右,被這少女打了,也不生氣,反是吐舌一笑,搖頭晃腦的說道:“師姐此言差矣,儒者常言,書中自有黃金筑屋、美顏如玉,何來書蟲之說?你聽這一句‘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撇凰颇??”

  這少男少女便是左慈的弟子亂塵、貂蟬。眼下亂塵所念的詩句出自《詩經(jīng)·國風·邶風》,原是寫男女幽期密約、情愛無間,上句說的是少男少女在城角相約,少男早早趕到,急不可耐的四處張望,卻久候少女不至,只能抓耳撓腮、一籌莫展,徘徊不休。此時亂塵引申了詩意來取笑貂蟬,貂蟬亦是通曉詩經(jīng),怎會不知?便板起俊臉,佯裝嗔怒,更是作勢再打,又聽亂塵笑道:“師姐,莫要打我,你且聽我說完,再打也是不遲?!滨跸s故意板著臉,說道:“臭書蟲、臭師弟,又要說些什么?”亂塵嘻嘻一笑,搖頭晃腦的說道:“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彼韵轮獗闶恰獛熃隳銊邮执蛭?,我也會坦然受之,更會甜若甘怡。貂蟬平日早日見慣了他這般的油嘴滑舌,竹簡高舉卻是輕落,刮了一下亂塵的鼻尖,噗嗤一聲,反是笑出聲來:“小小童子,卻學人談情,羞是不羞?”

  亂塵呵呵一笑,拉住了貂蟬的玉手,這才從蒲團上起身,二人剛出了小亭,便見得那忘憂潭水面搖晃蕩漾,一個灰衣人影從水中陡將躍出,直沖上云霄,那灰影空中一個急轉,身子又落將來下,至得那潭水不過七尺之時,身子急急懸停,但他見對著亂塵貂蟬二人一笑,右掌拍出、以那凌空掌力拍擊潭水,書將起來:“原是昭陽宮里人,驚鴻宛轉掌中身,只疑飛過洞庭春?!被乙氯擞斑厱呉?,水字漣漪隨之泛散:“按徹梁州蓮步穩(wěn),好花風裊一枝新,畫堂香暖不勝春?!贝嗽娨郧皾h昭陽宮的趙飛燕比擬貂蟬,辭意雖美,倒不及方才亂塵所念的詩經(jīng)那般意境幽深了。貂蟬面含嬌羞,嬌聲說道:“大師哥,竟連你也取笑蟬兒!”呂布哈哈一笑,提身在水面上連縱,已是飄然而至,伸手輕輕綰過貂蟬的俏面青絲,道:“我可不是驀然的詩意盎然,原本是在潭底修練閉氣凝息的功法,聽得小師弟雅興,這才吟詩相陪,好不失了大師哥的同門之誼?!眳尾歼@番一說,三人又是同笑。

  呂布貂蟬二人合撐了一把油紙綠傘,亂塵手捧書卷在后,三人于這水光瀲艷中緩步而回。甫推院門,便見得那左慈盤腿坐在檐下入定,而那趙云正于院中兀自的習武用功。但見趙云手腕連震,手中的木槍化出點點槍花,忽而躍起、忽而伏身,這木槍雖輕,在他手中揮舞卻有如鑌鐵重物,隱隱間竟生有獵獵的風聲,趙云身法越使越快,先前還能見招式開闔,使到后來,就只見白影忽東忽西,在院中縱橫點顫。

  “師弟小心了!”呂布見趙云槍法精妙,不免技癢,空手蹂身而上,左掌右拳混成齊出,已是攻出一招。趙云數(shù)十年來日日與呂布喂招較武,始終不敵。此時呂布雖是赤手空拳,但他仍是不敢怠慢,木槍嚴密連舞結陣于前,十招之中九成為守勢,偶爾尋得空隙,點出一兩處槍花,攻向呂布周身要穴。但見呂布忽而左手虎爪、右手龍拳,忽而右手罡掌、左手指戳,數(shù)十招中已是變換了一十六套招數(shù),端端是霸氣悍然;反觀趙云,從頭至尾皆是一路靈動無比的槍法,呂布拳掌也好、指爪也罷,皆是不與之硬擊,一旦瞧出呂布出招的間隙,便即轉守為攻,挺槍徑刺中宮,另有一番剛強威猛之勢。他二人武功雖是一師所授,但路數(shù)卻是截然不同,其中雖有左慈因材施教的緣故,卻多是由他二人的性格所定。

  二人轉眼間已是劇斗了百余招,趙云漸漸落了頹勢,呂布忽然一聲清嘯,雙臂大張,門戶更是洞開,趙云雖知是計,但料想若失了此機自己怕是再無勝算,便將木槍前執(zhí)、內(nèi)力氣貫滿槍身,直舞得有如暴風梨雨,直搠呂布胸口的膻中穴。呂布求的便是趙云這一點之攻,當下雙手合并、以指化刃,抵往槍尖。呂布神力貫處,縱是精鋼鑌鐵也若如手戳豆腐,這區(qū)區(qū)的木槍如何耐受得???只聽得喀嚓一聲脆響,木槍寸寸碎裂,趙云胸口被呂布手指點中,自是仰倒在地,已然是輸了。亂塵忙是上前攙起趙云,目露關切之色,道:“二師哥,你沒事罷?”趙云連咳數(shù)聲,這才消去了胸間散亂之氣,笑道:“大師哥武藝精強,師弟自嘆不如?!眳尾贾t道:“師哥不過仗著入門早些,師弟你武藝日精月進,再過得幾年,師哥自然勝你不過。”

  左慈悠悠醒轉,目中含笑,道:“徒兒,武學只是強身健體所用,若是沉迷武學卻耽于悟道,豈不是舍本逐末?再者,武學一如心境,欲速則不達,萬萬不可深陷其中?!眳尾?、趙云二人聞言均是正色拜道:“弟子謹記師父教誨?!眮y塵卻將小嘴一嘟,說道:“師父好生偏心,只教兩位師兄武功,卻不肯教我與師姐?!弊蟠劝酌家粡?,說道:“為師不教你師姐,是因她不宜學武,加上她本來就意不在此;為師雖不曾教你武功,卻是傳了你經(jīng)史子集、百家言說。你且說說,為師是如何教導于你的?”

  亂塵答道:“師父說:讀經(jīng)識字、入靜做人,知謙謙君子當自強不息、厚德載物;讀史可明得失興衰,以史為鑒,知天下興替,立宏圖之志;讀子則通曉百家,學貫西中,齊家、治國、平天下;讀集能修身養(yǎng)性,悟天下大同,悉人情世故?!弊蟠赛c頭道:“讀經(jīng)使人慧悟,讀史使人明智,讀子使人才聰,讀集使人靈秀。故而為師讓你冬讀經(jīng)獻,其神專也;夏讀舊史,其時久也;秋讀百子,其致別也;春讀諸集,其機暢也。為師這一番苦心,只為你能成那圣人大道,你卻不知輕重本末,迷戀武學末支?!?p>  亂塵嘻嘻笑道:“徒兒三歲讀書,至今已歷七載,《周易》、《詩經(jīng)》、《尚書》、《儀禮》、《春秋》五經(jīng)皆已讀過,《戰(zhàn)國策》、《史記》、《漢書》三史俱已通達;《太公》、《謀》、《言》、《兵》、《力牧》等諸子著說亦能背誦;至于百家言集,浩若煙海,徒兒只讀了《楚辭》、《樂府》、《七略》、《漢書·藝文志》等書。師父,這日夜讀書,實是悶得慌了,您還是教我武功罷……”

  左慈道:“黃口小兒,胡吹牛氣。為師倒要來考校于你,你將《周易》背來聽聽,若錯了一字,罰你抄寫一遍。”亂塵吐舌一笑,閉目誦道:“……第一卦乾乾為天乾上乾下。乾,元亨,利貞。初九:潛龍勿用。九二:見龍在田,利見大人。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因時而惕,不失其幾。九四:或躍在淵,無咎。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上九:亢龍有悔。陽極陰來,吉去兇生。用九:見群龍無首,吉?!跺琛吩唬捍笤涨?,萬物資始,乃統(tǒng)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始終,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貞。首出庶物,萬國咸寧……”

  那《周易》洋洋灑灑兩萬四千余字,其中多有古僻生字、類比長句,常人縱使持書念讀,也是頗多難處,而這亂塵小童卻于一個時辰內(nèi)盡皆背出,吐字清楚、斷章明晰,誦完仍是氣定神閑。左慈目露贊許之色,又道:“若只知死記硬背,縱使能背誦又有何意義?”哪聽亂塵答道:“周乃周普之說,即無所不備、周而復始。日月為易,象征陰陽,揭示陰陽循環(huán)交替之理?!断缔o傳》又云:‘生生之謂易’。生生不息,可謂‘生命之義在于創(chuàng)寰宇繼起之生命’。天下萬物常變常易,故此《周易》以大衍之數(shù)推算占卜,教人識別變易,了悟恒常至理,體會生命之美、日新又新。即使萬物隨時而遷、隨景而變,而恒常之道卻不改分毫?!?p>  亂塵年雖尚幼,于周易之道理解之深,反是甚于常人數(shù)十年的寒窗苦讀,他自己也是面帶得意之色,欲聽得左慈嘉許,哪聽左慈幽幽嘆道:“無物能留,有何可得……難道這便是天意使然?”亂塵未曾讀過佛經(jīng),不知其中奧義,左慈也不加以解釋,只是道:“也罷。徒兒,自今日起,為師便只教你道家典籍言說。你且聽好了,咱們道家以道、無、自然、天性為核,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正所謂天道無為無不為、萬法皆空而不空。無成埶、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不為物先、不為物后,故能為萬物主?!?p>  亂塵似懂非懂,道:“師傅,弟子亦曾涉獵過列子書籍,其中《天瑞》、《仲尼》、《湯問》、《楊朱》、《說符》、《黃帝》、《周穆王》、《力命》八篇更是篇篇珠玉、雋永味長,講得是那上古傳說、民間寓言。弟子以為,我道門便是要悟那動合無形、無為而治、以雌守雄、以柔克剛?!弊蟠鹊溃骸安诲e。先賢列子正是我教大圣,我道家以老君為祖、莊周為宗、列子為師,分別著有《道德經(jīng)》、《莊子》、《沖虛真經(jīng)》三本名說傳諸于世。你太師父法號南華真仙,又號太乙救苦天尊,便是世人所稱的莊子。故而我派以太師父的《逍遙游》為綱、《齊物論》為本,主張?zhí)烊撕弦弧⑶屐o無為、至人無己,是為黃老道教隱宗、修的是妙真道,你且銘記在心。我今日傳了你法門,你自當修身養(yǎng)性,日夜通讀我派典籍、更要博覽諸子百家言說相輔,他日才不致走了歪路,成了那圣人成就?!眮y塵叩首拜道:“弟子謹遵師命。”左慈將他扶起,道:“你我二人聊了許久,想必蟬兒做的美食佳肴早已涼了。”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置
設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