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塵一行沿江畔東走,許邵、禰衡二人雖是失了武功,但也是卸了一樁重負(fù),行不半日,已愈是自在,那禰衡本就喜動厭靜,而太史慈又是個愣頭小伙子,二人一路上說笑怒罵,好生的快活。反倒是亂塵清心自定,那許邵瞧在眼中,怕他無言間又念起情愛之事,便時不時的與他說話,好教他不受那情愛煎熬之苦。亂塵心領(lǐng)許邵的好意,往往微笑傾聽,答上他一兩句,心間的情絲早已如那春風(fēng)綠柳,蔓蔓張張的飄搖飛蕩。
許邵、禰衡這次要赴的春宴應(yīng)許時日不急,四人走走歇歇,路上但是遇到酒肆茶館一類的歇腳處,總要坐下來點上好幾壇子老酒,又多要些江鮮牛肉,亂塵早前雖是貴為魏侯,但平日里又怎會帶多少錢在身上?這一路東來,他將身上的錦衣、玉佩、珠寶一類的物事都是賣了,換與了酒喝,到得現(xiàn)在,已是所剩無多。一行四人只吃了兩頓,便將他的盤纏用的光了,反倒是那許邵月旦評人,達(dá)官貴人千金相求者眾多,他倒是不缺金銀。這一日黃昏,四人到了這沙州渡口,但見萬千條河溪入江,而那江水滾滾東去,落日艷紅、大江之上波光粼粼,好不壯闊。
天色已是將晚,這沙州渡頭卻只是南北往來的一個小碼頭,遠(yuǎn)比不上徐州、北海等地,平日里也就早上晚間兩趟小船渡人,四人只見到一尾青蓬小舟從江北晃悠悠的搖過南來,禰衡推了一把太史慈,說道:“小子,你嗓門大,你來喊他,咱們要渡江啦!”太史慈嘿嘿笑了一陣,高聲喊道:“船家!今兒個可還渡人么?”那船家乃是江南本土人士,雖是穿著簡樸的舊衣、臉上大胡子邋遢,但說起話來卻也是江南吳儂軟語的柔氣,只見他自顧自的拋下石錨來,口中說道:“不走啦,不走啦!”說話間,他跳下船來,半裸著小腿、站在水中,將船繩緩緩系了,這才走到眾人面前,哈哈說道:“天快黑啦,我家婆娘還等著我回去吃飯呢?!碧反仁种感标?,大笑道:“哪里黑啦?俺看你想婆娘想的很了,有錢都不肯賺呢!”那船家臉色一紅,輕呸了一聲,道:“你這人,說話也沒個正經(jīng)。今兒個太晚了,天黑也不好行船,你們明天再來罷?!?p> 太史慈還要再拿銀兩引他,許邵卻道:“良辰美景,時兮命兮,何必追趕?太史慈,容他去了罷,咱們明日再來?!碧反刃Φ溃骸扒拜呎f的倒也輕巧,你看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咱們難不成坐在這江邊餓上個一夜不成?”禰衡道:“小子說的倒也有道理,老子最大的愛好便是喝酒罵人,少其一者便為不美,你要我在這江邊空著肚子罵人,我也不樂意?!彼f到此處,眾人皆是大笑,那船家說道:“這里離那沙州城不過二十來里,各位大爺又是有馬,只需得趕些鞭子,一個時辰便到了城里,只要大爺有錢,什么樣的好酒沒得喝?”許邵卻是搖了搖頭,笑道:“我們有四個人,卻只有兩匹馬,萬生平等,我們一人騎一馬、本就是欺它,若是二人同乘一馬,豈不是以力壓人?騎不得,騎不得?!贝沂莻€鄉(xiāng)下人,哪明白他說的什么道理,只是噗嗤一笑,說道:“這樣我也沒有辦法啦?!倍[衡也道:“這一來一回四十余里,老子肚子餓了,走不動!”太史慈立刻笑話他道:“你兩個時辰前方是啃了那么大一個豬肘,怎么又餓了!”禰衡罵道:“方才吃了是方才吃了,老子現(xiàn)在沒有內(nèi)力,是個普通人,走了這么遠(yuǎn),難道不餓么?”那船家聽得二人渾沒大小的胡攪蠻纏,不由得搖了搖頭,只覺亂塵一行四人雖是風(fēng)度翩翩、但說話怪里怪氣,索性不與他們糾纏,收點了船上的物事,轉(zhuǎn)身便走了。
不過鄉(xiāng)土人家,心腸倒也挺好,他才走了個十幾步,心想這四個老爺坐在這邊江邊苦等,此時雖已春日,但江風(fēng)夜緊,在江邊挨凍個一夜怕也不好受,他想了又想,又轉(zhuǎn)了回來,說道:“各位老爺,我有個辦法?!碧反扰c他開玩笑,嬉皮笑臉的說道:“你想讓俺們加錢,大晚上的送俺們過江?嘿嘿,老哥皮膚黑,心腸倒也有些黑,說罷,要加多少錢?”那船家啐了他一口痰,笑罵道:“我這船兒小,經(jīng)不起晚上的大風(fēng)江潮,弄不好連船都翻了。這要命的買賣,你便是給我個金山銀山,我也不去?!碧反鹊溃骸澳悄阌惺裁粗饕??難不成你家養(yǎng)了馬,送我們?nèi)コ抢??”船家說道:“大爺說笑了,我買這條船都花了十多年積蓄,怎養(yǎng)得起馬?”太史慈奇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干什么回來了?”船家道:“我看幾位大爺慈眉善目的,不像是壞人,在江邊凍上個風(fēng)寒可就不好了,所以想請你們?nèi)ノ壹易€一晚上,明天一大早我便來送你們。不過,我那婆娘小家子氣,你們一人須得付上兩個銅錢?!碧反绒哉拼笮Φ溃骸皟蓚€銅錢,買個暖和安穩(wěn),倒也不貴,各位先生覺得如何?”許邵笑道:“既然船家這般的好心腸,咱們怎可以唐突了人家?”他轉(zhuǎn)頭又對亂塵說道:“亂塵,距那春宴之約還有四日,咱們便是去的早了,也見不上你師父,不如就去他家中歇息個一晚罷?!眮y塵自長安行自江東,一路上風(fēng)餐露宿早已習(xí)慣了,不能日夜陪在師姐身側(cè),早已教他身心俱冷,這江畔、屋中并無什么分別,不過他素來與人無爭,許邵既是這般說了,遂是微微點頭,說道:“那便叨擾船家了?!?p> 那船家哈哈笑了笑,領(lǐng)了四人往他家里走去。四人順著江邊小堤走了小半里,到得蘆葦茂盛處陡然一拐,但見得兩個小兒赤著腳兒在農(nóng)田里拔草,陋田之后乃是茅屋兩間,其時申末酉初,一股青煙自煙囪里緩緩上天,遠(yuǎn)處的斜陽將落未落,青天紅霞、蒼穹萬里,好一派恬淡自樂的氣象。亂塵見得這農(nóng)家小院的情形,仿佛回到了昔年常山之上,心中陡然一酸,身子搖了搖,一時未能忍住,竟是落下來淚來。這一時,那兩個小兒見得父親回家,忙是迎上前來,爹爹長爹爹短的從船家手中接過了魚簍鋼叉等一干物事,船家又將亂塵四人引入屋中坐了,他媳婦倒也沒提收錢的事,只是以眾人聽不懂的方言輕聲嘟噥了兩句,便堆起笑臉將四人安置在兒子們住的房間里,轉(zhuǎn)身又去田里弄些時令蔬菜,好教眾人晚上不至于餓了肚子。
太史慈與禰衡耐不住性子,見得主人家這般的客氣,也不管人家樂意不樂意,嬉皮笑臉的去幫他們撿菜挑水,不一會兒工夫,已與那兩個小兒打鬧成了一片。至于亂塵許邵二人,則是各有心事,盤膝在屋中閉目小坐。眾人忙活了好一陣,這才將晚飯給做好了,此時天色已然全黑,農(nóng)婦將平日里舍不得點的桐油燈尋了出來,細(xì)細(xì)的拔點了,火苗雖細(xì)、但茅屋也小,眾人又?jǐn)D在一張小木桌旁,倒也不覺有多晦暗。其間那船家又?jǐn)x掇他婆娘將自家藏的水酒給拿了出來,水酒雖不惹醉,但眾人前后喝了好幾斤,倒也喝得微醺。禰衡見船家兩個小兒子時不時的給自己添酒,又是生的機靈,腦子一熱,陡然說道:“亂塵小子,我有樁樂子,不知道你肯不肯?!眮y塵微笑道:“前輩但有吩咐,小子何敢不從?”禰衡搖頭晃腦的說道:“小子,天下人都說你聰明絕頂,你且且算算咱們現(xiàn)在的酒菜錢,嘿嘿,還有今夜的打尖錢和明日的船費也是一并算了?!眮y塵苦笑道:“我已是身無分文,便是算好了,也得是兩位前輩掏錢?!倍[衡將眼睛一瞪,說道:“掏錢歸掏錢,算賬歸算賬。咱們一碼歸一碼,免得人家說咱們欺負(fù)老實人?!眮y塵心道:“那船費三文、過夜費兩文倒還好算,現(xiàn)在這晚飯又怎么算?罷了,這家人也是窮苦人家,心腸又是不壞,江湖人俠義為懷,不說是割肉濟貧,現(xiàn)在既是遇上了,便貼補些他們罷?!钡D(zhuǎn)念又想:“人有貧富、卻不能分貴賤,倘若這般多給了人家,不成了那老爺們賞賜一般?窮人自有傲骨,人家以禮相待,怎可如此辱人?”他又見禰衡一手摸著一個小孩的頭,足見其愛憐之意,遂是說道:“船家,咱們身上所帶的銀兩怕是不足以抵了飯錢船費,而我四人多少有些才藝,你那兩個兒子又是聰明,不如我四人一人與他們一樣?xùn)|西,您與嫂夫人覺得如何?”
那船家連連的擺手,推辭道:“便是你們不坐我的船,我每天也要往來江南江北送一些貨物,你們沒有錢便沒有錢罷?!彼D了一頓,看了一眼老婆兒子,嘆氣說道:“唉,現(xiàn)在天下大亂,出門在外都不容易。你們明天去了江北,可要小心些?!边@船家如此的淳樸,亂塵四人更是過意不去,執(zhí)意要傳他兩個兒子本事。那禰衡最是藏不住話,手指亂塵,笑道:“船家,你可知道他是誰?他武功天下第一,只消得他傳你兒子一招兩式,便可橫行天下了!”船家乃是個莊稼漢,哪懂什么武功不武功的,只以為是打架的本領(lǐng),連連說道:“本分人家,學(xué)什么打架。不用教,不用教?!倍[衡眼珠子一轉(zhuǎn),又指向許邵,說道:“那我?guī)煾缒耸窃碌┰u主,他金口一開,給你兩個兒子來句評語,你兒子自然富貴可期了?!蹦谴覐念^到尾都將他們當(dāng)做是游景踏春的窮書生,哪里肯信許邵的話有這般的本事?聽得他噗嗤一笑,說道:“原來是個教書的先生。嘿嘿,我這兩個小娃子長到七八歲了,都沒個像樣的名字,只是丁老大、丁老二的叫喚。先生好心,不如替我這兩個兒子取兩個名字罷?”許邵笑道:“取名易,成名難。不過我既然受了你的恩情,這取名成名的小事,我一并還了?!彼砸凰尖?,以指蘸酒,在桌上寫了“奉天承運、封侯萬里”八字,笑道:“今日既得良緣,二人當(dāng)有將軍侯爺?shù)镍欉\,便喚作丁奉、丁封罷?!蹦谴遗c他老婆不懂這八字的典故,但覺得他這話說的極是吉利,便領(lǐng)了兩個孩子向他作揖答謝,許邵笑嘻嘻的受了兩個小兒的拱手禮,又道:“既取了名字,便要再送你們八個字,不然顯得小氣,容我?guī)煹軔u笑?!彼粗鴥擅?,但見二人目光清澈,說道:“勇略過人,能斷大事?!彼徽Z說完,眾人皆是大喜,那太史慈更是揶揄道:“許前輩今天可是大方的很了,當(dāng)年我可沒這般的好事?!痹S邵笑道:“我待你也是不薄,不要這般的小家子氣?!?p> 那兩名小兒得了姓名自然歡喜,又拿眼來看亂塵等人,亂塵心道:“我提得這般的建議,是想他二人伶俐,想分傳了他們刀法、劍法,不過船家又不肯他們學(xué)武功,我該教什么呢?”他正思索間,眼角忽是瞥見老大丁奉藏在腰間的彈弓,只不過那彈弓已是玩的舊了、連榆木的手柄都快磨斷了,即刻便有了主意,說道:“我會一樁遠(yuǎn)射的本事,也不用什么彈弓器物,只需以石子擊發(fā),你們要是肯用心苦練,將來摘葉飛花、皆可出手,好玩的很呢,你們想不想學(xué)???”兩個小兒原本對武功也不感興趣,但聽得亂塵要傳他們這好玩的彈射之法,更是歡欣,那船家原先不想學(xué)這傷人的“旁門左道”,但見得兩個小兒子高興,于是謝道:“那便謝謝先生啦?!笔獠恢獊y塵精曉天下武學(xué),常人只需他教上個一兩招,便可獨步一方、成名于江湖,此刻他要教的彈指之法乃是成自陸壓的斬仙飛刀,只不過那斬仙飛刀太于晦深,而這兄弟二人又沒有武學(xué)根基,他只能擇了精要處、用最簡短平白的言語將這彈指法教與了兩兄弟。雖說這功夫如此簡化,已是大失原本的威力,但世人貪心何有足矣?便是如此這般,兩個小兒各撿了一枚石子,依口訣而行,只聽得啪啪兩聲輕響,石子已破窗而出,深深的鉆在窗外柳樹的樹干中。這般的上緣,別說是十文酒飯錢,便是十萬兩真金白銀,多少武林人士都愿與之相換。
許邵見亂塵也傳了功夫,將眼又望向禰衡,笑道:“師弟,你鬧得最歡,該你啦?!倍[衡卻是輕罵道:“死老鬼,你以為我丟了功夫,便沒東西可以教么?”他對那丁奉丁封兩兄弟招手道:“來來來,我不似他們兩個那么小氣,竟給些虛的,我這里有一樣寶貝,便送與了你們?!闭f話間,他從懷里掏出個小瓷瓶,骨碌碌的倒出兩粒黃豆大小的黑丸來,也不由分說,已是塞在兄弟倆的嘴里。想來黑丸入口甚苦,惹得兄弟倆都哭出聲來,那船家老婆愛子心切,忙扒拉開他們的嘴巴,扣了一大半出來,黑乎乎的扔在地上。禰衡看了甚是可惜,搖頭說道:“原本你們可以延年一甲子,可這么一吐出來,只有二三十年了!”許邵驚道:“師弟,你!……你竟將師父給的‘長生丸’給糟蹋了!”禰衡將眼睛一瞪,回道:“怎么糟蹋啦?師父當(dāng)年說我嘴巴太臭、又不肯精修道心,他日會有妄災(zāi),這兩?!L生丸’乃是與我延壽之用……嘿嘿,我現(xiàn)在又沒了武功,自然不會走火入魔、也不會與人打架斗毆,能有什么妄災(zāi)?這延壽的東西,我用不著,還不如送給他們做個好禮物?!彼娫S邵張大了嘴,更是笑話他道:“你也恁是小氣。師父當(dāng)年給了我‘長生丸’,便沒給你么?我自個兒的東西,愛給誰便給誰,哼哼,你管不著!”許邵與他相處日久,自然曉得他的脾性,只得苦笑道:“呵呵,你出手倒也闊氣。只是人家不知道這長生丸的好處,這便糟蹋了?!蹦谴依掀怕牭盟麄儗υ?,心中那叫一個后悔,苦著臉求道:“先生,我平日里在陸大官人家里漿洗衣服,聽那陪房的丫鬟們說,這般的補品要長日的服用才是有效,先生好人做到底,再多給些罷?”禰衡哈哈笑道:“農(nóng)戶人家,當(dāng)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你可知道這東西成之不易,每一顆都可延你家兒子六十年壽命,你真當(dāng)是菜市口賣的牛肉丸子,想要幾個便來幾個?”說話間,那船家連忙將方才吐在地上的爛糊糊給撿了起來,想要塞在兩個兒子口中,連忙被許邵阻了,只聽得許邵勸道:“這長生丸乃是土母之物,所謂‘塵歸塵、土歸土’,既已歸虛還本,你便是吃下肚中,也不過是一口黑土,延不得壽的?!倍[衡更是笑道:“你便讓他吃罷,反正又吃不死人。老百姓家,果真是這般的俗氣……”他話一出口,便覺失禮,又見船家一家人神色頹唐,心中后悔,又是勸道:“你兩個乖兒子吃進(jìn)肚子里的也是不少,怎么說也有二十多年了。想來他們有那富貴命,本來便可活到七老八十的,現(xiàn)在加上二十年,人生百歲、也是很不錯啦!”那船家一家這才高興起來,可太史慈卻犯起愁來,只見他支支吾吾了半天,終是說道:“論武功,俺遠(yuǎn)遠(yuǎn)不如曹先生。論道學(xué)修為,俺也不如兩位前輩。至于什么先天寶貝,師父也沒給俺贈過什么。三位先前都出了大禮,俺卻要空著手給,這便如何是好?”
船家既得了三樁大禮,早已是大喜過望,連連的擺手說道:“不用啦,不用啦,咱們一頓晚飯換來了這么多的好處,幾位神仙方才說的對,做人不能貪心,您老人家不用給啦!”太史慈見亂塵三人皆是面帶喜色的望著自己,心中急躁,說道:“那可不成,俺要是這么做了,豈不是成了那吃白食的懶漢?要是傳了出去,會壞了師父的名聲?!彼蓝[衡鬼點子多,只得又來相求:“禰前輩,你幫俺出出主意罷!”禰衡手捻細(xì)須,故意與他玩樂,說道:“辦法是有一個,不過這法子不是立時之物,我怕你記性不好,將來忘了?!碧反葮返溃骸坝浶圆缓茫潮隳霉P記下來,前輩且是說罷?!倍[衡又故意逗了他好一陣,逼他連連自飲了三碗水酒,這才說道:“他們將來既有那出將封侯之命,當(dāng)是效身明主。而你又要去投那孫策,所謂千里馬常有、伯樂難尋,他們二人又何必舍近而求遠(yuǎn)?”太史慈想了一陣,哈哈笑道:“好呀,好呀,待他們長大了,俺將他們帶在身邊,一起做大官享福、一起喝酒吃肉!”禰衡笑道:“你若是大方些,將來若是生個女兒,不妨與他們結(jié)為兒女親家,如此這般,他們后人也可享你的富貴蔭祐?!碧反鹊溃骸澳怯泻尾豢??若是俺不生女兒,只生個兒子呢?”禰衡道:“那就要看看他們的后代有沒有那龍陽之好了?!彼室忸D住,又是壞笑道:“便是他們將來真喜歡這個調(diào)調(diào),你這個做父親的可不許阻攔哦!”話說到此處,四人已是哄堂大笑,船家一家人不懂“龍陽之好”的典故,但見得四人歡笑,只覺他們氣度非凡,以為是上天降下仙人賜福,亦是同喜而笑。
第二日清晨,四人渡江而去,在江北水畔辭了特意送行的船夫一家子,又是抱酒而歌,往那海陵城行去。行不多時,四人已是遙遙望見海陵小城的輪廓,但見春日中天、小城四方,城頭旌旗飄揚,一縷縷青煙自城中升起,那禰衡摸著肚子,笑道:“呵,已是到了造飯時辰,我又有些餓了?!痹S邵道:“師弟,怎得你沒了武功,食欲卻是這般的好了?”太史慈搖了搖已是喝盡的酒壇,說道:“不是他肚子餓了,而是肚子里的酒蟲饞了?!眮y塵昨夜枯坐屋頂,眼望天河繁星,耳聽江海潮聲,獨飲了一夜,今日又是一路癡愁,此時已是將醉未醉,不由得笑道:“那咱們趕緊進(jìn)得城去,尋一處老字號,我陪幾位多喝幾杯?!痹S邵輕拍亂塵后背,說道:“尋什么老字號,這城中有一座莊園,里面不知道藏了多少壇子美酒,只可惜故人已是西去多年,也不知道現(xiàn)今還有沒有人替他打理了?!倍[衡稍稍一愣,嘆了口氣,說道:“死者已矣,生者戚戚。往事如塵,都已去了。師哥,咱們與他乃是故人,既是到了這海陵城,便去祭他一祭罷?!痹S邵眼望亂塵,似有懇切之意,只聽得他說道:“亂塵,咱們來早了三日,便是現(xiàn)在去主人家赴宴,怕你師父還是未到,不如你隨我們一同去罷?!彼妬y塵默然不語,又道:“這位故人,說起來與你家?guī)煾割H有淵源,說不定你師父也如我們這般早到了,念起昔年故人之誼,前往他舊府中憑吊亡魂,我們現(xiàn)在去了,或許便能遇上他?!眮y塵聽他說起師父,想起渭水一別、已有了大半年,自己仍是這般的渾渾噩噩,心中又是慚愧又是傷心,只想早點見著了師父,跪在他面前聽他教誨,再后來二人云游天下也好、宿歸常山也罷,這滾滾紅塵便此與他斷了,想到這里,他心中已是大苦,也不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不多時,四人已是到得海陵城門,但見城壁斑駁、猶見煙火血跡,城頭的旌旗皆為新制,旌旗紅底、上以黃線繡著“孫”字,春風(fēng)飛揚,那些旌旗烈烈而響,氣派非凡。至于守門的衛(wèi)士,也是一般的紅袍黃纓,年歲雖是不大,但各個朝氣蓬勃,雖是新得城池,卻不見驕狂之色,想來治馭他們的主公也是了得。太史慈行伍出身,望著這兵戎軍甲,卻是長嘆了一口氣,竟不說話。禰衡心中生奇,欲要問他,卻聽他小聲說道:“此乃城守重地,不要說些閑話,引了殺頭之災(zāi)?!彼娜四徊徽Z,隨著郊外的百姓過了那盤查的卡口,進(jìn)得城中,但見小橋流水、青石彎道,城中百姓三三兩兩的緩行緩走,偶爾可見老人小孩坐于水邊柳下,聽水弄花,好不自在,全不似身處亂世之中,不受這城池易主的影響一般。太史慈又是重重嘆了一口氣,幽幽說道:“這海陵城本是劉繇所有,因此地盛產(chǎn)魚米蠶絲,曾在此囤積糧草,俺先前做那糧草副使,也曾來這城中小住……呵呵,不過半月光景,城還是這城,卻已是換了主人?!薄麨槿酥液?,那劉繇雖不曾重用于他,但好歹曾為他主,平日里也沒怎么惡語欺他,現(xiàn)今兵敗北逃,太史慈身為人臣,自也替他難過。禰衡一路上常與他說笑逗罵,此刻見得他如此頹唐,竟然破天荒的勸道:“傻小子,天下尚且興亡不休,這諸侯敗亂乃是常有之事,你何必難過?城門已是換了‘孫’字大旗,想來是那孫策得了這海陵城,說不定你偶然間便遇上了他,也不用刻意去尋了?!碧反妊廴阂患t,也不置可否。
四人一路無話,順著青石而成的蜿蜒小路,徑往東北走去,亂塵鼻中漸漸聞到一種淡淡的花香,花香清雅,聞之舒暢,起初若有若無,再往前走了兩個小巷,但見得碧水一轉(zhuǎn),白橋盡頭一片金綠,橋畔垂柳絲漾,水邊花黃如那云荼,亂塵乃是雅客,只是稍稍一看,便知是有心人種的春菊開了。只是菊花乃是秋高氣爽之物,《禮記·月令篇》云:“季秋之月,鞠有黃華”,《離騷》亦云:“朝飲木蘭之墮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這種菊的主人貪戀那金秋盛菊的美景,竟從南方尋來這春天開花的茼蒿,只不過這茼蒿名為春菊、實乃旁系,自是比不得西湖柳月、玉壺春那些名花的美意。四人越往前走,花香越是芬芳,那一片金綠春菊似是接天而開,順著蜿蜿蜒蜒的河水遠(yuǎn)去。水岸春菊盡頭,乃是一座小園,那小園白墻黑瓦,大門洞圓,行到近處,只見門額上飛舞縱橫的是“水繪園”三個大字,四人皆是武學(xué)名家,只覺這三個字英武勃發(fā),筆畫縱橫捭闔、藏有瀟瀟劍意,想來題字之人乃是使劍的好手。太史慈盯著這三個字有些發(fā)愣,說道:“俺在海陵城中住了許久,卻不知東北角藏了這么個好天地?!彼肓艘魂?,忽是驚喜,叫道:“這字……怎么像我家?guī)煾杆鶎??”許邵也不答他,走上前去,曲指在木門上輕輕三叩,高聲說道:“故友求訪,舊人安在?”想來那園中并未住人,他又叩了數(shù)聲,卻仍是不聞動靜。卻在這時,聽得腳步聲起,木門緩緩開了,走出一名秀才模樣的少年來。亂塵一見,心中微微一驚——這秀才衣著簡樸,但天庭飽滿、地閣方圓,乃是福澤深厚的面相,乍一眼瞧上去是個儒生,可他太陽穴微凸,手上青筋高鼓,直是一名內(nèi)功不弱的少年高手。這樣的人物,放到江湖上去,也是雄霸一方的角色,卻如何在這小城小院里做這窮酸的秀才?
那秀才并不識得亂塵四人,但只覺當(dāng)先的亂塵素袍青帶,背上斜負(fù)著長劍,春風(fēng)如絮,其人飄然而立,面如冠玉,可劍眉微蹙,又帶著無盡的蕭索之意,他雖為男子,這一瞧之下已是神昏目眩,而亂塵身邊的太史慈、許邵、禰衡三人也盡為英雄之輩,卻遠(yuǎn)遠(yuǎn)不如他了。秀才稍是緩過神來,自覺如此神仙人物,應(yīng)該不是無事生非的妄人,便向亂塵拱手作了個揖,問道:“先生可是我家主人的舊友?”亂塵還禮道:“主家誤會了,在下此來海陵城尚是初回,并不認(rèn)得你家主人?!蹦切悴判挠X亂塵形貌脫俗,默認(rèn)他是主人的朋友,一聽亂塵言說不是,竟無端的生出失落感,但他畢竟自小受得主人詩書禮易的熏陶,不敢怠慢了他人,又見許邵、禰衡二人頂帶黃冠、身著青袍、腳蹬云鞋,乃是好一番道骨羽客的模樣,不由說道:“那便是二位道長了?!痹S邵道:“我們乃是汝南的散人,昔年得蒙諸葛先生不棄、以平輩論交,諸葛先生文武雙全,實為天下風(fēng)流翹楚。我二人曾聽先生講演經(jīng)武兩學(xué),只覺危巍嵯峨,極近昆侖金頂??上壬窍纱笕?,我二人卻閉塞于鄉(xiāng)野,不曾來吊,如此忽忽已近三年,緣慳極矣!”禰衡亦是說道:“這一次我們東來江左,本為故人重聚,至此海陵城中,難忘諸葛先生英顏,這才唐突來拜。唉,若是先生尚還在世,世間翹楚者,有幾人敢以劍論道?”那秀才雖不曾見過許、禰二人,但耳聽許邵言語如此敬佩其家主人,心中不再疑慮,忙是弓腰向許邵、禰衡二人行那后輩禮,口中說道:“勞煩兩位道長牽懷,我家主人天上有靈,定要謝了。”他見亂塵、太史慈隨二人同來,又只是二十多歲的年紀(jì),便以為是許、禰二人的徒弟,便一同請了。四人入得園中,但見小溪淙淙、亭臺錯落,園中全是春菊,入眼一片金黃,偶聽得一兩聲春雀脆鳴,更是顯得園中幽靜。
四人隨著那秀才走了一陣,來到一處三層小樓前,小樓名曰“水明樓”,樓前有一爿小池,池水碧綠如煙,岸邊青柳絲揚,有幾株垂在白石汀步上,猶顯清幽之意,亂塵見得這江南小園的時景,只覺春意恬淡、清心靜人,心道:“主人已然過身三年,這小園仍是如此雅意,想來主人在世時,更是一派春光氣象……許前輩說主家乃姓諸葛,又說主家乃是用劍的極客,不知是哪一位前輩高人……諸葛諸葛,我大師哥原也姓得諸葛,難道這園子的主人便是我?guī)煾绲纳?、在虎牢關(guān)血戰(zhàn)而去的諸葛玄諸葛先生?”他微微一驚,又回想起在自己寄居在大師哥府中的日子,心中先是清甜,爾后又想起郿塢水畔、長安城間、鳳儀臺上、寄傲樓前的點點滴滴,腦中忽而貂蟬、忽而張寧,寸寸愁思、竟?fàn)栕屗Я松?,但聽得那秀才說道:“煩請道長與師兄小坐,我去與四位看茶?!彼а垡豢?,自己已是身在二層小樓上,樓內(nèi)青磚細(xì)刻、桌案屏幾,卻是井然有序。四人盤膝坐在檀木地上,目光越過敞開的雕花木窗,正可見得窗外丹楹飛拱,碧波映漾,水色天光,淡雅如畫。再遠(yuǎn)處,回廊三曲九彎,春菊奇石掩映,步步見異,咫尺之間,已似天涯。四人眼望春景,俱是想有心事,小坐之間,竟一同生了淡淡愁哀之意。
不一時,那秀才已是奉上茶來,茶色淡黃、因在紫砂杯中,卻是不顯顏色,亂塵緩緩飲了一口,只覺入口寡淡、含上片刻后,又覺絲絲涼意,不由問道:“主家,這是什么茶?”那秀才手指窗外春菊,說道:“先生愛菊,常以四季的時菊為餌、作那菊茶,我是先生的書童,久而久之,也迷于這菊茶之道,只是先生清歡雅意,我這等凡夫俗子,遠(yuǎn)遠(yuǎn)比不得了?!眮y塵心道:“尋常人家的書童,若是主人歸去,便即散了。感情好的,守墳百日,已為人倫之至。諸葛先生已是過身許久,他卻一人獨居舊園,亭臺花草,一切如初。言語中仍是對主人如此的恭敬,當(dāng)真是大德高士……書童尚且如此,主人昔年英風(fēng)颯颯,怕是世無二雙?!彼麑@秀才的敬意更深,遂是問道:“冒昧相問,世兄大名如何稱呼?”那秀才面現(xiàn)慚色,答道:“敝下姓呂,先生賜名一個岱字。說來慚愧,先生還曾賜下表字,喚曰‘文定’,可惜我本是個窮乞兒,隨在先生身邊讀了十余年書,只粗識些文章,對不起先生這賜名的厚意?!痹S邵正色道:“諸葛先生文武雙全,當(dāng)年橫行江湖、世無敵手,劍法、文采雙卓,力壓‘天下五奇’,‘天下五奇’何等樣人?經(jīng)書才略、奇門異術(shù)、武學(xué)內(nèi)功,無一不通,這樣的人物在你家主人面前都甘拜了下風(fēng)。你與他雖是名為主仆、實為師徒,想來諸葛先生性子寡淡,也只有你這么一個徒弟,你既是他關(guān)門弟子,豈可如此的妄自菲???”許邵素來和氣,此時這般的說話,并非是有心訓(xùn)斥,只是心中對‘諸葛先生’甚是敬仰,這才反客為主,話甫出口,便覺失言。呂岱聽了,自是羞愧難當(dāng),冷汗涔涔之余,更是體察得許邵等人的情意,心下大生好感。故而躬身替許邵斟滿了茶,拜道:“前輩諄諄教誨,晚輩定當(dāng)銘記。”許邵扶住他的手,微笑道:“也莫要喊什么前輩了,我們與你師父平輩論交,那是你家?guī)煾缚吹钠鹞覀?。這樣罷,我二人終歸比你年長,你便喚我們老哥罷?!?p> 呂岱怎可失了禮數(shù)?眾人來回推辭了數(shù)次,呂岱自稱師侄,與亂塵、太史慈二人以師兄弟敘禮,這才不再推讓。呂岱又問道:“文定耳目閉塞,未曾出過這海陵城,還請教兩位師叔的道號?!倍[衡搶話道:“嘿嘿,這個就好說了,我乃地啞?!彼种冈S邵,笑道:“這個老鬼,便是天聾?!痹S邵輕笑道:“師弟,咱們武功都沒了,這‘天聾地啞’的名號還用得?也不怕遇上江湖好手,被人家打的滿嘴找牙?”禰衡大笑道:“頭可斷血可流名不可辱,這天聾地啞的名號我可是要定了?!碧反扰c他相處日久,早已結(jié)成了忘年交,此刻又與他逗趣道:“嘿嘿,這‘天聾地啞’四字也不是什么好名號,江湖上的好漢便是要用天地二字,也是天龍地虎這一類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這又聾又啞的有誰會稀罕?”禰衡眉毛一挑,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說不定會有妄人來與咱們搶了,我又打不過他,只能先把這名號守著,不然當(dāng)真丟了?!碧反裙笮Φ溃骸罢l敢與你搶了?他要是當(dāng)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有俺與先生給你撐腰,定要打的他‘聾啞雙全’!”呂岱見他二人如此說笑,心中暗道:“天聾地啞,倒沒聽師父說過……不過這位‘地啞’師叔倒也平易,居然與弟子這般的親近,渾似兄弟一般。反倒是‘天聾’師叔與那位師兄?jǐn)垦允囟Y,與主人待我一般的模樣?!彼罴爸魅?,心中驀然一疼,自覺失了禮,拱手又問亂塵、太史慈,道:“兩位師兄又是如何稱呼?”太史慈道:“俺叫太史慈,家?guī)煴闶怯诩嫒?。至于俺這邊的這位先生,嘿嘿,他的名頭可就響了,說出來怕是要嚇?biāo)滥?!?p> 呂岱心中咯噔一怔,暗道:“無怪我見他雙目炯炯有神、面色甚為火旺,乃是內(nèi)外兼修的高手,原來出自名家。呵,于吉真人與我家先生乃是至交,我也多次見過于真人,卻不知道他老人家教了這么厲害的徒弟。他與我年歲相仿,也不知道我與他武功誰高得一些?”他是個少年人,自然有那武人常有的爭勝之心,但其師言傳身教十余年,這股好勝的性子慢慢磨淡了,這念頭一閃而逝,又來猜測亂塵的身份——太史師兄對他如此的推崇,想來也是出自名門,我看他身負(fù)長劍,可眸子卻光華內(nèi)斂,瞧不出內(nèi)力如何。天下五奇,東西南北中,不知出自哪位高人座下?!笨蓙y塵深覺自己在那鳳儀臺身心俱死,身體發(fā)膚、盡歸了父母塵土,不想讓呂布貂蟬、曹操曹嵩等一眾親友聽了去再來尋自己,故而不愿袒露姓名,遂是微微苦笑道:“在下鄉(xiāng)野陋民,賢師嚴(yán)親雖也賜下了姓名,但因一樁舊事斷了塵往,我的名字不提也罷?!碧反炔幻靼讈y塵心中的苦意,方要爭辯,卻被禰衡暗地里在腰間狠狠捏了一把,那呂岱瞧得清楚,倒也不在追問,反是勸道:“傷心人自有傷心事。昔年主母仙逝,我家主人于此樓枯坐十年,到得歸去之時才是了無牽掛。主人離園之時,賜予我八個字——‘萬事爭競,轉(zhuǎn)眼云煙’。師兄年紀(jì)尚輕,莫要重蹈了我家主人的舊轍?!眮y塵微微一笑,再不答話。
眾人見時日尚早,又想在水繪園中候得亂塵的師父左慈,當(dāng)晚便在園中住下。亂塵喜靜厭動,呂岱便將這水明樓三層的居室打點了與他住。至于許邵、禰衡、太史慈三人,卻是與他住在前院廂房。這三人皆是話多的主兒,呂岱一個人獨處久了,難得遇上這么些人登門造訪,不過半日工夫便與他們聊得熟了,許邵、禰衡二人這才將自己的本名告與了他,呂岱早就知曉許邵“月旦評主”的鼎鼎大名,但他并不是爭名逐利的妄人,也不如何討好許邵、求那點評的話語了。四人在前院里把酒清談,且吟且歌,折騰到下半夜;而亂塵卻在水明樓前,枯望碧水銀波,偶爾小啜一口陳年舊酒,他身形本是伶仃,月輝著身、春風(fēng)夜寒,更是顯得清冷。直到夜色深寂,這才各自睡去。
第二日一大早,太史慈還尚在酣睡之中,卻聽得房外呼呼聲響,似是有人在園中論武較技一般。太史慈一想到有人打架,自然是心癢的很,只披了一件長衣,便跳出窗去。跑過了三兩個回廊,遠(yuǎn)遠(yuǎn)的便見到一名黃褐玄冠的道人持了拂塵與亂塵纏斗,不過那道人看起來并無惡意,拂塵出招雖急、卻絲毫不覺兇悍之意,故而亂塵也未拔劍,只以一雙肉掌迎敵。只見得那道人拂塵點點圈圈,在胸前橫七豎八的連劃了十來個大小不一的圓圈,他拂塵蘊涵內(nèi)力,這圓圈故而有形有質(zhì),倏忽之間,已幻作玉環(huán)一般的青碧光圈。
亂塵既是得了許邵的擎天功,手掌間的功夫自然了得。但見他雙掌錯分,左手一轉(zhuǎn),亦畫出一個車輪大小的圓來;右手卻是一拍四折,堪堪一招間卻是藏有四式八變,乃是堂堂正正的一個方形。不過與那道人的青碧光圈相比,亂塵這圓形陰柔,寒凝而發(fā),乃是藍(lán)紫之色;而方形陽剛,出自丹田盛火,故而金光大耀。此時許邵、禰衡、呂岱三人也已趕至,只見得亂塵這一手方圓同作,剛氣沉厚、陰氣輕靈,已是“天圓地方”斂放之道的極致。亂塵這一手原是出自許邵擎天功中的“八面圓通”與禰衡“撼地腿”中“四方輻輳”,不過他臨場而作,又不拘囿于原來的招式,取其意、精其形,兩手虛實盡在、實乃是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的絕妙高招。亂塵分心二用,那道人如何料到?只見得自己畫出的青碧色光圈聚是被亂塵的藍(lán)紫大圓給吞了。片刻之后,那藍(lán)紫大圓套在金光正方的四腳,如那天地羅盤一般往自己拂塵壓來。那道人放聲笑道:“好掌法!”說話間,他拂塵如狂風(fēng)驟雨般急抖,又是生出千百個青碧色的光圈。太史慈等人相距甚遠(yuǎn),亦覺勁氣滿園,春風(fēng)被勁氣所激,竟是連花香都是濃烈無比。眾人俱是心想:“想來亂塵武功已然極臻,天下間的高手只不過是他三兩回合之?dāng)?。這道人武功倒也高強,竟能與亂塵斗了這么久,還讓他使出這般厲害的掌法?!倍菂吾冯m是不知亂塵姓名,但見得他這么一露手,便已驚為天人,心中直是在想:“師兄武功竟是如此奇妙!高手較招素不以全掌腿腳,只因不及刀劍槍戟之利,師兄一雙空手迎戰(zhàn)對方兵器已屬罕見,更是逼得對方全力而出,若是他用其擅長的劍法,又將高至何處?若是我家先生當(dāng)世,可能與之匹敵?”他既覺欽佩、又覺惶恐,抬眼又看亂塵掌法變化,只見得亂塵雙手變也不變,徑是引導(dǎo)著那外圓內(nèi)方的金紫輪盤往前推去,金紫所至之處,任那道人拂塵千變?nèi)f化,那些青碧色的光圈一遇上金紫方輪,倏然既碎。那道人高贊道:“厲害!”,足下輕點,已是退至池間。想來他身如輕羽,足踏水面卻爾不沉,端的是厲害。亂塵武功雖高,卻不會這道玄之法,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千百個青碧光圈隨他退往池間,那道人左手捏一個氣訣,那些青碧光圈陡然一縮,瞬間成了千百把碧綠的匕首,繞開亂塵的金紫方輪,從天上地下、前后左右一股腦的涌向亂塵。亂塵雙手共持,以那金紫方輪為一面大盾,忽劈砍、忽砸錘,奇招、正招互相掩映,只聽得砰砰的爆音不斷,那道人剛立到岸邊便即被亂塵逼到水上。如此倏進(jìn)倏退,道人攻得越猛,退得也是越急,瞬息之間,他與亂塵來來回回已逾二十八次,那萬千道青碧小劍被亂塵逐一擊碎,只剩得身前正宮一十二把。眼見得他即將再入池中,忽的一聲斷喝,道衣飛鼓、青光大盛,映得春水春景全是一片碧綠,那一十二把青碧小劍合為一把七寸來長的長劍,直刺亂塵金紫方圓的正中心。亂塵亦是一聲大嘯,將那金紫方圓一拆二分,金圓裹在左拳上,紫方卻在右掌前,一個清矯靈動、一個威猛恢弘,天地陰陽俱在其手,雙手微微一晃,已是千萬般拳影掌象。只見得金紫青三色紛飛交織,轟隆一聲,亂塵站立不穩(wěn),重重的坐倒在岸邊春菊上。至于那道人,亦是被亂塵的拳腳逼退,竟?fàn)柭铀^,退到了小池對面。他收了拂塵,撫掌大贊道:“賢侄武學(xué),一至于斯,了不起!了不起!”
太史慈原本是瞧不清楚那道人面目,但一聽得這道人說話,心頭便已大喜,呼道:“師父!”那道人道袍微動,三兩步間已是立在太史慈身前,太史慈雖與他親切,但不肯失了師長之禮,撲通一聲,雙膝跪在地上,那道人面帶微笑,拉住了太史慈手兒,呵呵笑道:“乖徒兒,起來罷?!边@廂太史慈方是起身,那廂呂岱雙膝一軟,卻也是欲要跪倒,那道人卻是將拂塵一托、不教他跪下,口中說道:“你乃是諸葛兄門下弟子,不可輕易拜了他人?!眳吾费廴ξ⒓t,仍欲再拜,口中說道:“主人仙去多年,承蒙師叔照料,又傳了文定許多武功,這弟子之禮安敢不敬?”那道人笑道:“故友之義,理應(yīng)如此。師侄不必如此大禮?!闭f罷,拂塵輕輕施力,將呂岱推開三步。許邵、禰衡二人因是沒了內(nèi)力,故而不能似太史慈、呂岱那般以輕功疾奔而至,但已聽得這道人這般的說話,禰衡大笑道:“你這老鬼,又占人家徒弟便宜啦!”那道人見到許邵、禰衡二人稍是一驚,旋即大笑道:“禰師兄說的哪里話,在你‘地啞’面前,我這個老道士敢占誰的便宜?”禰衡笑罵道:“死老鬼,幾年沒見,口舌也是這般的滑了,呸呸呸!”許邵卻比他穩(wěn)重的多,嗔道:“師弟,莫要在于道長面前失了禮數(shù)?!彼窒蚰堑廊斯笆中卸Y,說道:“于道長,別來無恙?!蹦堑廊诉€禮道:“得蒙師兄掛懷,于吉敬謝了?!?p> 太史慈拉過亂塵來,說道:“先生,這便是我家?guī)煾咐??!眮y塵方才與那道人動手比武,雖是不分軒輊,那道人畢竟年歲長些,內(nèi)力稍勝他一籌,但片刻間已緩過神來,耳聽得太史慈師父長師父短的,已是曉得這道人便是那天下五奇之首的于吉道人,忙是躬身抱拳,向于吉行了一個后輩的圓揖禮,于吉這一次卻不避讓,笑道:“‘一劍東歸盡挽破’,這東歸一劍非但劍法絕妙,連拳掌都是這般出神入化。呵呵,亂塵賢侄聞于天下,今日一見,終是不枉盛名。”他“亂塵”二字出口,呂岱神情陡然一怔,驚的連嘴巴都合不攏了,心中直是在想——??!他竟是那魏侯曹亂塵!他真是那魏侯曹亂塵!呂岱激動之余,雙手不免有些顫抖,拿眼又看亂塵,但見劍眉英目、春衫勁鬢,七分瀟灑、三分清愁,這樣的俊雅俠少,世間除了曹亂塵可是如此、又如何能有第二人?呂岱激動之余,卻聽亂塵長嘆一聲,輕輕說道:“亂塵之命,已是在鳳儀臺上死了。今日師叔所見的,乃是不相干的閑人?!庇诩宦曒p嘆,伸手輕按在亂塵的左肩上,勸道:“陸壓道君相救師侄的事,我也聽你師父說了,想來人間悲歡,當(dāng)有如此的歷練,你也不可如此的沉淪?!眮y塵、于吉二人言語間,呂岱已是聽出了大概——世人皆傳魏侯曹亂塵不事強權(quán)、鳳儀臺上沖冠一怒,于西涼十萬大軍中劍殺了董卓,不過難還董卓禮遇之恩,當(dāng)場自戕心臟而死。想不到他英風(fēng)俠烈,竟是感動了上蒼,引得上古仙圣陸壓道君親自下凡搭救,這番的良緣可算是世無二雙了。不過傳聞又言亂塵苦戀其師姐貂蟬,愛之傷之,極近真摯,只可惜明月清風(fēng)、襄王神女,那貂蟬自幼與呂布兩情相悅,又怎能分了心?故而亂塵鳳儀臺上自死,原是求得個一了百了,現(xiàn)今卻連名字都不愿提及,想來是蟲鳥草木皆可及情,世間的傷心種種,怎及得他亂塵這一路東來的萬中其一?
呂岱越想越是難過,只覺情念弄人、總教是生死難以,主人如是、亂塵亦是如此,正兀自出神間,聽得亂塵問道:“師叔方才言及家?guī)?,可是見過他老人家?”于吉道:“今年正月二十,我在鹿門山與龐德公、黃承彥、司馬徽四人論道,適逢左慈師兄云游至此,見得我亦在此,便邀了我們與他一同弈棋。可惜我四人棋力不勝,不過十日便即輸了,左師兄便言說來江東找喬玄師兄再弈?!彼妬y塵神情悲抑,又是說道:“過幾日海陵城會有一樁大事,想來左師兄腳程快,怕已到了這海陵城?!眮y塵眸子一亮,問道:“什么大事?”于吉笑道:“呵呵,這個嘛,天機不可泄……”他話只說了一半,就被禰衡大著嗓門給打斷了:“什么天機不天機的,你這臭老鬼滿口的胡話,喬玄要選給兩個女兒選如意的郎君,這算哪門子的天機?”于吉也不生氣,哈哈笑道:“喬師兄驅(qū)符相請,可沒說得他要嫁女兒的好事。你莫要信口亂說了,讓小輩們看了笑話。”禰衡將眼睛一鼓,說道:“喬玄老鬼搬到這海陵城可是有十余年了罷?一次都沒請人來喝過酒罷?他這般的小氣鬼,陡然的大方起來,又是燃符又是送信的,將我們這些老家伙們請了來,若不是嫁女兒、難不成還是給自個兒做壽?嘿嘿,你們這些老鬼,一個都七老八十了,還想著敲鑼打鼓唱大戲不成?”于吉一邊點頭、一邊笑道:“是是是,禰師兄教訓(xùn)的是。于老道言說不實,該罵該罵?!倍[衡道:“單單是罵了怎么行,還得罰。”于吉訝道:“怎么個罰法?”禰衡;“三五壇不算輕,十來斤也不算重,怎么個罰法,要看你自個兒怎么認(rèn)?!庇诩笮Φ溃骸斑@般的罰法,大大的便宜了我這個臭老道,依我看來,最起碼罰上個一酒缸?!倍[衡推了一把呂岱,道:“臭小子,你還愣著做什么?快去將你主人藏的酒搬出來,醉死這老道士。”呂岱自是點頭,一溜煙的跑去了地窖。眾人俱是哈哈大笑,唯獨亂塵郁郁不樂。
眾人席地而坐,待得三兩杯美酒下肚,于吉忽是一聲輕嘆,與亂塵道:“賢侄,老道士今日來訪水繪園,正見得你在園內(nèi)練功,聽聞你武功已臻化境,故而手癢難耐與你動手較量了一番,想我修道已是多年,這般爭勝的妄心不減,罪過、罪過!……所謂長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賢侄這般的年紀(jì)已是有了這般的成就,倒也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了。你武功雖已絕高,可老道士卻有句話想要問你一問,不過想來想去,總覺得折煞了人……”禰衡將眼一橫,道:“好啊,你不分青紅皂白與人動手打架本就是老不正經(jīng),現(xiàn)在又是支支吾吾的說些不中用的。你有什么屁便放了罷,賣什么關(guān)子?”于吉苦笑道:“禰師兄休得打岔?!钡牭脕y塵低聲道:“我心既死,于師叔若以情事相問,亂塵只得無言以對了。”于吉微微一怔,道:“好好好,不問不問?!彼@么一來,眾人俱覺尷尬。那許邵有心岔開話來,問道:“于師兄,這一次僑府相邀乃是二月二十六日,怎得今日才是二十四,你已是來了?”于吉道:“自從與左真人鹿門山別后,黃、龐、司馬三位師兄原是喚我同來江東,不過我另有牽掛,繞道去了一趟桂陽南山,原是想耽擱了時日,這便腳程追趕了些,沒料到卻是來的早了。”許邵哦了一聲,陡然問道:“既是赴宴,緣何師兄不去喬府,怎得也來水繪園了?”于吉神情一頓,嘆道:“我與玄弟乃是摯友,既已來了海陵城,怎能不來看他?兩位賢弟來此園中,雖是為候得左慈師兄,但亦有緬懷舊人之意罷?”眾人聞言神情俱是委頓,許邵道:“說來甚是慚愧,我二人來這園中已是住了一晚,來此之前心中早想著給諸葛師兄拜上一拜,但想來諸葛師兄生前乃是第一流的瀟灑人物,只道‘人生得意須盡歡、不教人間見白頭’,我們這般悵然悲惋的去他墳前祭拜,怕是惹他不高興,這才……”他話音平靜無瀾,但字字見情,不經(jīng)意間竟已落下淚來。眾人聽得傷心,默然良久之后,那禰衡率先說道:“來都來了,怎能不見?師哥、于老道,咱們現(xiàn)在便去看他,他既是要罵、也抵不過咱們?nèi)硕??!彼@么一說,于吉、許邵二人均是覺得不太妥當(dāng),但昔年實在是為諸葛玄所心折,現(xiàn)今他故去已逾三年,若不去看看他,當(dāng)真是來而不往非禮也了。
主意既已落定,呂岱張羅了八果八菜,又帶了一壺諸葛玄生前最愛的墨菊酒,用兩個食盒裝了,再去尋了紙錢、燭臺等一干物事,待得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了,眾人這才動身。亂塵雖是從師哥呂布處知曉其父諸葛玄之名,但呂布一來傷心、二來為尊者諱,諸葛玄昔年的舊事卻與亂塵未曾提及,亂塵一路東下,歷經(jīng)雍、豫、荊、揚四州,數(shù)千里塵煙,山雨舟路間自也遇見過各式各樣的江湖人、聽說了各式各樣的武林舊事,這諸葛玄‘劍鬼’之名要么不提、提則言者敬畏、聞?wù)咩?,亂塵所知雖是不多,但梗概之間已是見得諸葛玄當(dāng)年的孤寒與霜痛,諸葛玄以劍成名、亂塵自己亦是用劍,所愛之人又同是有緣無分,一來二去間亂塵似是見了另一個自己?,F(xiàn)在眾人要去祭那諸葛玄,雖憐他心傷、未喚他前去,但他千言無語只是微微一笑,隨了眾人同去。
眾人從后院小門出得園去,但見春菊盛開,園內(nèi)園外俱是一般的風(fēng)景,走了一二里路,在一處生了青苔的舊石臺上登了小舟,順著春日的碧波緩緩東下,轉(zhuǎn)過三兩個彎來,來到城北一處僻郊,這一處的春菊甚密,連落腳之處都是難尋,眾人舉目四望,只見碧空白云三兩、地上金黃無垠,各色各樣的鳥兒啼聲不絕,乃是個十分清幽的所在。眾人下得舟來,走不幾步,便見春菊花黃中間藏著一處小小的青墳,此墳當(dāng)年雖以青泥所砌,但江南雨多,諸葛玄生前又吩咐過呂岱身后不得前來祭拜,故而這三年的春雨秋霜之下,這墳已是將要與地齊平了。呂岱三年來第一次見著主人的遺墳,心情難以自已,霎時便哭出聲來,他哭了一陣,便用帶來的鐵鍬為培土除草。亂塵立在墳前,但見春菊間立著兩塊小木碑,想來風(fēng)雨浸潤,木碑已是開裂,一塊寫著“愛妻黃云裴之墓”、一塊寫著“先父諸葛府君玄之墓”,這一十六字筆法殊不相同、乃是二人分別寫就,不過書者用情皆是極深,碑上之字深刻入骨,隱隱中猶帶著紅絲血色,斷然不是金石筆法所刻、乃是以一只肉指寫就。亂塵看到這些字,想起長安郊外張寧給自己手書的那座青石墓碑來,那墓碑上寫的“愛君曹亂塵之墓。妻張寧拜首”一十二字赫然在眼、梗然于心,此一刻,亂塵只覺全身冰冷、似已回到了那冰雪連天的長安郊外。不知不覺間,淚水已是怔怔落了下來。他生怕旁人瞧見,偷偷用手抹了,聽得那呂岱說道:“大家尋一尋,怎得道長當(dāng)年為主人立的墓碑不見了?!庇诩种改颈?,說道:“莫要尋啦,想來故人舊子來過,將玄弟的墓碑帶回去了……”亂塵心道:“原來是我?guī)煾鐏磉^……諸葛先生亡于虎牢關(guān),于師叔將他的遺體于汜水中火化了,那汜水經(jīng)滎陽境而注黃河,先生的骨灰早已散于山川河海中,這一處雖是歸所,卻是有墳無棺、乃是一處衣冠冢。師哥他追悼先父、不能自已,這便將父母的墓碑帶得走了,以做那香火供奉的牌位?!彼帜皭燮撄S云裴之墓”那碑,口中喃喃自語道:“師哥只帶走了父碑、卻留下了先父遺寫。這愛之傷之,有如水中望月,黃夫人本已無所牽掛,又如何心安?”他本是自言自言,可恁是觸動諸人心懷,連那一向寡情的禰衡眼眶兒竟都紅了。
春風(fēng)習(xí)習(xí),鳥兒正是雜鳴,眾人無言間,卻聽得身后傳來沙沙的腳步聲,眾人扭頭一看,正見得三人走了過來,當(dāng)先的二人,一個頭戴逍遙巾、身穿皂布袍,一個卻是暖帽遮頭、狐裘蔽體,后面的那個人卻是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短袖夏衣,亂塵見這三人的身法或凝重、或飄逸、或鬼魅,不見步履所動、頃刻間便要至得身前,心頭不由一驚:“這三位步履輕奇,幾可與禰衡前輩傳我的‘撼地腿’相衡,乃是何方的高人?”他正驚奇間,聽得于吉說道:“三位師兄,怎得你們也來了?”那頭戴逍遙巾的文士說道:“世間機緣,多有靈犀。咱們來了這海陵城,怎能不見見諸葛兄?”那暖帽狐裘的白眉老者似染有寒疾,重重的咳了數(shù)聲,自懷中掏出一支金邊白菊來,這支白菊不過巴掌大小、卻是迎光而亮,倏忽之間,已似天上的金日,而這奇菊的花香也是異人,初時淡雅、少刻便已濃烈、再一刻又顯出酒香,此處雖是盛開春菊,但萬者合一都不如這金邊白菊的璨爛芳香。這般的奇品,眾人聞所未聞,只見得他弓身彎腰,將這奇菊輕插在諸葛玄墳前,緩緩說道:“諸葛兄向來愛菊,黃某這便去昆侖山為你取了,此菊素雅,只愿能博君一笑。”想來那昆侖山脈接天、乃是苦寒之地,這般的奇菊定然生長在窮惡偏僻之處,他身上的寒疾怕也是因采菊而成,可他卻是說的極為輕描淡寫,足可見他對諸葛玄的情義之重。亂塵先聞于吉與他三人以師兄相稱,又聽這人自言“黃某”,便知他是那天下五奇其中的“北明黃家機杼”黃承彥,至于那逍遙文士,容貌軒昂、豐姿俊爽,看上去約莫只有四十多歲的模樣,可雙鬢頭發(fā)已是花白,想來是那博望先生司馬徽,天下五奇同來同往,這身著短袖夏衣的不是“天道玄黃”的喬玄便是“旁門左道”的龐德公了。此時雖已是盛春,但江南早晚尚是寒涼、黃河以北更是冰雪未融,這人卻敞著領(lǐng)子穿著件短袖單衣,生怕熱壞了他似的,這般的不合常理應(yīng)當(dāng)是那龐德公。其實早在長安之時,亂塵曾與龐德公相遇,只是彼時亂塵傷重未醒,龐德公與呂布等人暢飲之后隨即飄然而去,亂塵自然識不得他。那龐德公亦是從懷中掏出一團拳頭大小的黑球,不住的發(fā)著熱氣,但見龐德公鐵掌一削,將黑球的頂蓋削了,只見濃濃的水汽蒸騰而起,旋即一個濃郁無比的酒香噴薄大出,眾人只見那黑球內(nèi)壁燒得通紅,酒水在球內(nèi)沸滾,龐德公也不顧著酒水滾燙,在諸葛玄青墳上細(xì)細(xì)將熱酒撒了,口中喃喃道:“諸葛兄,我知你性烈如火,故而去了火焰山尋了這些個瓜漿子,可惜我手藝不好,只釀了這么些,你且是喝了,待得十年之后那些火瓜結(jié)了、我再釀與了你吃。”他字句說的極平極靜,可平靜之中足見真情,亂塵心想他身著夏衣、應(yīng)該是用那心火保得烈酒蒸沸,而其所言火瓜十年一結(jié)、這份朋友之情倒也罕見。
眾人祭吊諸葛玄,本是無言悲欸之事,黃承彥、龐德公卻是帶了這般的奇物,惹得禰衡愛逞口舌之利的老性子發(fā)作,只聽他向司馬徽問道:“老鬼,怎么他二人俱是帶了好東西,你卻是兩手空空?”司馬徽唉的一聲長嘆,旋即臉上露出笑意,道:“古德云:‘來時空空,去時也空空’,諸葛兄乃大空之人,我于他這空墳前又要帶什么物事來?物事雖是亡人追情,卻不及我這生人的歡笑,諸葛兄九天有知,自不怪我?!倍[衡道:“這般說,倒也有些道理?!彼肓艘魂?,撲通一聲在諸葛玄墳前跪下,大咧咧的磕了三個頭,口中說道:“諸葛玄,昔年你與我辯道,我不肯服你,只道你武功不過比我高些,憑什么壓我一頭?,F(xiàn)今你也去了,卻仍有這般知你心意的良友,我禰衡自承不如你,這便給你磕頭認(rèn)輸了!”他與諸葛玄乃是平輩的朋友,按理并不需要行這般的大禮,可他性情向來如此,眾人見了對他更生了一層敬意。禰衡尚未從地上起身,亂塵已是跪在墳前,但見他不發(fā)一言一語,亦是在墳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前兩個,是代師哥呂布與師姐貂蟬兩夫妻向長輩叩禮,以敘兒女思親之情;最后一個,卻是自己緬懷先人,既是拜諸葛玄、亦是拜另一個自己。亂塵一跪,太史慈隨他跟著下跪磕頭,至于于吉、許邵諸人,雖是不便行此大禮,但亦是躬身彎腰、閉目抱拳,以饗諸葛玄夫婦的在天之靈。
眾人又將供品擺了、燃了紙錢,但見黃紙飄幡、青煙裊裊,正無語凝噎間,遙遙聽得遠(yuǎn)處欸乃舟響,一名少女清聲喚道:“姐姐,他們在這兒啦。”隨即另一名少女柔聲答道:“知道啦。”這姐妹兩應(yīng)當(dāng)是本地人士,語音糯軟之中猶帶著江南的清甜,如那柔風(fēng)細(xì)雨,端的是好聽。姐妹倆下得船來,款款向眾人走來。想來她們生的極美,或是太史慈的定力太差,竟是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兩少女走到眾人身前,一一向于吉等長輩躬身作了揖,一齊說道:“侄女兒給諸位師叔師伯請安?!贝糜诩热诉€禮,一人見得太史慈背后的雙戟,便來扶他,口中說道:“太史師兄,起來罷?!毕雭硖反妊獨夥絼?,正是容易動情的年紀(jì),聽她這么柔柔一喚,只覺骨頭都要酥了一般,但頃刻間他腦中一個激靈,心想此刻在先人墳前卻生了這般的情意念想,頗為不敬,忙是斂了心神,從地上立起、退在于吉身旁??缮倥穆曇羧缬心裕反炔荒茏砸?,終是忍不住拿眼看她二人,只見姐妹倆一粉一青,內(nèi)著留仙裙、外披素紗襌衣,一個是瓜子臉,眉眼彎彎,如那新月清暉;一個是鵝蛋臉,娥眉靈動,似那花樹堆雪,二人雖然臉型不同,但均是身姿婀娜、烏發(fā)及腰,兼之肌膚晶瑩如玉,太史慈一見之下,只覺心馳神往,江南的靈秀之氣,盡數(shù)歸于這兩名少女。姐妹倆見得太史慈這副癡態(tài)也不見怪,扶了呂岱、又來相扶亂塵。亂塵方是抬起頭來,青衣少女便哎呀呼出聲來,已是識得了亂塵。那日神亭嶺前她與姐姐偶遇亂塵,與亂塵一個舟上、一個水邊同是放歌,雖是遙遙遠(yuǎn)見,不曾將亂塵的樣貌瞧的清楚,但饒是如此、她二人被亂塵風(fēng)姿所動,不但邀約亂塵前去府中,更是將這般的際遇與父親說了,這才曉得所見的英風(fēng)少年乃是舉世無雙的奇男子曹亂塵。他二人心中雖然早有所屬,但亂塵風(fēng)華絕代,武功、文采、品行、癡心、相貌俱為當(dāng)世第一,天下女子哪個不為之傾倒?今日近見亂塵,不由得心魂俱醉,登時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姐妹倆只是將亂塵細(xì)細(xì)看看了,其時日近正午,光線如那金粉,落在亂塵斧削劍刻一般的臉上,只是他日思夜想、腦中盡是師姐貂蟬,又常是酗酒,故而臉色蒼白、沒一絲的血色,至于兩鬢之間,隱隱可見幾根白發(fā),想來為情所傷、以至如斯。她們識得亂塵,亂塵卻不識得她們,他心想男女有別,也不待二女來扶,自己起身側(cè)在一旁,聽那禰衡問道:“小喬,大家伙兒都到了,怎得你爹爹沒來?”太史慈心道:“原來她喚作小喬,那姐姐不就是大喬了?……啊,喬玄師叔也是姓喬,他們便是我家的師妹?!钡犘檀鸬溃骸盎貛熓宓脑?,阿爹他并不知諸位師叔伯來看望諸葛先生,只是在家中望氣觀星,見到有貴人到了海陵城,這便說是諸位師叔伯早到了,但等來等去卻不見諸位登門拜訪,便猜測諸位去了水繪園。阿爹便著我與姐姐前來相請,誰知園中無人,姐姐便說各位怕是來了諸葛先生墳前,故而我二人尋來了?!贝髥桃嗍钦f道:“諸葛先生去前留言,不肯容舊友祭吊,我爹爹搬到這海陵城已是好些年了,原是想著舊友同城、長在一天之下,日常間雖與呂岱師兄走動,卻始終不敢來拜,原是想著諸位師叔伯到了,大家伙一齊來拜、倒也不怕先生責(zé)怪,沒想到師叔伯們念及舊情,已是先到?!倍[衡點了點頭,說道:“喬玄這老頭子倒也有心?!彼嵌嘣?,但此時見得眾人垂手肅立,再是觀得墳前的那金邊白菊的光芒耀人心目,猶如那諸葛玄亭立在諸人身前,這般的睹物思情、倒是讓他說不出話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于吉眼望諸人的影子漸是偏斜,開口嘆道:“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諸葛兄,老道士走啦?!闭f著袍袖一拂,獨自轉(zhuǎn)身往回去了。于吉既走,眾人亦覺意興索然,留了瓜果供品在得諸葛玄墳前,一同順著來路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