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仿佛一個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漫步目的地游蕩在醫(yī)院的走廊里。
這個地方凝聚著人世間所有濃烈的悲喜,消毒水的氣味充斥著鼻腔,他陡然聽到走廊盡頭特護病房里傳來的哭聲,那是郁卿所在的地方。
他急忙趕到,果不其然見到了痛哭流涕的許家夫婦,而帶他們來的,是一個年輕的民警。
“不經(jīng)同意私自帶走別人的女兒,這是犯法的知不知道?”民警凝視著形容枯槁的少年,皺著眉頭叱責。
而顧崇目光微移,仿佛聽不到一樣,轉(zhuǎn)動著輪椅,來到病床前。
少女雖然脫離了危險期,但身上仍然安著許多醫(yī)療器械,兩個三十多歲的女護工陪著,醫(yī)生的診斷書還掛在床頭,無望的病癥輔以高昂的費用,令許家父母望而卻步。
“我不帶走她的話,以你們的能力,治療得起嗎?”少年摸了摸郁卿蒼白消瘦的臉頰,早收起了之前的客套,唇角的笑容有一絲冰冷尖銳戲謔之意,亦如他的眸光。
許家夫婦后退了一步,忍不住抹眼淚。這是他們的女兒,雖然可能并不太疼愛,可這是唯一的血脈。
許家明愧疚極了:“都是我不好,我不應該讓她一個人上山,我以為……我以為……”
可是這個時候,說什么都已經(jīng)于事無補。
然而顧崇說的沒錯,他們確實沒有能力承擔那高昂的費用,而他愿意,甚至偏執(zhí)地相信著有一天她會醒來。
時間或長或短,又或許永遠都不會醒,所有人心里都沒個定數(shù)。
黃老板黃夫人也聽說了這件事情,趕過來探望。
而在這之前,顧崇日日夜夜守在病房當中,事事親力親為,那兩個經(jīng)驗豐富的護工反而被晾在一旁。
他一副頹喪枯槁的模樣,佝僂地坐在輪椅上,今年首都的冬天特別冷,外面天光慘淡,塵霧彌漫,仿佛隨著郁卿的昏迷,他人生里的溫暖和光亮也一并逝去。
黃老板陡然想起他第一次見到顧崇的情形。可現(xiàn)在的他仿佛又變成了那個一無所有的顧崇,又或者說,比從前更不如,至少那個時候,少年的眼神清澈又倔強,挺直的脊梁骨仍有一份不容于世的孤傲。
而病床上的少女纖弱蒼白,她的外傷已經(jīng)在慢慢愈合,有時候風會輕輕掀動她的眼睫,營造出叫人產(chǎn)生希望繼而破碎的假象。
顧崇握著她的手,比郁卿更像一個活死人。
黃老板黃夫人勸慰了他很久,可是那少年根本聽不進,不肯離開病房一步。
直到黃老板翻閱了那些駭人的賬單,輕聲道:“阿崇,我沒有義務一直給你提供物質(zhì)上的援助,而你也不能一天天啥事不干就在這干耗著……就當是為了許幼,為了更好的治療條件,更好的物質(zhì)生活,你也不能止步于此……假如她能醒來,肯定不愿意看到你這副樣子?!?p> 少年抬起了眼睛,干涸龜裂的唇輕輕顫動了幾下。
如果懷著這樣的念想,似乎也能有動力幫助他繼續(xù)支撐下去。
幾天之后,郁卿再度轉(zhuǎn)院。
這次她被安置在黃老板黃夫人的家中,需要的醫(yī)療器械都是從國外通過某些特殊渠道重金購得,同時黃老板還聘請了一位私人醫(yī)生,與護工一起負責照顧郁卿。
而顧崇,在仔細修剪過雜發(fā)之后,再度裝上了假肢,拿起了畫筆。
然而再怎么努力,他的筆觸也沒有過去的靈潤明亮之感。最后一點價值被榨干,他的負面評價也越來越多,一時間,公眾都在嘆息他的“江郎才盡”,“曇花一現(xiàn)”……
他依舊堅持每天去看看那個少女,黃一鳴和黃一悅這對龍鳳胎兄妹有時候也會主動承擔起照顧郁卿的重任。
“阿崇哥哥,姐姐究竟什么時候會醒啊?!逼邭q的一悅說話奶聲奶氣,大眼睛擔憂地看著郁卿。
顧崇沒說話,他心里沒有底氣,只能摸摸一悅的發(fā)頂。
黃老板在門口踱步,眉頭緊鎖,似乎有什么話想和他商量。
他其實是個很善良的人,妻子與一對兒女亦是。
黃老板斟酌著,盡量想出一個辦法來周全這個少年:“要不你先停一停筆,這段日子先來夫人的公司上班,從職員做起,慢慢來吧。”
已是暖春四月,郁卿生日將近。
少年垂下眼眸,壓下躁動的心跳聲,鄭重地點了一下頭。
他為欺騙這對夫婦而感到愧疚,可是黃老板說得沒錯,他不能守著既有的成就而止步不前,而畫畫能掙的,實在太少太少了。
黃夫人目前經(jīng)營的是一家文化傳媒類的公司,主要是文藝界的推廣,規(guī)模不大,但也不算小,每年的盈利也都還可以。而黃老板慷慨卻也公平,離高考只剩兩個月,顧崇卻以一個小職員的身份正式加入了這個名叫“星惢”的公司。
德安一中的校方這邊多次派人過來和顧崇溝通,他們得知了“許幼”的消息,亦是感嘆不已,很多學生自發(fā)募捐,可是杯水車薪,根本填補不了什么。
顧崇其實也考慮了很久,他知道的,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那個少女都在很認真地學習。上個學期,秦老師讓大家寫上想上的大學,貼在課桌的一角用來勉勵自己,郁卿先是問過了他,得知他準備考首都一所著名的高校時,她亦是在自己的紙條上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地寫上了那所高校的名字。
“要考一起考,不然大學四年多孤單啊?!鄙倥嫔蠋еc愁苦的笑容,忍不住犯了懶,“就是你這標準太高了吧,我萬一考不上怎么辦呢?”
雖然說了這種泄氣的話,但行動上她從不含糊。
本來都約好的,逃離德安與青春里的一切煩惱,去到一個繁華的大都會,開始一段嶄新的生活。
可是現(xiàn)在就剩他一個了,也就沒必要再去遵守這個承諾。
顧崇在學習和繪畫上是個天才,但不代表他真得可以面面俱到。
剛入職的新人往往會被前輩們“悉心照料”,幾乎人人都認為,他是黃老板用剩下的廢棋,再加上他在處理公司事務上面確實有點笨拙,很多的人情世故,亦是不太懂,以至于搞砸了某些事情。
剛開始幾個月的工資太過微薄,僅僅只能供自己的開銷,他看著就是一個嫩生生的學生,拉業(yè)務的時候往往引起客戶的不信任,有時候在飯局上急于證明自己,就只能陪著笑拼命灌酒。
醉酒之后,往往昏天黑地。他近來三餐不規(guī)律,整個人病態(tài)地消瘦,甚至嘔吐都沒有什么東西,只有腸胃在翻轉(zhuǎn)絞痛。
醉醺醺的時候,一悅會擋在他面前,不讓他去碰郁卿。
可他真得很想抱抱這個少女,幾秒就好,好讓他再汲取一點對生活的熱情和勇氣。
一悅還是沒攔住他。
靜寂的夏夜,他摟著白裙的少女,將面容埋在她的肩窩里,拼命壓抑住自己的哭聲。
奔潰與絕望只能在一時,接著酒力,他吻了少女的唇,甚至重重咬了一口,可她仿佛感知不到痛楚,仍是眼眸緊閉,睡得安穩(wěn)恬靜。
……
工作與社會往往更為鍛煉人。二十歲的顧崇是一個部門的主管,在短暫的不適應過后,他依舊發(fā)揮出了可怕的學習能力。
黃夫人作為大股東以及ceo,性格一直比較佛系。她坐擁的遺產(chǎn)很多,并且愿意和黃老板安安穩(wěn)穩(wěn)守在德安這個小城里,可是顧崇不那么想,中級管理的工資不算太高,實權也很一般,他只能努力說服黃夫人拓展業(yè)務,將目光放得長遠宏觀一點。
黃夫人其實一直都相信他有這個能力,出于謹慎考慮,她并不太愿意擴大公司的規(guī)模。
她的父親不是什么好人,大半的遺產(chǎn)來源也不是通過什么正規(guī)的途徑,將規(guī)模擴大化,也就意味著讓更多公眾知曉并關注,隨時隨地可能會挖出黑料和老底。
然而,趨勢與潮流不可阻擋。
顧崇干脆釜底抽薪,在協(xié)商成功,料理了黃夫人的資產(chǎn)之后,他投入了更多的股份,成為這個新銳公司的重要股東之一。
他并不滿足一個小小的部門主管,而是掛名到了副總裁,握有一定的實權。
那一年,與他同屆的學生才大學畢業(yè),有很多認識的同學來這家公司面試求職,在見到顧崇之時,甚至疑心自己看錯了人。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消失在了公眾的視野之中,但當時他沒參加高考,對德安一中是損失一件。
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曾經(jīng)他備受白眼的身世,遭受的欺凌與侮辱,以及這些人前后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如今想來,本該是過眼云煙,卻在他心中印下了難以磨滅的傷痕。
如今星蕊的總部在省會,他一身筆挺的黑色西裝,頭發(fā)梳起,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與頗高的眉骨。
求職者剛出學校大門,什么人情世故都不懂,竟然想要跟顧崇套一下近乎:“顧崇,好巧,怎么是你啊?”
顧崇認識這個男生,名字似乎是叫莊恒,曾經(jīng)是梁濤的小弟,甚至還坐過郁卿的同桌,總是滿口葷段子,是個惡心透了的,臭蟲一般的人物。
顧崇從桌上拾起他的簡歷,連看上一眼都沒有興趣,直接送到了碎紙機里。
“滾吧,這里不歡迎你?!?p>
![](https://ccstatic-1252317822.file.myqcloud.com/portraitimg/2020-12-21/5fe03c774525c.jpeg)
逢貍
抱歉更晚啦,謝謝大家的紅豆,都看到了~今天的懶貍也很忙,再不放假我就要死了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