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萬物蘇醒。
冰雪在作著最后的掙扎,舍不得拋下這銀裝素裹的世界,可仍舊有很多不甘心的融進(jìn)了塵土。奈何晨光初起時(shí),天邊響過幾聲悶雷,淅淅瀝瀝的飄起了一場(chǎng)小雨,早春伊始。
被第一場(chǎng)春雨洗刷過的泥土更加芬芳,男子淋著淅瀝的小雨來到霧蒙蒙的江畔。很冷清,堤上孤零零的坐著一個(gè)漁夫,正專心的垂釣著。那一身枯黃的蓑衣像是跟冬雪做最后的告別,他很好奇,不由自主的走了過去。
“早春的魚似乎還不是很肥美?!彼麑?duì)釣叟說。
“我只是想讓它們醒來。”那是一個(gè)蒼老的聲音,男子細(xì)看,卻只能看到斗笠下微微飄蕩的白須。
“醒來?”
“是的,它們安然沉睡了一冬,早忘了世間的兇險(xiǎn)。如若再沉醉在春雨中,最終只會(huì)使它們滅亡?!蹦凶尤粲兴?,心里仿佛有什么東西觸動(dòng)了一下,可又抓不住。
“你要不要也一起來喚醒它們?”釣叟遞過了一根魚竿。
“餌呢?”
“不需要餌,餌在你心里?!崩先嘶剡^了頭,一動(dòng)不動(dòng)的坐在江邊。男子輕聲一笑,依在他身旁坐下。
午后,太陽在淡淡的云霧中時(shí)隱時(shí)現(xiàn),大地明暗交錯(cuò)著,那應(yīng)該是春與冬正作著最后的交接儀式。
“你心不靜!”老人說。
“你怎么知道?”
“因?yàn)槟阋粋€(gè)時(shí)辰換了六個(gè)地方,提了十一次竿。”
“你心靜,可也一樣沒釣到魚?!?p> “來了!”老人一笑,從江中提上一條一尺有余的金鯉來。
“送你吧!”他解下金鯉,伸手遞給男子。
“謝了,我從不吃魚?!?p> “那又為何陪我垂釣?”
“因?yàn)闊o事可做?!?p> “無事可做還靜不下心?”老人呵呵笑著,眼里靜如江水,他見男子不接,便將金鯉重新放回江中。
“你呀,終是經(jīng)不住誘惑,為何非要去咬一個(gè)空鉤呢?這回饒了你,下次可要記住?!?p> “你這樣也救不了它?!蹦凶訙\笑。
“為什么?”
“因?yàn)轸~沒有記憶,永遠(yuǎn)記不住痛苦?!?p> 男子從江邊坐起,將魚竿還給了老人,說道:“多謝老丈賜教,受益良多。只是,我的魚也已經(jīng)咬餌了,我這便去提竿。”
“魚在哪?餌又在哪?”
“魚在心中,餌在紅塵?!?p> 男子走了,老人摘掉斗笠看著那遠(yuǎn)去的背影連連搖頭:“你心中還是有魚,可那餌卻不在紅塵,而在苦海啊。”
他一聲長(zhǎng)嘆,跳上江邊小舟,搖槳南去。
……
黃昏,長(zhǎng)亭映日。
從前,她在閨閣里偷偷見過不少抬過街頭的花轎,嗩吶吹奏著歡快的樂曲,好一副花好月圓的良辰美景。但她從未見過花轎里嬌羞的新娘子,想來應(yīng)該是很美很喜悅吧?
如今,她成了花轎里的新娘,卻發(fā)現(xiàn)怎樣也開心不起來,心里好像被掏去了什么。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具隨著喜樂搖晃的空殼,恐懼的躲著路人。她也沒見過洞房里喜慶的花燭,但再美的花燭誰說又不是在偷偷泣淚呢,正如現(xiàn)在的她。
嗩吶聲停了,花轎外傳來嘈雜的吵鬧聲。
“少年,前方有頭大黑豬橫在道中,過不去了?!?p> “蠢貨,快快趕走它,不要誤了良辰吉時(shí)。”
“趕不走,它好像睡死了,根本就不怕疼痛。”
她心中一喜,偷偷掀開轎簾往外看去。
“難道它真的來了?”她想。
新郎不耐煩的從馬上躍下,憤怒的分開人群,果然在古道的拐角處看到了一頭肥大的野豬,正橫在路中央酣睡。
“這么大的野豬還是頭回見到。”他不怒反喜,嘿嘿冷笑著。
“讓你擋住本少年的道,今天就把你宰了,正好抬回去置辦喜宴。”
“可是少爺,我們沒帶兵刃啊?!惫芗遗氖值?。
新郎四下張望著,忽然看到了那頂巨大的花轎。
他喜道:“把花轎停了,抽出轎杠?!?p> “少爺,花轎停不得,不吉利?!?p> “肉也不吃不得?!彼?。
翠闌更加歡喜,因?yàn)樗宄目匆娏四穷^久違的野豬。
“真的是它,他沒騙我。”
她想下轎去阻止,可低頭又見滿身的紅妝,只得委屈的坐回轎中,緊張的偷偷觀望。
花轎停了下來,轎杠也被取下。新郎與另外三人各提一根,緩緩向野豬逼近。
“一會(huì)兒看準(zhǔn)了,一起動(dòng)手,照頭招呼,狠狠的打?!?p> “我有點(diǎn)怕,這野豬太大了。”一人顫抖著說。
“怕個(gè)屁,再大也是畜牲,難不成還成精了?”
當(dāng)大紅的轎杠向野豬頭顱擊落時(shí),那野豬卻沒有昏厥,反倒是將四根轎杠齊齊震斷。野豬從沉睡中醒來,張著血盆大口,血紅的雙目狠狠盯著四人,發(fā)出陣陣震耳欲聾的咆哮。
四人嚇得魂飛魄散,哭爹喊娘的逃跑開來。野豬向著身著紅袍的新郎追去,幾個(gè)騰挪之間就到了新郎身后。它一頭將新郎頂飛,新郎慘叫著落地時(shí),它尖利的獠牙也同時(shí)刺進(jìn)了他的喉嚨。
他聞到了刺鼻的血腥味,但這種刺激原始獸性的氣味卻讓他恐懼。
“我……我居然殺人了?五百年……”他抬起了碩大的頭顱,牙尖上鮮紅的血還在滴落,他眼前也是一片血紅,腦海亂作一團(tuán)。
“我為什么要來?為什么要顯原形?為什么要睡著?為什么要咬人?”
所有的人都逃散了,春風(fēng)夾著涼意向他吹來,沁進(jìn)心底。他頹喪的癱坐在石板路上,看著鮮血染上紅袍,紅得更加刺目,他面如死灰。眼中所有的戾氣消散了,身后尖銳的鬣鬃隨春風(fēng)倒下,他漸漸恢復(fù)成了那個(gè)白衣飄飛面容。
也許,這樣才能讓他安心,讓他知道他也是一個(gè)人。
轎簾開了,那襲醉人的紅衣慢慢走了出來。她臉上不見了往日的淺笑安然,長(zhǎng)長(zhǎng)的青絲也很順從的被盤在了腦后,波光粼粼的眼底涌著的全是驚恐。
“你……是妖?”她將指尖揉得發(fā)白,紅唇微微顫抖。
“對(duì)不起,我走!”
他不敢看她,艱難的從地上爬起,蹣跚著消失在了古道拐角。
翠闌也終于癱坐在了花轎前,那滾燙的熱淚一滴滴落下,將最后一點(diǎn)雪花融化。
“為什么他會(huì)是妖?”
……
八月,桂香滿院。
她用盡了最后一點(diǎn)力氣,努力撐到了院中,高員外將她扶到了那株桂樹下。佛堂里又傳來了高夫人虔誠的禱告。
“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求求您救救我女兒,她才十九歲啊。那只豬妖嚇得她好慘,您發(fā)發(fā)慈悲派人來降了她吧。南無阿彌陀佛……”
“爹爹,為什么我們家的桂樹不會(huì)開花?我記得我很小的時(shí)候它就在院中了,我突然好想聞桂花的清香?!贝潢@無力的說著。
“說起這株桂樹,還是在你出生那天我親手栽的呢,一轉(zhuǎn)眼都這么高了?!备邌T外強(qiáng)忍著淚花。
“我還從未見過這種桂樹呢,它的葉子就像……像月牙兒?!?p> “這是很稀有的月桂,是你出生那天一個(gè)老婦人送來的。”
“老婦人?”
“嗯!我從未見過她,她只說讓我悉心照料,靜待花開。說來也巧,我剛好栽下這棵桂樹你就落地了?!?p> “她當(dāng)時(shí)還說了幾句很難懂的話,我當(dāng)時(shí)沒用心聽,只記得里面有個(gè)翠,有個(gè)闌?!?p> “所以,爹爹就給我取名翠闌?”
“是啊,整整十九年了,十九年都不曾開花的月桂?!?p> 翠闌輕輕撫摸著桂樹,她突然覺得自己和它很像。她們都是靜靜的在人間存留了十九年,直到最后一刻也沒能給世間帶去一縷芬芳,這如煙的芳華,總是轉(zhuǎn)瞬即去。
“老爺,外面來了個(gè)白衣秀士,說是小姐的故人。因聞小姐有恙,特來一探。”高才也是一臉悲傷,慢慢稟告著。
翠闌在心頭獨(dú)自哀嘆:“故人?我哪里還有什么故人?”
“快請(qǐng)他進(jìn)來!”高員外抹去了老淚,低聲吩咐著高才。
院門開了,他如同一縷月光飄進(jìn)院中,白衣翩翩,溫婉如玉。
“小生豬剛鬣見過員外?!彼ь^時(shí),又如一陣秋風(fēng),溫和的吹來陣陣甜香。
翠闌驚訝的看著他:“豬……”
“豬剛鬣!”他重復(fù)。
那陣甜香更濃,香徹整個(gè)月夜。
“好香啊,有一種很甜美的感覺,像是……遇見了故人?!贝潢@輕嗅著,緊皺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
她抬眼一望,只見那株月桂正依次綻放著潔白的花朵,仿佛在月牙兒般的樹葉間起舞,像極了皎潔的月光。
翠闌沐浴在這片月光中,周身散發(fā)出圣潔、柔和的光芒來,如同披了一身月光。她腦中一片空明,慢慢涌現(xiàn)出一幅幅凄美的畫面:
那片遙遠(yuǎn)絢麗的星空,那段觸不可及的天涯,那場(chǎng)淚灑凌霄的別離,那個(gè)銀甲生輝的少年,那道月中枯等的淚痕。
她慢慢走向白衣男子,眼神比月色更柔。
“天蓬,你終于回來了?!?p> ……
二十年前,月宮。
“傻孩子,你這是做什么?”太陰星君心疼的抓著霓裳的手,盯著她指尖緩緩滴落的鮮血責(zé)怪道。
“我等不下去了,那么久了,他都不知輪回了幾世,可這種子還是不見發(fā)芽?!?p> “唉……我都記不清了?!?p> “我的淚早已流干,再也想不出能用什么去灌溉它?!蹦奚讯⒅穷w依舊光亮的種子。
“所以,你就用自己的血?”
霓裳蒼白的面容微微笑著,她緩緩拉開衣袖。
“也許這是最后一滴?!?p> 星君看著她枯瘦的手臂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傷痕,每一道都仿佛刻在她的心頭。她摸著霓裳枯黃的發(fā)絲,泣道:“傻孩子,我一定把你送到他身邊?!?p> ……
那是她淚別了千百年的人間,一切還是那么寧靜,祥和。
綠草依舊,花叢錦蔟,小河吻著枯藤老樹。山間小路,青天薄霧,亂石擁起梨花飛瀑。晚亭留日暮,炊煙兩三戶,燈黃人如故。
她淚眼婆娑,低頭看,自己已化成了一名枯槁老婦。她笑開了滿臉皺紋,或許,這才是她在人間當(dāng)有的模樣。不知從什么時(shí)候開始,能這般尋常老去也變成了奢望?
“就這家吧!”她敲著院門。
開門的是個(gè)青年儒生,儒生一臉錯(cuò)愕,頷首道:“不知老夫人有什么吩咐?”
“老身特來恭喜先生喜得千金?!?p> “可我夫人尚未臨盆?!?p> “快了,快了!我這里有一株月桂小苗,先生須得用心呵護(hù),靜待它花開盈香。到時(shí)自有機(jī)緣,也能保你一家平安喜樂?!?p> 儒生低頭接過,仍舊不敢看老婦枯槁的面容。
“老夫人如何稱呼?”他問道,可是并無回應(yīng)。
儒生抬頭,老婦已然離去,遠(yuǎn)遠(yuǎn)的飄來她蒼老的聲音:
踏月折桂,蹁躚舞霓裳,一半情長(zhǎng)一半香。偎紅倚翠,杯酒笑憑闌,也是尋常也是傷。
二兩半先生
再次感謝八重櫻大哥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