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出手
伶俜山的山坳處,兩抹身影淹沒在暢茂的花草中,如風(fēng)鉆入蔥蘢林子,耳邊盡是白爺爺強(qiáng)聒不舍的嘲諷:“那只狐貍又耍了你吧?!?p> 該死的赤狐!
“銀,我一定要送一頂狐貍帽給白爺爺?!逼谱蠖а狼旋X發(fā)誓??商祚分媳M是狐貍的臉晃來晃去。鬼黠的眼睛掛在霧氣里閃爍著戲虐,高而尖的雙耳直立,纖長的身子拖著長尾巴,搔首弄姿從他眼前閑步走遠(yuǎn)。
遁入林子里的赤狐早已無影無蹤,在林子里鉆了幾圈無果,破左耳便作罷。怒火難消,索性再度爬上懸崖,他躺在崖臺之上的巖石隙口和銀狼補(bǔ)充體力。可是,那一群人族卻又在剛?cè)雺糁H闖進(jìn)他的地盤。先前不想多管閑事,已繞道回避。反正是牛部落的野人,又不是他的族人。按規(guī)矩,與他無關(guān)。這次回頭,原本打算撿些馬肉給白爺爺果腹,卻又再度碰見。
伶俜山何時變得如此狹窄!蝸牛都比他們敏捷,人族繞來繞去竟還在崖臺上!
此時,雨珠連成線,勢如針下。藏匿在兩塊巖石相交處避雨,兩耳卻被下方的喧鬧聲折騰不止。無心理睬阿敢的命運(yùn),挫敗感如霧正籠罩著他?;厥吹穆飞?,被赤狐戲耍的滿腔怒火正愁無處發(fā)泄,竟然再度與那群人相遇,只好藏身草叢里任雨水澆熄。然而,巖石下的喧鬧聲像是故意至極,偏偏不讓他安靜地生個悶氣。
直到阿敢的呼救聲鉆入耳朵。那是撕裂胸膛的嚎叫,每一聲都彈打在心臟上,他再也無法繼續(xù)充耳不聞。本就心煩意亂,此時,整個人就如一個火球燒得正旺,多少雨水都無法澆熄。
避不開那就......破左耳噌的站起來,猛然撕開雨簾,走出巖石,矗立雨中,右臂直指舉著長劍的黑石,大聲喝道;“閉嘴!”
喧鬧,嘎然而止!
目光如雷劈向同一個方向,一群人紛紛轉(zhuǎn)身望著突然現(xiàn)身的破左耳,無不一臉驚恐。然而這副表情轉(zhuǎn)瞬即逝,轉(zhuǎn)瞬換上欣喜神情。這種眼神他似曾相識,不,簡直一模一樣。滿載而歸剛要離開的獵人,轉(zhuǎn)身又見狐貍或其他動物掉落陷進(jìn)時,兩顆眼珠子就會燒起來,并射出這樣炙熱的光芒。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沒想到回家路上還能再撿個寶貝?!蹦泻⑻痤^,一臉驚愕未消,黑瞳忽地發(fā)亮,問,“你也是小野種嗎?”
“你才是小野種?!彼?fù)簟?p> “天啊,小野種居然會回答我的問題?!蹦泻⑻似饋?。
“你耳朵壞掉了嗎?我是野人破左耳,我是野林之王!你現(xiàn)在腳下踩的就是本王的地盤,白蘿卜?!逼谱蠖创较嘧I,抬起眼皮,透過雨簾審視著地上的二少主。
那個叫二少主的,整整矮他一個頭,像在溪水里泡了好些天,剛爬上來。余光打量水澗旁草地上站著的幾個人,穿著蓑衣戴著斗笠,表情皆驚恐,除了那根蘿卜。有人忙著把野人綁上馬,有人已經(jīng)拔出劍對著巖石上方的他。
“你們不該吵醒我?!睗M腹怒氣正愁無處可泄,有人偏偏送上門。樹頂?shù)挠晁粩酀娤聛?,如油助威,胸腔里的熊熊之火愈燃愈烈?!肮植坏梦?!?p> “放肆!我是鐵城的二少主,才不是什么蘿卜。”二少主眸色一沉,立即表明身份。“不管你是哪來的野東西,都不得對本少主無禮。你必須跪下俯首,以示臣服,等我處決?!?p> 先前聽過的對話,派上用場?!澳憔艢q,我都十歲了。我比你大,是你跪下才對。”破左耳指著腳下。“伶俜山是我的地盤,我是此林之王,你們通通都該跪下以示臣服?!?p> 哈哈哈哈,一陣爆笑響徹崖臺,宛若他剛剛說了一個大笑話。
“小野種,不跪又如何?”黑石仰問他,竟又引得其他人笑得前仰后俯?!半y不成你還有千軍萬馬嗎?”正忙活的士兵還在笑,無法停止。
“他、馬、劍、衣物統(tǒng)統(tǒng)留下,或許本王還可以考慮放你們完整離去?!逼谱蠖髦掳?,遲疑道,“否則......總之你們別不識趣?!彼麑⒚總€字咬得特別清晰。
“否則如何?不識趣又如何?”黑石健步上前,“你問問它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長劍指著他?!安恢阑畹男∫胺N?!蓖倌谒樕蠙M飛。
雨勢加劇,一大盆一大盆繼續(xù)往下倒?!耙傲种醯耐聿瓦€沒有著落,再給你們一次機(jī)會,把他留下,你們哪來哪去。”他說完,張嘴接雨水潤喉,污水從他腳下向四處逃竄,朝巖石溝壑飛濺而下。
“小野種要吃了本少主,黑石,我好怕!你可一定要如實(shí)告訴我的父親大人,本少主有多英勇,與野人王面對面都不曾有過絲毫退縮?!倍僦鞫氵M(jìn)黑石胸下,抓著蓑衣,嘴角卻揚(yáng)起了促狹的笑容。
“黑石明白?!笨嗟纳碥|挺拔而起,脖子與巖石齊平,黑石冷笑道?!澳堑每茨阌卸嗌倌苣?,是不是和你的嘴一樣逞強(qiáng)?”黑石揚(yáng)起臉,任憑雨水打在臉上,“不知死活的小野人,這可是你咎由自取。”長劍在雨水中熠熠發(fā)冷,直直朝破左耳穿過來。
二少主的左手從蓑衣下伸出來一揮,其余士兵立即上前,從巖石下將阿敢用麻繩困住,拖到馬蹄下,推到在一旁,而后拔劍對著巖石上的他。
士兵將他團(tuán)團(tuán)圍住,破左耳指著阿敢大喊:“放開他?!?p> “都自身難保了,還有心思逞能,那就看看老天爺肯不肯讓你做英雄。”黑石粗聲回?fù)簟!坝虚e情管他人死活,還不如想辦法自救?!?p> 阿敢在馬腿邊嗚嗚嗚呀呀呀叫喚。
“閉嘴,別吵?!彼鹊?,隨即對黑石說?!斑@不公平?!?p> “什么,公平?”二少主一臉驚愕。
“對,不公平?!彼貜?fù)。
“哈哈哈,公平能吃還是能穿呀?”二少主揚(yáng)聲問。“黑石,這個小野種好可愛啊,他居然和本少主討要公平啊。小野種居然知道公平,這真是真是太好笑了。”眼淚飚出眼眶,小斗笠小蓑衣下包裹著一個圓滾滾的身材,仿佛是幾根蘿卜竄了起來。
“哈哈哈,白蘿卜,你真是白蘿卜。”他也笑得不可抑制。
二少主抬起頭,倏然露出了一個天真無邪的笑容,近乎迷惑了野林之王?;秀敝g,赤狐的小臉與白乎乎的胖臉竟然重疊在一起。
雨聲伴奏,天穹垂落,就像老母狗的**?!澳銈儜?yīng)該站出一個人與他單打獨(dú)斗?!逼谱蠖ㄗh。
“黑石,你聽見了嗎?”二少主的眼珠子近乎要蹦跳而出。
“小野種小心說話,當(dāng)心你的舌頭!”黑石恐嚇。
“太好玩了!這個小野種不僅會說話,還會討價還價誒?!倍僦髋氖纸泻茫刂碧?,然而腳尖卻從未離開過地面?!昂谑业膽?zhàn)利品好特別??!父親大人定然會對我另眼相看,指不定還會允許我以后與大哥一樣,擁有自己的家軍。”
黑石點(diǎn)頭附和:“二少主聰明伶俐,這是早晚的事情。主人一直看在眼里,自然心明,想必只是想給二少主一點(diǎn)磨練,如此才能服眾?!?p> “可是......可是家主的位置自古以來只傳給長子?!倍僦髂樕系南矏傂茨淙?,陰冷氤氳其上。“我只是個二少主,再厲害,也只能是個二少主?!?p> “我是粗人一個,說不出道理。”黑石轉(zhuǎn)身,右手手指點(diǎn)名另一個男人?!八蘩希銇碚f?!?p> 當(dāng)即,一個中年男人從人群里鉆出來,“能者居之,城主還是第三子且庶出。”宿老出聲加入,五官細(xì)長,像從巖石縫隙里擠出來似的?!皷|西太舊了,就得換新的使,何況人。二少主,足夠年輕,切不可灰心。”
“對哦!最初第一個家主可以是任何人,也沒有人在乎長子次子?!倍僦鬓D(zhuǎn)而興奮。
“什么長幼有序、嫡庶有別,不過都是敷衍趨勢的借口罷了?!彼蘩蠎?yīng)和。
“劍在誰手里,誰說了算,別整那些沒用?!焙谑f。
他站在巖上淋著雨吹著風(fēng),看他們閑聊,胸中的怒火越燒越旺,忍不住怒吼道:“煩死了,你們聊夠了嗎?白蘿卜,看樣子你是做主的人對吧?到底要不要決斗,痛快點(diǎn)?”轉(zhuǎn)眼,他已經(jīng)喝一肚子雨水。
“二少主,與一個野孩子廢什么口水。這么冷,抓一個野人回去夠交差了?!彼蘩闲毖燮持叭艘谎邸!皝砣辗讲?,不急在一時。山就長在這里,沒腿子跑不了。”隨即指著馬匹和其余士兵說,“大家也累了?!?p> “放肆!”破左耳學(xué)著男孩的口吻訓(xùn)斥道,“我應(yīng)該讓你嘗嘗蔑視野林王的后果?!?p> 無人理睬他的威脅,二少主似乎在思考什么大事,像白蘿卜埋進(jìn)了坑里一動不動,對他的怒吼充耳不聞。
“宿老,小野種怎么辦?會說人話的可是稀罕得緊?!焙谑f出擔(dān)憂?!暗鼓粚⑴R,恐怕會耽誤回城的時辰,且山里霧重,容易困人?!?p> “養(yǎng)在籠子里的雞,你還怕飛了不成?”宿老說,“遲早的事,何必急。”隨即,彎腰扯下阿敢腰間的飾品。“他可是牛族的野人,且頗有來歷。圖騰牛角制成,能用牛角雕刻圖騰之人必然是在部落中擁有一定地位?!苯又叩蕉僦鞲敖忉尩溃叭羰悄軓乃炖锴顺鳇c(diǎn)信息,將整個牛族一網(wǎng)打盡。二少主何愁主人不另眼相看,只怕二少主以后沒有時間斗蛐蛐了?!?p> “父親眼里只有大哥?!倍僦髡f。“根本看不到我?!?p> “那是因?yàn)橹魅颂蹛塾屑樱辉付僦鞒钥??!彼蘩辖忉尅?p> “可是我太小了?!倍僦餮鐾蘩?。
“小的終究會長大,已長大的卻只能老死?!彼蘩系陌参亢退哪樢粯蛹饧?xì)。
“對,大少主,離死不遠(yuǎn)了?!焙谑胶汀?p> “混蛋,那是我大哥。”二少主訓(xùn)斥。“同父同母的親大哥。”
“黑石嘴臭?!?p> 二少主怒目瞪著黑石,“兩巴掌,以后不準(zhǔn)胡說八道?!?p> 啪啪兩巴掌,黑石的左右臉上立即烙印十個指頭。破左耳第一次見到有人自己打自己,嘴角都滲出血沫。人族果然是人族!
顯然,等一個人死,是件很熬時間的事?!叭f一大哥長命百歲呢?”二少主的眼睛閃爍著困惑。
雙手垂落在腹下,指頭相扣?!俺死纤?,還有意外?!彼蘩咸嵝训溃岸僦?,安心等待,戒急戒燥。城主之位囊中之物,早一天晚一天,不礙事。”
忽地,雷電交織似兩軍決斗。天河裂了個大洞,渾濁如泥的水不斷地沖刷著周圍的一切,須臾便漫上了草叢。眨眼之間,他們的下半身已浸泡水中。
“可是這個小野種真的好有趣哦。他不僅會說人話,還異想天開。你們可見過討要公平的野人嗎?”二少主終于回魂,興奮叫道?!皫Щ厝?,給他做個漂亮的鳥籠?!?p> 宿老勸說:“押送兩個野人歸城,途中若是有意外,我們的這點(diǎn)人手恐怕只夠保護(hù)二少主,不如一個保險,回城路上也好掩人耳目。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姑且再放養(yǎng)幾日,不急于一時?!?p> 一顆雨珠子在黑色睫毛上墜落。“除了大哥想要掐死我,誰還會這么無聊啊!”二少主擺手回絕宿老?!澳暇褪翘?jǐn)慎了,放在山上夜長夢多,何況城里哪天不是殺我的好日子?!?p> “小狐貍?!逼谱蠖R道,腳下所謂的二少主比他還小,黑色眼睛瞇了起來越發(fā)和狐貍一模一樣。
大步一跨,“大膽?!焙谑纫宦?,“找死?!遍L劍從巖石下劈過,破左耳輕輕一跳便躲過。
“小野種,本少主不是白蘿卜也不是小狐貍,是鐵城堂堂正正的二少主。你要記住哦,因?yàn)槲沂悄愕闹魅??!倍僦餍紱Q定?!皬慕裉炱?,你就是我的寵物了?!鞭D(zhuǎn)頭交代,“黑石,把我養(yǎng)的黑貓燉了,免得爭風(fēng)吃醋?!?p> “是?!焙谑瘞r石上拋了一捆麻繩?!靶∫胺N,自己綁上吧。”
“放肆??磥砟銈儚膩頉]有見識過什么叫野人之怒!”破左耳環(huán)視著腳下的人們,嘴角都掛著蔑視,噙著雨水。
所有人都張嘴大笑,喝了口雨水立即閉嘴。他自然清楚,眼前這群來自人族的男人們可不是普通獵人,和蟒霧溪的村人更不可同論。
耐心隨著雨水流走?!凹热蝗绱?,你還與他廢什么話。麻利點(diǎn),速戰(zhàn)速決。跑了這么遠(yuǎn)的路,二少主早疲了,大家不能再消耗體力,必須保證二少主的安全?!彼蘩喜遄?,伸手撿起地上的麻繩一頭,用力一扯,阿敢便往前移動,隨后其余士兵立即把野人搬上馬背。
阿敢的雙腿雖然被捆,但仍然踢打著馬肚。頓時馬蹄揚(yáng)起,一陣嘶鳴,直到劍貼上腰部,阿敢才噤聲。
轉(zhuǎn)眼,馬在士兵的安撫下已安靜。
夜色墨潑,天河的水再度倒了下來,把人的聲音都吞噬殆盡,仰頭張嘴都是咕嚕嚕之聲。
“放開他,否則別怪我的拳頭?!逼谱蠖穑托南ТM?!氨就踅裉觳幌氪箝_殺戒?!?p> 其余士兵忙著手中的事,沒有抬起頭?!熬湍??”黑石環(huán)顧四周,冷笑道,“這年頭野人的膽子倒是越來越肥,都喜歡獨(dú)自行動?!焙谑瘮]起袖子,摘下斗笠,脫下蓑衣交給身側(cè)的一名士兵。“要不是你們自己送上門,我們根本不知道你們原來真的存在?!?p> 他抽了口冷氣,此時才驚覺黑石的高大,斗笠和蓑衣不曾出力說謊。脫下蓑衣的黑石,比他想象的更加魁梧,簡直就是他的兩倍多。
一道銀光自巖石后的雨陣中沖出,嚎叫撕裂靜謐。當(dāng)它站立在巖上,渾身毛發(fā)黏裹,然卻難掩一身銀色光澤,依在他身邊抖擻壯威?!八秀y狼,是我的戰(zhàn)斗伙伴?!彼榻B。
“哇,好漂亮的銀毛!今日真是本少主的良辰吉日。”二少主連聲尖叫,“漂亮,真漂亮!相比之下,大哥的看門狗丑死了?!?p> “放開他?!逼谱蠖l(fā)出警告,“這可是你們最后一次機(jī)會?!?p> “野人是我的戰(zhàn)利品,你是我的寵物,他是我看門狗?!倍僦鬣狡鸺t唇,手指頭從野人、他、黑石身上橫過,斗笠從頭頂翻下,落在泥水里似浮葉。
真是愚蠢的蘿卜?!澳銢]有機(jī)會后悔了?!彼睋u頭。
“找死的小野種第一次見?!焙谑湫Α?p> 一聲仰天吼。“我是野林王?!逼谱蠖v身一躍,朝黑石直撲。一道銀光緊隨而下,兇水不斷地沖上,淹至巖腳。
小溪洶涌,水漫崖臺,狼嚎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