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骨頭人
五指打開,灰塵就在眼底飛舞旋轉,一粒粒游他過的指縫。
抬起頭,他竟分不清楚白亮是光還是骨頭。
每一條皺褶都像烙印在山脊上的溝壑,坑坑洼洼密布其表,從左邊顴骨橫越過丑臉上的鼻梁骨,再往右邊耳廓蜿蜒。第三只眼睛宛如荒野上干涸的湖泊,鑲嵌在兩座山丘之間,天地令之頹廢,不得生機。
抬起手臂,他看見手腕上的每一根汗毛,就像荒野上稀稀疏疏的細草倔強挺起。光,讓一切在眼睛里變得無所遁形。
平坦的路已到盡頭,唯一的階梯就堵在大腳趾前面,猶如碩大的扁嘴對著一根骨頭在吮吸骨髓。
除非他們轉身回去,但絕無可能,他深信田老頭也是決意如此。畢竟地獄在前,活人難得一見?;蛟S這才是老頭所愿,什么既來之則安之統統都是借口。
該死的!一想到自己可能是只兔子,獵人的套環(huán)一直勒在脖子上,一路傻乎乎被拖拽至此。思及此,惱怒便燒成烈焰,立即包裹了全身。
轉眼一想,會不會是自己小人腸子多懷疑?不!那老頭絕對是故意的。此時,他對寬容二字的理解,變得極其狹隘且深刻。
目光垂落直降,他反復掃射腳下,然而扁嘴的喉頭下除了白骨,空無一物。
白亮亮的光線始終不知從何而來,仿佛地獄就該如此透亮,不掩蓋任何蹤跡。他暗忖,黑夜何時來臨?這么愚蠢的問題,自然是不會問出口。
“哪來這么多骨頭?”田老頭蹙眉深思,并不是對他言語,只是兀自嘟囔,“老半天了,鬼影也見著一個?!?p> 骨頭,他自然是再熟悉不過。伶俜山上遍地都是,野人的、獵人的、各種動物的,此地骨頭偶有大骨之外,看起來并無奇特,只是擺放十分整齊,就如皮革店的石頭屋一般,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皆是石頭。然而,當數不清的骨頭如石塊如木板成為材料時,詭異似驅趕不散的血蠅圍著他團團轉。
人既然怕沒肉的骨頭,真是可笑!嘴角不自覺地斜揚,他正忙著嘲笑自己的膽小,懶得理睬苦作思索的老頭。
幾十階骨梯朝低處鋪展,步步沉入腹部,仿佛是休憩的巨獸張嘴喘息,等著獵物自動送上門。巨獸的皮已剝落,血肉已啃食干凈,每一根骨頭都仿佛被舔舐了無數次,不留一點肉渣血跡。它亟需新鮮的血和肉修復它的原貌,好讓它離開地獄,直奔煙火之地,再度享受鮮美的肉體和靈魂。
一種微弱的呼吸來自四面八方,確定無疑。四下搜尋幾番,卻一無所獲。并不是每個人都慣用鼻子呼吸,他見過白爺爺和田老頭打鼾時將嘴巴張開到極致。但這個呼吸,很顯然非常非常弱,近乎毫無存在感。
然而,此時白骨鋪就的四周,晃著淡淡的光暈,猶如無邊的恐懼令人遐想聯翩。緩緩升騰的薄氣似怪獸的口氣,正在窺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地獄里最多的是什么?縷縷孱弱的氣息纏繞在腳踝之間,一陣陣冷顫,旋即從腳底板直接抽出腦頂。
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越聽越不像腳步聲。
對腳步聲的判斷是野林生存的最基本技能。在這個地獄中,他的本能正一點點的喪失,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流走,仿佛是身體上開了一道隱形的口子,血液啊骨髓啊爭先恐后離開他的身體。對此,他竟然一無所知,察覺之際為時已晚,究竟是什么?胸膛下的困惑就如野林的黑夜,越發(fā)沉甸甸。
絕對不是普通的腳步?;谟洃泴Ρ戎蟮呐袛?,他開始懷疑自己的耳朵,然而扭頭對上丑臉立即明白,這絕對不是他耳朵壞掉的緣故。此時,田老頭臉上的困惑絕對不亞于他胸膛里的濃霧,只是淡然許多。
聲音越來越清晰。
該死的,就是腳步聲,只是他從來沒有聽過。
“老頭!”他邊輕喊邊抽出匕首,光亮通徹,沒有地方可以藏身。
一層灰覆蓋著白骨地和墻壁,除此之外看起來倒是干凈,沒有腐葉爛枝,更沒有油脂肉碎。相較之下,地面上更像人們口中地獄的模樣,陰冷、腐爛、黑暗,長年累月籠罩著整個野林,隨時隨地吞噬性命。
倏然,他情不自禁輕笑出聲。
鷹眼及時捕捉,然而田老頭沒有打算一問,只是眉頭鎖得更緊,不知道是為他的一笑還是為即將貼上來的腳步?
為何而笑?他很希望田老頭能好奇一下,起碼他可以回答:哭不出來。
若說在皮革店,他不得不清楚自己的格格不入:人族和野人的限界分明,一眼就能瞧出來。此時,他卻什么都不知道,就連自己原有的,都將拋棄他,離他而去。
人族常常掛在嘴邊的咒罵:“你這個混蛋,早應該下地獄?!?p> 如今他已經站在地獄里,卻覺得地獄好過人族的居所,顯然那些人沒有見過地獄,只是道聽途說。
如果有人問起他:地獄可怕嗎?
他一定會搖頭,堅定地告訴提問者:地獄和謠言剛好相反。
若是人族看見地獄的模樣,他甚是好奇人族臉上的表情將會如何天崩地裂。然而老頭并未如他所想,丑臉異常冷靜,皺褶遍布,找不到一絲驚訝。
準備好的冷嘲熱諷毫無用武之地,這種感覺糟糕透頂。他咬著牙槽,不管前面來什么東西,他只要把匕首往前捅就好。
就在此時,拳頭落在他肩膀上?!俺粜∽樱敫陕??”田老頭眉頭深蹙,歪著腦袋看著他,手指頭敲打著匕首?!暗鬲z里,你拿著這玩意亂捅,除非想捅死自己或者老子。什么叫地獄?如果能被你用匕首解決,那還叫什么地獄,干脆叫蘿卜缸好了?!?p> 目光從下而上掠過一雙......破左耳看見一雙興奮的鷹眼,仿佛獵物已經無處可逃。
他提起了左腳,剛下了一階梯,身后一陣陣嘖嘖聲。
“野人就是野人,膽子肥得可以熬油?!碧锢项^猛然伸手將他往骨墻邊一拽,敲著他的額頭,沉聲訓斥?!跋用L是嗎?什么情況都沒有摸清楚,就把自己放在視線毫無遮攔的中心,你以為你真是野人王。不管這里是不是真正的地獄,都是用根根白骨砌成。這不是皮革店,是千真萬確的地獄?!闭f罷,老頭貼著骨墻,左臂一橫,力氣往內使,逼迫他的背脊與骨墻摩擦。
“這是什么地方?”他的直覺提出懷疑?!耙稽c都不像地獄,棚屋才是。”
“什么?”田老頭心不在焉。
老頭似乎總是知道點什么,卻從來不說出來。就算說出來,也未必都是全部?!澳阍缰馈!彼摽诙??!霸撍赖睦项^,你早知道這是什么地方!”這是屬于野人王特有的直覺。
“臭小子,你的樣子看起來特像抓住老子胳膊討要天長地久的娘們?!碧锢项^抽回手臂,余光從他臉上轉移。
塵埃如水,從他們的鼻尖緩緩流淌。
“老頭,你究竟是誰?”他堅持想要一個真實的回答,起碼是能夠糊弄野人的事實。
“你真是個娘們?!碧锢项^的呼吸隨腳步聲變得短促急切?!袄献泳褪抢献樱粫兂衫掀拍铮憬o老子記住了。腿間長著第三根骨頭,就必須挺起胸膛,睜開眼睛自己瞧仔細,別成天沒斷奶似的找奶喝?!?p> “你......”
你字的尾音還沒有出舌尖,一個腦袋,不,一個骷髏頭就貼著他的側臉磨蹭。
如果此刻有一泡尿,他發(fā)誓野人也會忍不住。骷髏頭隨即探上前,看了一眼老頭,如果這個骷髏頭有眼珠子的話。
但是,沒有眼珠子,空蕩蕩的眼眶內什么都沒有。眼前所見,和他以前所見過的骷髏頭并無區(qū)別。
毫無疑問,這就是一個骷髏頭!
咔咔,它輕搖著腦袋看看他,再看看田老頭,又再看看他,來來回回,仿佛怕遺漏什么重要線索。
喀一聲響,骷髏頭從頸椎上掉了下來,像個球一樣從階梯上滾下去,在階梯下方嘎然而止。
他們貼著墻壁,目光追隨骷髏頭而去。
旋即,少了頭顱的骸骨咔咔追上去,腰椎和髖骨一折疊,俯身撿起骷髏頭,隨手按在脖子上。此時他們才看清楚,原來是一副完整的骸骨,而不是一根骨頭戳著一顆骷髏頭。
骨頭朝他們走來,筷子一樣的腿骨支撐著整副髖骨,搖搖擺擺,仿佛隨時會散架。
頭一次如此仔細地端詳一副人骨,根根肋骨橫就在眼前,以往所見的人骨基本都是殘骸,大都在身前已支離破碎。
不就是一副骸骨,都是骨頭有什么可怕?能走能動的骨頭人,不就是多幾些骨頭少了點肉。
骨頭人?真是貼切!他暗忖,心中的恐懼逐漸退散。即刻站了起來,野人王昂首挺胸堵在骨頭人面前。
那兩眼窟窿分明沒有眼珠子,卻注視著他,仿佛在問:“你想怎樣?”
“不想怎么樣,就是想找人打個架練練手?!彼摽诙觥?p> 田老頭站在他身后,扯著他后背的衣尾,急促的呼吸從耳朵上沖過去。
“臭小子,你不會是和這個玩意兒......說......話吧?”老頭有些結巴,神情驚恐莫名。
“從來沒有和骨頭人打過架,玩兩手?!彼麛]起袖子,繞著骨頭人打轉,見骨頭人歪著頭看著他,不假思索地伸手攫住他的下頜骨,食指摩挲在最尖端,評價道,“足以當利器?!?p> “臭小子!”田老頭把聲音壓得很低。
“他聽得見,”破左耳回答老頭,并指著骨頭人的后腦勺說,“他也看得見。”呼出的氣撞上枕骨潰散而逃。“這兒就你一個骨頭人嗎?看地方挺寬敞的,要不就拿你的地盤當賭注,我贏了就換我當主人,如何?”
“臭小子!”田再度喊他。
“痛快點,行不行?”他催促骨頭人,左手摸上了他的脖子,原來剝皮扒肉后的脖子竟然如此細小。一手抓著骨頭人的脖子,一手摸著自己的脖子,他有些回神,左手立即抽回來。“少裝聾作啞,我可不是那好騙的老頭?!币叭顺榭s回來的手,又攫住骨頭人的腰椎。
“臭小子!”
“老頭你閉嘴!”他轉頭問骨頭,“你是誰?”
就在他怒目瞪著驚慌失措的老頭時,骨頭人卻打開了黑濁的牙齒,飄出了一句他們都能聽懂的普語。
“骨頭人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