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年十月份的一個星期五在桃溪村西北部的那片曾經(jīng)長滿洋槐樹的地方,終于經(jīng)過三個月的動土施工蓋起了一座高達(dá)十五米的大教堂。
若翰神父幾年前第一次來到桃溪村時,驚訝地意識到整個鄉(xiāng)鎮(zhèn),方圓五百里竟然沒有一座可以讓信徒望彌撒的教堂。這個已經(jīng)在中國居住了將近三十年的英國老頭無法想象,那么多孤苦的靈魂在沒有信仰的情況下是如何茍延殘喘地度過這么多凄風(fēng)苦雨的魔鬼肆意的夜晚。
或許是出于一個牧羊人的憐憫,還有拯救蒼生靈魂的重任,若翰神父在桃溪村之行后,花費了兩年的時間走遍了整個鄉(xiāng)鎮(zhèn)三百多個靈魂顫抖,信仰迷茫的村莊,以忘我的精神投入到傳道的偉大事業(yè)之中。遺憾的是,這些村莊識文斷字的人實在少得可憐,他們就像是剛開始學(xué)習(xí)說話的幼兒那樣,記憶力很差。已經(jīng)快要七十歲的神父不得不每年都要拖著行動不便的身體到每個農(nóng)村苦口婆心,一遍遍重申天主的圣訓(xùn)和福音。
直到素云向他提議應(yīng)該建一座教堂時,他才發(fā)現(xiàn)天主給他的用來傳道的壽命快要耗盡了。但是建一座教堂,尤其是在中國的農(nóng)村談何容易。一六年的那個夏天,如期而至的若翰神父的身體狀況嚴(yán)重下滑,傳道時聲音嘶啞,顫抖地幾乎說不出話來,只能讓一位年輕的中國神父代他宣讀圣訓(xùn)。臨到結(jié)束的時候,若翰神父由兩個修女?dāng)v扶著,顫顫巍巍地走到布道臺上,向著他的信徒們用盡身體里所有的力氣喊道:“萬能的主啊,救救你的羊群吧?!?p> 受到若翰神父的囑托,年輕的王神父開始了長達(dá)一年的組織募捐活動,他像若翰神父剛到中國那樣以流浪者不屈的乞討精神走街串巷,日夜奔波,從貧窮的手里接過單薄的人民幣,并把籌得的善款一張張塞進(jìn)白色的圣袋里。很多商人為了圖個安穩(wěn),即使沒有信教,也大手筆地捐了一些款項。還有很多信徒在得知教堂將來落成的地點后,拉來自家茅廁以及廢棄的后院里堆積的磚頭磚塊、缺角少棱的瓦片和風(fēng)雨侵蝕的木梁。桃溪村的人們見證了這一次浩大的由上千人參與的工程,來來往往的不知道名字和村莊的善男善女們只是把東西卸在桃溪村,沒有接受村里素云她們一杯溫水的施舍就堅定地離開。王神父只能對這些前來的人們雙手合十,說上一句:“愿主保佑你。”
一間十分寬闊的長方形主堂里四面墻壁繪畫著《圣經(jīng)》上著名的人物畫像,還有一些經(jīng)典的故事彩圖,圣臺設(shè)在主堂西邊向著圣地耶路撒冷的方向,臺上擺著蠟燭、耶穌雕像、盛著圣水的兩座金色的水盅以及各色水果。圣臺后面則是萬能的手指星辰的天主畫像。臺下整齊地擺著一百張長形帶木凳的木桌。主堂外面的一條窄窄的土路旁圍著十間宿舍和一間廚房,廚房向北十米的地方則是兩間貼著白色瓷片的廁所。主堂錐形的房頂頂端豎立著一個紅色醒目的“十”字,此后這個“十”字也逐漸成為了桃溪村的標(biāo)志,引來無數(shù)信徒前來朝圣。
這座教堂在第一次望彌撒時,若翰神父拖著病體展露著笑容坐在圣臺上的一把墊著海綿墊的竹椅上向人們做了他這一生中最后一次禱告。彌撒結(jié)束后的第二個星期五他便升了天堂。王神父將這位老神父的尸體按照死者臨終前的囑托拉到了這座新教堂里,并葬在教堂南邊緊靠大門的花園里。人們?yōu)榱思o(jì)念這位神父,把教堂的名字正式命名為若翰教堂。
村子里的女人們深受若翰神父對于天主至死不渝的信念的鼓舞,剛開始時還會根據(jù)家里貼著的瞻禮單上用紅色,藍(lán)色,粉色等多種顏色標(biāo)記的主日到教堂守瞻禮,望彌撒??墒沁@些密密麻麻的主日幾乎把一個月的四分之三的時間占用掉,使得她們無法正常勞作。村里的女人們堅持了三個月之后,決定放棄這些繁瑣的小主日,只在每個周六王神父來時去一次。只有素云不顧家人的反對,每天到教堂里幫助駐扎在這里的兩個修女打掃衛(wèi)生,按時守著散落在一年中三百多天的各種紀(jì)念日和主日。甚至有時候,就直接住在陰暗潮濕的教堂宿舍里,仰望著墻壁上圣母憐憫的雙目。
就在素云住進(jìn)教堂里的圣母奉獻(xiàn)日那天,桃溪村誕生了第一個在教堂舉辦的婚禮。
恒垚在輟學(xué)的這幾年,雖然一直跟著父親開挖掘機和管理金銀花生意,但從三姐彤彤那里學(xué)來的早熟氣質(zhì)一直催促著他苦苦尋找另一半。十九歲的恒垚擁有著永杰那樣高高的個頭,菱角分明的五官,以及濃濃的來自永明從小開始熏陶的文藝氣質(zhì)。入門都說這個孩子完全繼承了母親嬉春的所有優(yōu)點和整個家族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在經(jīng)過幾十次短暫的戀愛歷練后,他已經(jīng)可以不打草稿地閉著眼說出一大堆連鬼都相信的情話??墒侵挥凶詈筮@個陪他走進(jìn)婚姻殿堂的女人,他沒有說過一句假話。
女孩的名字叫作紫萱,是恒垚父親的一個工友的孩子。第一次見到紫萱時,她剛好坐在院子里正在盛開百合花的花園旁,身著一襲榴花群,長發(fā)剛好垂在青色竹椅的椅背上面。甜甜的花香在風(fēng)吹動女孩額前細(xì)密的劉海時向已經(jīng)在走廊上站傻了的恒垚臉上輕輕拂去。這種美到讓人窒息的砰然心動之感,恒垚在那么多形色各異的女孩身上是從未體驗過的。而且這也是恒垚第一次那么深切地感到自己的卑微,他真的想馬上逃離父親和他的工友之間輕松的交談,跑到一個無人知曉的角落大哭一場?;蛟S這種行為一定會被別人嘲笑吧,他只是借著上廁所的空當(dāng)兒到廁所里抽了根煙,可心中的激動依然無法釋懷。此后的每個白天,他都會細(xì)心留意父親的動向,希望能再次陪父親一起到那個翩若驚鴻的女孩家里。可能父親在有意和他作對,很長一段時間完全沒有打算再去那個工友家的意思。這樣一瞥的機緣所產(chǎn)生的記憶逐漸在恒垚無數(shù)次的夢里變得模糊,那個紅色的身影和白皙的臉龐慢慢地被夢境磨成一道紅色的光,無法觸及。
忍受了兩個月的煎熬后,恒垚終于按耐不住內(nèi)心的折磨,他花了半個小時才讓父親弄明白他所說的到底是哪個工友,向他的這個工友的哪個女兒去提親。在永新完全弄明白后,恒垚才算是如釋重負(fù)。永新對于兒子的眼光十分認(rèn)可,并向兒子夸下??冢骸斑@個事包在我身上了,絕對能成。”恒垚看著有些喝多的父親,內(nèi)心完全沒有把握。
永新就帶著兒子買了一條中華煙和兩包糖果就去了,一個媒人也沒有帶。他的工友也是第一次遇到父親給兒子說媒的情況,如果不是兩個人很熟,說什么也不能讓他兩進(jìn)門。兩個大人只是客氣著說讓兩個孩子先單獨聊聊,成不成他們大人也做不了主,畢竟不是他們那個家長可以包辦婚姻的年代了。
誰能想到兩個人聊了幾次后竟然真的成了。女孩其實一直在等待哪個勇敢的男孩來求親,可是很多男孩子在見到她之后都望而卻步。那天,恒垚第一次看到這個女孩時,她其實也看見了他。恒垚憂郁的氣質(zhì)讓她嚇了一跳,心想著這個傻在走廊上的男孩可能也會像以前的那些男孩子那樣不敢再來了吧。所以,當(dāng)她正在家里的浴室里洗頭那個下午,聽到父親說有人來相親時,心里還在想著該不會是那個男孩吧。
他們結(jié)婚的前一天,花鳳琴已經(jīng)坐上了回家的火車,從NMG的工地上辭職回家參加孫子的婚禮。在NMG的那段時間,孤獨的鳳琴找不到一個親人說話,夜晚一遍遍翻著手機里存下來的手機號碼,不知道該向誰打電話。他們已經(jīng)厭煩了她每次在別人睡覺時把他們從安靜中驚醒,然后聽她胡言亂語地嘮叨。而且。自己的年紀(jì)越來越大,真害怕有一天死在外地,她的這些五湖四海來的工友會把她的尸體隨便埋在某個亂鳥橫飛的草原堆里。
每個深夜來自黑夜死寂般的恐懼,還有守財?shù)挠撵`穿越一道道河流,翻過無盡的群山才找到她時無盡的悲傷。她認(rèn)輸了,這個異鄉(xiāng)已經(jīng)容不下她了。她趁著自己唯一的一個親孫子結(jié)婚這樣的大事,買上人生中最后一次長途火車票回家了。這也是她臨終之前最后一次買火車票。
婚禮的當(dāng)天,王神父站在布道臺上讓兩位新人面對圣經(jīng)發(fā)了誓,并交換了婚姻戒指。親朋好友們坐在臺下的凳子上為新人們歡呼,鼓掌。可能是擺脫不了以往的傳統(tǒng),永新在兒子和兒媳婦交換過戒指后,又把他們帶到家里拜天地,招待來賓吃飯。人們感覺這樣的形式有點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墒怯佬聟s不以為然,他認(rèn)為新時代了,就要與國際接軌。自己就這一個兒子,一定要來點新樣式讓其他人看看。
家里除了那個不知是死是活的琪琪之外,所有人都參與了合照。穿著灰色衣服,頭上圍著藍(lán)色圍巾的鳳琴坐在最中間的位置,永新和嬉春坐在母親后面,其他的人站在他們身后。永成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坐在永新右邊,攝像機咔嚓的那一刻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這次的婚禮,永新和永成依靠著這些年積攢下的人脈,創(chuàng)造了桃溪村有史以來三百桌喜宴的巔峰。而且,用來盛份子錢的大紅盆被換了三次。賓客從農(nóng)民到商界再到政界,形形色色的人們聚在一起,永成不得不用永杰這個客串的司儀手中借來話筒才算把所有人安頓下來。
可是,在這場輝煌的喜事里,鳳琴向眾人陪笑的外表之下,卻是心事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