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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蘆花

2,桃花與秦天寶

野蘆花 耶果累累 2935 2019-09-21 08:26:06

  那晚上,秦天寶一直順著那條溝里,跌跌絆絆地逃命而去。他不知道那是一條啥溝,也不知道朝著哪個方向,只是沿著溝道不停地往前走。

  二月的天氣,溝里的冰已經(jīng)開始消了,能聽得見殘冰下面輕微的流水聲,一邊的刮石紅崖上,沙土刷刷地往下流?;璋档囊鼓焕?,只有那潮濕的夜氣,一波接一波地迎面撲來,叫人推搡不開,時不時就打個寒噤。

  秦天寶就那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腳時不時地就陷在殘冰和泥水里頭,也顧不上管。有只腳,在剛開始跳下溝的時候,就已經(jīng)崴了,但是他不知道。脖子里的血一直在流,他也不覺得疼。他一切都木了,只是困得發(fā)慌。他真想躺下歇一會兒,可是他知道一躺下,就再也起不來了。

  天快亮的時候,他走到了這條溝的溝掌里??吹綔蠟┯幸谎鄯核Y(jié)著殘冰,泉水從一邊不停地往外流淌著??吹侥撬徒蛔》律韥?,猛喝了幾氣,然后,站起來,往前走了兩步,突然眼前一黑,就一頭栽倒在地上,啥也不知道了。

  桃花發(fā)現(xiàn)秦天寶,是早上下溝里馱水的時候。

  那早上,煙霧彌漫了整個溝岔,流霜把漫山遍野的樹啦,刺叢啦,蒿子啦,蘆草啦,都弄成了一片粉白。桃花就是在這樣的天氣里,拉著家里那條黑白相間的草驢,從溝路上下到泉跟前馱水。桃花那時十六歲多一點兒,已經(jīng)出落成了一個水靈靈的大女子了。脖子里圍著她爺買來的紅包巾,在這個白茫茫的山野里,更顯得亮眼。到水泉邊,她就發(fā)現(xiàn)了昏死的秦天寶。開始,她有點不知所措,在秦天寶旁邊看了很久,弄不清這人為啥會倒在水泉邊上。后來,她發(fā)現(xiàn)了他脖子下面的一灘血,就有點急。上前摸摸還有氣,就從驢身上卸下馱桶和鞍架,把秦天寶扛起來擱上了驢背,然后,吆上驢,順著溝路往回走。路上還有些流霜,那驢時不時地打滑,她不斷地喝喊著,推搡著驢,上到了門間畔上。

  一進院子,桃花就大喊她爺,讓來幫忙。她爺糖老漢差不多快七十歲了,個子不高,留著一撮山羊胡子,佝僂著腰從窯門出來,見孫女馱回來一個人,就幫著把秦天寶從驢身上抬下來。問她人是哪里來的,桃花才說,這人就倒在水泉邊上,看還活著,就馱回來,叫爺給救一救。她爺也不多說,仔細看了秦天寶脖子上的傷口,又看看周身,見腳彎處腫得厲害,就和桃花兩個,把他抬進窯里,脫下腳上的鞋襪,將秦天寶放到炕上。讓桃花取來一碗黃酒點著,蘸上棉花,洗凈脖子上的血污,又拿來煙灰,敷在傷口處,用一條白布扎緊了脖子。然后,將細鹽沫子,均勻灑在浸了黃酒的布上,纏在腳彎處。這才把秦天寶放平,讓他在炕上躺下。

  秦天寶在桃花家里,昏迷了兩天兩夜。兩天里,他高燒不止,胡話連天。嘴里不停地喊叫著天生。說天生,你不能死呵。天生,我對不起你呀。他的嘴唇青紫,炸起了一層層干皮。桃花守在他跟前,用毛巾給他敷頭,還用棉花蘸上水,淋擦他的嘴唇。晚上,糖老漢就睡在他跟前,為他掖被敷毛巾。

  第三天早上,秦天寶的高燒總算退了。半晌午,就醒了過來。他看著眼前的桃花,一臉的疑惑。桃花見他醒過來了,就喊叫她爺說,爺,快來,醒了。糖老漢過來看看,咧開跌了牙的嘴,笑笑,就取來糖水,給他灌下。

  秦天寶雖是醒了,但身體虛弱得很。將息了兩天,就能下炕,瘸著腿走路了。桃花問她爺說,有啥法能讓腳傷好得快些。糖老漢說用頭發(fā)熬的水能治腳崴。她就把自己的長辮子剪下來,絞碎,熬煮成水,給秦天寶天天擦敷。

  半個月后,秦天寶脖子上的傷,差不多全長好了,就是轉(zhuǎn)動起來還不靈活。腳上的腫,還沒完全消,走路還是一瘸一拐的。糖老漢說,傷筋動骨一百天,怕得等些時日呢。

  見一時半會好不了,秦天寶也就安心呆下來,每日里幫爺孫倆干點零活,打發(fā)難熬的時日。

  那糖老漢本不姓糖,只因有一手能做麥芽糖的手藝,經(jīng)常騎著毛驢,在集市或山塬間,走村串戶賣糖,人們就叫他糖老漢。他一來,娃娃們可高興了,非得纏著大人,要上幾個銅子或麻錢,去換一兩塊糖吃。糖老漢并不是本地人,他的家在塬上。同治二年,他在外面賣糖,聽到回回來的消息,就緊趕慢趕回家,可回到家一看,老婆子,兒子,兒媳和不滿周歲的孫子,都讓回兵給殺了。家里面的糧食,牲畜和值錢的東西,也被一掃而光。他當時一下就癱了。家沒了,塬上到處都是回兵,他只能一個人東躲西藏,流落他鄉(xiāng)。后來,有次路過一個回兵剛剛洗劫的莊子,見到那一莊人都讓回兵給殺了,只有一個碎女娃,在已經(jīng)死去的婦人懷里哭,他就把那娃娃抱起來,取出一塊糖讓她嘗,娃娃頓時就不哭了。那時節(jié),正是三月,有一樹桃花開得正艷。他折下一枝桃花,在娃娃的眼前晃動,娃娃就高興地笑起來了。他的眼淚就忍不住流了下來。他忽然想,這世界是咋了,人為啥要殺人呢,讓人好好活著不行嗎。一個娃娃,有一口糖,一枝花,就能讓她止住哭,讓她笑起來,她要的多簡單呀,可是,她哪里知道,她的媽為了保護她,死在了回兵的刀下。這一莊人死了,整個隴東,死了一層人呀。

  他擦掉不爭氣的眼淚,拿著那枝桃花,對娃娃說,桃花,叫桃花。那娃娃伊伊呀呀地叫著,很高興的樣子。他就給這女娃起名叫桃花。從此帶著她,哪里能活命就到哪里,最后落腳到這個叫蘆花灣的地方??恐鳆溠刻堑氖炙?,維持著生計。

  秦天寶經(jīng)常與這爺孫倆拉呱,從拉呱中,漸漸知道了他們的身世。他覺得這家人好,爺爺厚道,孫女憐人。沒有他們,他早已經(jīng)沒命了。于是,就更賣力地幫他們干活兒。

  第一件學會干的活兒,是做糖。這做糖,是有些道道的。先生麥芽。把麥子簸凈,倒入甕盆,加上水,用綿被包住,在熱炕上放七天左右時間,麥子就能生出半寸來長的麥芽來。再取比麥子多一份的黃米,在鍋中煮爛,與麥芽和勻,裝入事先備好的大缸,在大缸下生著火,用搟杖在缸中邊加水邊不停地攪動。第二天,將那缸中的濾嘴拔開,就有白色漿汁流出。用文火把那漿汁熬成一鍋膠狀物,挖出稍晾,再把那膠狀東西纏到鍋前的木樁上,反復拉扯成條,凝干切齊,糖就做成了。

  秦天寶隨著糖老漢的指撥,端盆,加水,攪缸,等到那膠糖出鍋后,就開始扯條。這扯條既要技術(shù),又要體力,還要抓緊時間。若是等那膠糖凝固了,扯不動,就得重新熬制。往往是一次糖扯下來,秦天寶就淌一身的汗水。

  等活兒干完后,爺孫三個坐下來,就有了說不盡的笑話。糖老漢開始給秦天寶傳叨那做糖的手藝。怎么干這,怎么干那。桃花不愛聽,說你說那么多,還不如教他口歌呢。接著,就唱起了口歌。做糖有訣竅,生芽很重要,長短都不行,半寸剛剛好。黃米要煮爛,和起三百攪,熬糖要文火,出鍋緊扯條。說畢,就搖著她爺?shù)母觳舱f,咱唱歌謠吧,看誰唱得好。又扭頭對秦天寶說,天寶哥,你唱一個吧。秦天寶記下的歌謠不多,一時不知唱哪個,忽然看見門前那只老貓,正在咕嚕咕嚕打盹,就唱了一個。

  貓娃念經(jīng),念成凡經(jīng)。

  凡經(jīng)打卦,打成勺把。

  勺把舀水,舀個黑鬼。

  黑鬼睜眼,睜成燈盞。

  燈盞費油,費成老牛。

  老牛曳車,曳成爺爺。

  爺爺坐堂,坐成都羊。

  都羊打頭,打成瓦猴。

  瓦猴提水,提個雞嘴。

  雞嘴一張,嚇得尿淌。

  桃花一聽,笑彎了腰。又讓她爺唱,她爺不唱,桃花扯住糖老漢的胡子,說你不唱,我扯你胡子呀。糖老漢拗不過,就唱了。

  披紅的騾子帶彩的馬,

  擦黑接進婆婆家,

  看起來家當都罷了,

  就是那女婿太尕了,

  睡到半夜抹一把,

  碎的就像個蒿瓜瓜。

  桃花一聽,就嘟起嘴說,不好不好,你就愛唱那女婿啥的。聽我給你唱一個。

  豆豆菜,生拐拐,

  爺爺娶了個小奶奶。

  腳又碎,臉又白,

  爺爺愛的格委委。

  糖老漢一聽,笑得滿嘴漏氣,說,老了,老了,娶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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